林鹤来白着脸,轻轻抽了口气,用手撑着地,但没有站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这些人。
文子浩偷偷瞥了豹哥一眼,走上前,脚尖要踩不踩,慢吞吞地从林鹤来的十根手指头上蹭过去。
“你跟阮奕是什么关系?”
“我们……没有关系。”
豹哥冷嗤一声。
“没关系,那他这么照顾你?”文子浩的脚往下一压,“再给你一次机会,给老子好好地答。”
剧痛从指尖传来,林鹤来感觉自己就像案板上的鱼,无助地抽搐了一下。
旁边几个男生也围上来。
“死娘炮你蒙谁呢?你喜欢男的吧,阮奕为了管你的闲事,手都他妈要伸到月球上去了。”有人一脚踹在他背上,“说,你们俩是不是在搞对象?”
林鹤来这下才知道这群人今天把他堵在这里是想干什么。
他咬着牙,低声说:“没有,我们没有……我和阮奕没有关系。”
“放你妈的屁!”踩着他背的男生习惯了这个软弱可欺的小娘炮对什么都逆来顺受,头一次被他顶回去,气急败坏之下,他狠狠往下一碾,“你胆子肥了敢这么跟我说话!”
林鹤来被他踩得整个人趴在地上,感觉肺泡都碎了几个。
他剧烈地咳嗽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我和阮奕没有你们说的那种关系。他帮我,是因为他看出来了我需要人帮,我想要人帮,每次你们欺负我——用笔尖戳我,乱扔我的作业本,跟别人说我是变态,让我把生活费交出来给你们买水买零食的时候,我都想有人能伸手拉我一把。我都想,要是有人能救救我就好了。阮奕他看出来了,所以——”
他忍着哽咽,咬紧了牙:“所以他一直伸手拉着我,这跟我是谁,喜欢男还是女根本没关系。”
背上那只脚越来越沉,也可能是他呼吸不上来产生了错觉吧。其实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硬气地说话,这种态度只会招致后面更恶劣的对待。
以前每到这种时候,他都是能有多卑微就有多卑微。但这一刻,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突然生出了一种什么都不想在乎的勇气。
林鹤来握紧拳头,轻轻地、讥讽地一笑:“你们只会觉得,不是谈恋爱他怎么会这么不怕麻烦。你们非要逼着我承认和他在一起,也只是想证明阮奕也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然后打着这个旗号去‘名、正、言、顺’地攻击他——你们这样的人,真是太恶心了!”
洗手间的空气死一般寂静。
文子浩背心一瞬间爬满了冷汗。他突然有些不敢抬头了,因为不敢看豹哥现在是什么表情。
张家早年是开夜总会的,基本上阳城半数以上的娱乐产业都姓张,后来他们又腾了只手去做土方工程,这一步一步,都是靠明面上的钱和暗地里的拳头挣下来的。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豹哥的有些手段,压根就不是那些从幼儿园安安稳稳念到高中的学生可以想象的。
文子浩简直有一瞬间想逼着林鹤来把他刚才的话给吞回去。明明跟以前那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事就过去了,有必要闹到这一步吗?!
半晌,豹哥开口:“把他的书包打开。”
一个高瘦的男生走过去,扯开林鹤来的书包拉链,一股脑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
豹哥本来一条腿曲着坐在洗手台上,轻轻一跃,落在地上,脚尖慢悠悠地从那堆文具书本里扒拉出三样东西,踢到林鹤来面前。
一瓶墨水,一个裁纸刀,和一卷透明胶带。
“给你三个选项。”豹哥轻笑了笑,“要么你把这整瓶红墨水喝干净,要么你自己往脸上划两道——要见血,不见血不算完,要么呢,你就用透明胶带把自己的脑袋从头顶到下巴缠一圈。”
他摊开手:“选吧。”
没人敢说话。
文子浩迟疑地压低声音:“豹哥,这……”
豹哥微微一笑:“怕他出事啊?放心,死不了,顶多进个医院。”
文子浩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但是没再敢出声。
豹哥看着林鹤来:“最后倒数三秒,你要再不选,我就当你都想要了。”
林鹤来狠狠一闭眼,颤抖着手抓住了那瓶墨水。
突然,洗手间的门上传来了三声不大不小的敲击。
一个人在外面说:“我,原劲。”
文子浩的心猛地一松。门早就被他们从里面锁死了,他扑上去转开把手:“原哥!”
原劲在他们这群人里地位很不一般。虽然在人前他和豹哥走得并不近,但谁都知道他是从小就跟张子铭认识的,关系跟发小差不多。所以他们都不自觉地对原劲高看了一眼,不止,很多眼。
原劲一走进来,洗手间又安静了。几个围着林鹤来的男生都沉默了。他们低下头,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慢慢往旁边散开。
原劲走到林鹤来面前,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把他手里的墨水瓶拿过来。
然后拧开盖子,抬手一泼。
鲜红的墨汁浇在林鹤来身上,把他的半个身子都浸透了。红水珠滴滴答答顺着他的下巴和手指淌下来。他看上去十分狼狈,还有些说不出的可怜。
文子浩愣了。他眨了两下眼,把目光投向豹哥。
豹哥看着原劲,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意味。
他撇了撇嘴:“算了。”
说完,他径直走出洗手间,其他人也跟着走了。转眼就只剩下林鹤来一个人。
林鹤来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面,用水冲了一遍又一遍,但还是有一道道明显刺目的红印留在皮肤上,怎么都搓不掉。他抓着洗手台的侧沿,滚烫的泪珠不听使唤,直往下落。
他难受极了,抱着膝盖,慢慢地蹲在地上。
阮奕回到家,感觉自己确实像发烧了,烧得温度应该还不低。他拉开抽屉,没找到温度计,只翻出一包不知道过没过期的感冒颗粒。
离这儿最近的药店骑车也要十分钟,他实在没劲折腾,拿出手机给童彤发了个微信,让她帮忙跟老郑请假。然后歪在沙发上,连手机掉地上都没发觉,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再醒过来,已经是下午六点半。
他身上黏得难受,冲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赶到学校的时候,离晚自习上课还有十多分钟。
童彤看见他还挺吃惊:“我以为你今天一天都不会过来了,给你把晚自习的假都请好了。”
又问:“怎么样,感觉好点了没?”
阮奕感觉不出来,他觉得自己浑身都烧没劲了,连反应都比平时迟钝了很多。
“你这看着……精神还不如早上。”童彤皱了皱眉:“今天只剩一节晚自习,还是妖婆的课,你干嘛非要给自己找罪受?要不趁着晚自习还没开始你赶紧走吧。现在学能有什么效率。”
今晚是数学晚自习。阮奕压根把这事忘在脑门后了。他摁了摁抽痛不止的额角,真有点想走。
无论是回家躺着还是去校医室拿点药挂瓶水,怎么都比上数学晚自习舒服。姚晓燕那种用不断爆音的话筒连吼带骂的讲课方式,就是在给人的耳朵上刑。以他现在的精神,扛两个小时就是在遭罪。
阮奕打定主意,站起身往外走,正巧在教室门口遇上了林鹤来。
林鹤来的脸上有一道道很明显的红斑,乍一看很吓人,像是对什么东西过敏了。
阮奕问:“你的脸怎么了?”
林鹤来一看是他,一双微红的眼睛瞪大了:“阮奕,你、你怎么来了?我听童彤说你生病了,你现在好点了吗?”
阮奕却觉得有点不对,具体是哪里不对……他用力摁了摁太阳穴,想把那阵敲鼓似的抽痛给摁下去,“你哭了,怎么回事?”
林鹤来还没说话,一只手突然从他身后伸过来,把他推到一边。
第18章
原劲收回手,从林鹤来身后走上来,冷淡地看着阮奕:“他这是怎么回事,我来告诉你。”
阮奕跟着他走到楼梯间。
“中午你走之后,豹哥带人去堵林鹤来,要让他喝完一整瓶红墨水。”原劲顿了顿,淡声道,“我把墨水淋他头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楼梯间太暗,灯光太昏黄,他面无表情的脸似乎有种格外凉薄,甚至嘲弄的味道。
阮奕突然想起了上辈子他听人提起林鹤来死讯的那天。
沉闷的午后,天色苍白,乌云翻滚,一场暴雨将至。潮湿的空气就像是一张透明的,湿透了的厚毯子,沉重地压在人身上。
突然,一道惊雷从远方响起。他在雷声里抬起头,听到旁边人无所顾忌的笑闹。
或许是阮奕的脸色太难看,原劲扫了他一眼,目光也变冷了。
他冷冷转过眼,抿着嘴,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阮奕说:“……你做得没错。”
原劲一怔。
阮奕低下头,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他很难形容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不是愤怒,也有可能是愤怒过头了反而感觉不出来,就觉得这头真的太他妈疼了。
他尽量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说:“你要没去,如果他真喝了一整瓶墨水,后果会更严重。”
原劲抬起眼。
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几乎就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但阮奕没注意到这个。他闭着眼,用力按着太阳穴:“行,这个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原劲没说话。
还真有?阮奕把手放下来,睁眼看向他。
原劲的咬肌鼓了鼓,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半晌,他缓缓说:“阮奕,你挺聪明的。”
“第一回 周考你数学没及格,上周五,你考了117。”他的声音有一种异样的冷漠,“这还只是一个星期。你既然聪明能学,又想好好学,那就别离这些糟心事这么近。”
阮奕皱了皱眉:“原劲。”
“我警告过你,管不了的闲事,趁早就别去掺和。想折腾一个学生的法子多的是,等到自己被整得学不下去的时候再后悔,早没用了。”
阮奕沉默了两秒,问他:“这些话是你说的,还是张子铭说的?”
原劲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阮奕靠着栏杆又站了一会儿,主要是克制着自己把攥成拳的手指抻开,这才转身往班里走去。
上课铃已经响了几分钟,但姚晓燕还没过来。她一向不会准点出现在班里,上课的时候迟到五分钟,晚自习迟个十几分钟都是常事。
老师没来,教室里闹哄哄的,不少人都还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自从阮奕跟着原劲走了,林鹤来的心就一直提着。他在讲台旁边徘徊,转来转去,终于看见阮奕回来了,赶紧就想过去。但是没留神从讲台下来的时候,一脚踩上了一个人的鞋子。
“对不起。”他一边道歉一边退开,抬起头,却猛地僵住了。
那个人是豹哥。
林鹤来抖了抖,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被豹哥一脚踹飞。
这一脚踢得极重,他整个人就像被一拍子猛抽出去的网球似的,直直往后砸在墙上。后脑勺砰的一声磕在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上。林鹤来恍惚反应出来,那好像是一块插电开关。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鸣,几乎听不清任何声音。
阮奕进教室看见的第一幕,就是林鹤来蜷成一只虾米缩在墙角,细瘦的肩膀一下一下轻轻抽动。
豹哥两手插兜,一眼没看林鹤来,而是偏过头,慢慢挑起唇角,饶有兴致地对阮奕笑了笑。
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还你的。”
还他在体育课踢出去的那一脚。
阮奕在任何人反应过来之间冲了上去。他飞起一脚,朝豹哥的膝弯处狠狠一踹,然后往下一踩,豹哥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同时,阮奕一只手掀开带翻盖的桌子,抓着他的头猛地砸进桌洞。
咚一声闷响。
四周一片死寂。
当年,即使在阮奕最落魄的时候,他也敢直接拎着花瓶给陆炳辰开瓢。今天只给张子铭来这么一下,完全是因为他烧得头疼,手脚都提不起劲,又考虑到这个人别以后脑子抽筋,把今天这顿算到林鹤来头上,再去加倍找他麻烦,所以有意识地留手了。
他的力气其实算不上重,但是豹哥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教训过,眼球都快怄出血了,怒骂道:“我.操.你敢这么——唔!”
阮奕手按在他后脑勺上,一使劲,把他的后半句话怼了回去。
没人想得到好好一个晚自习会突然闹出这事。隔得远的人连来龙去脉都没看清,离得近的也有不少人目瞪口呆,搞不清他们怎么突然打这么凶。
有的人心知肚明,有的人懵懵懂懂,有的人一片茫然。
童彤就是一片茫然的那个。
在豹哥把林鹤来踹飞出去的时候,她就跑出去找姚晓燕了。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又正好撞见阮奕把豹哥的脑袋摁进桌洞里。
童彤头皮一紧,飞快跑过去,小声对阮奕说:“快松手,老师马上就过来了。”
阮奕没动。
他敢保证他放开手的第一刻,豹哥就要把桌子掀翻出去。
他说:“让他们站远一点。”
童彤跺了跺脚,跳上讲台,用棍子重重敲了两下黑板:“别围在这儿了!都回自己座位上去!”
围着他们的一圈人慢慢地退后散开,阮奕松了松手上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