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钟后,陆炳辰走了上来。
顶楼空旷极了,风很大,陆炳辰把外套脱下来要给他披上:“怎么站在这儿,别吹了风头疼。”
那声音真是温柔。阮奕静静地望着他,几乎有一瞬间发自内心地想不明白,明明是一个把自私和残忍刻进了骨子里的人,怎么能温柔得好像那么真挚呢?连他这个被骗了一次又一次,摔得头破血流的人,再对着这样的温柔,居然还是看不出一点破绽。
他抬手挡住陆炳辰披来的衣服,直接开口问:“原劲转学,跟你有没有关系?”
陆炳辰顿住了。他眯了眯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阮奕冷声道:“你只需要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陆炳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有啊。怎么没有。”
“原劲跟你走得近,张子铭又因为你受伤,以张曹的多疑,一定会让原居山负责解决这件事,而原居山一定会替原劲做出选择,把他和你远远隔开。原劲,他为了你的安全,一定会全盘接受。”
在阮奕看不到的地方,陆炳辰把青筋鼓起的手背在身后,指甲狠狠掐进手心的肉里。
原劲,这个对阮奕有企图,还明显被阮奕另眼相待的人,他怎么可能让他待在阮奕身边!
他从来没有这么妒忌过一个人。妒忌得就像心肺肝胆都泡进了浓酸里,被腐蚀成了一摊血水。无法形容的酸涩和痛苦浸透了他的肢骸和骨缝,他的嘴唇抖了又抖,真想对阮奕说,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你为别人质问我,你为原劲质问我,你为了原劲质问我!
那一刻,他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心疼起来,是真的能让人活活疼得想哭。
陆炳辰的眼红了一瞬,下一秒,他狠狠把眼前的模糊压了回去,抬起脸,柔声说:“还有什么想问的吗,都问出来,我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他的温柔令人胆寒。
阮奕咬紧了牙:“张子铭因为我受伤……是那次他对蒋见遥动刀,被我一脚踢到手腕上?”
“是。”
阮奕盯着他,一字一顿:“你做了什么?在这里面,你扮演了什么角色?张曹的脑子没毛病,他犯不着闹这么大的动静,就为了给他儿子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出气。”
陆炳辰淡淡地说,“我用蒋家的名号,搅乱了张曹手下的生意。”
他本来不打算跟阮奕说这些的。阮奕太聪明了,这件事一说,其他那些他就基本都能猜出来。原本,就算到时候把从张家拿来的产业打理好送给阮奕,他也早就想好了套上别的说法。
但是,他现在太疼了,疼得他什么都不想在乎。
“所以,张曹不出手也要出手。”阮奕的胸膛剧烈起伏。已经不需要陆炳辰再说什么了,前因后果在他脑子里清清楚楚地列开,“其实我踢张子铭那一脚不重要,只不过是让张曹想起来,哦,还有阮奕这么一个人,蒋家好像还曾经为这个人警告过他们——”
“他狗急跳墙,想抓住‘蒋家’的弱点,所以才会对我动手。”阮奕说到这,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就是为什么陆炳辰要打着蒋家的名头办事,而不是用自己本来的身份。因为,只有这样,张曹才会对原劲跟他走得近产生疑心,原居山才会为了消除这份疑心,而一定会把原劲送走。
陆炳辰幽深的眸子望着他,嘴角勾了勾:“是。”
即使见识过那么多次陆炳辰的心机,阮奕还是感到了潮水灭顶般的窒息。
“最后一个问题。那天晚上你来的那么及时,是为什么呢?”阮奕轻声道,“是因为你跟踪我,还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了。”
陆炳辰沉默了片刻,说:“我没想让你受伤。”
我没想让你受伤。
这七个字,就像敲钟的长锤,狠狠撞在阮奕的太阳穴上。千言万语就像火山喷薄而出的岩浆,在他胸中横流冲撞。他死死盯着陆炳辰,眼珠半天没法转动。
怎么会这么可笑,这个人,居然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居然让他都相信了,他是真的对他动心。他虽然坚定拒绝,却在心里不忍着,迷茫着,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怜悯着……
笑话,简直是笑话。
他一眼不想再看到陆炳辰,转身往外走去,陆炳辰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抓住他。
阮奕声如寒冰:“把手放开。”
陆炳辰不肯放手。他看着阮奕苍白的脸色,咬住了嘴唇:“我真的没想让你受伤。”
阮奕扯了扯嘴角:“是吗,那我是不是还应该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把张曹引过来对付我,谢谢你为了把我的朋友从我身边赶走,费尽心机设了这个局?你如愿了,恭喜啊。”
“我不是为了把原劲赶走才……原劲还用不着我费这个心思。赶走他就是捎带手。”陆炳辰眼珠通红,分明是狼狈的样子,神态却依然带着骄傲,“我是为了把张家的产业收过来给你。”
阮奕怔了怔,脑子一转就明白了。他“呵”了一声:“我稀罕吗?放手。”
陆炳辰不依不饶地抓着他,阮奕冰冷的眼神让他有种一放手就会彻底失去这个人的惶恐。他咬紧牙关,就像抗衡着什么要把阮奕从他身边带走的力量,五指死死抓牢他的衣袖。
阮奕望着他,陆炳辰赤红的双眸也回望着他。
他看到,陆炳辰的眼珠颤动了。
那一下一下不易察觉的抽动,虽然很轻微,却让阮奕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陆炳辰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抽搐,但是都被他死死按住了。只有那双眼珠,他使出最后一丝余力去控制,却没有能控制完全。
漫长的四目相对,阮奕说:“陆炳辰,你要给我的东西,到底是我想要的,还是你想让我要的,你搞清楚了吗?”
陆炳辰像是要笑,却又像带着无尽的哀色:“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离我远远的。”
大概是这颗心上早就被刀划了千百道口子,阮奕这句话落在耳朵里,就像刀刃再一次按进伤口,割裂更深处的血肉,连疼都让他习以为常了。陆炳辰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不可能。”
他笑得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方潮回到班上,手伸到蒋见遥面前摆了摆:“药送到了。没说是你送的。”
蒋见遥点了点头。
方潮往四周看了一眼,见陆炳辰不在,凑到蒋见遥面前:“蒋见遥?蒋蒋?见遥哥哥?怎么回事啊,心情不怎么样?”
蒋见遥淡声道:“别多话。”
“我都替你跑腿送药了,你怎么还这么凶。”方潮撇了撇嘴,鼓起腮帮子,在蒋见遥面前坐下,“聊聊呗,辰哥现在不在,我们俩开启不用手机的私聊?”
“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觉得……”方潮往桌上一趴,“你说,陆家的桃花是不是都跟姓阮的犯冲啊?辰哥他爸是,辰哥现在居然又是,这命中率也太高了……”
他本来是想到这儿了随口一说,抬起头,却看见蒋见遥望着他,那眼神突然变得非常奇怪。
第52章
蒋见遥的脑子嗡的一下。
方潮的话打碎了,乱糟糟在他脑子里回响:“姓阮的……辰哥他爸是,辰哥现在居然又是……”
跟在陆炳辰他爸身边的那个女人姓阮。阮奕也姓阮。这是巧合吗?
他从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想过,从来没有。这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跟在陆宇时身边的情人,因为直接导致了当年陆炳辰母亲的不幸,这么多年,一直在燕山不能见光、不被承认地活着;另一个是他见过的那么多人里,唯一他发自内心承认的,聪明坚定,温柔又包容的少年,陆炳辰亲口说喜欢,在追但现在还没追上的人——
蒋见遥感到心脏猛地一滞,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他想,陆炳辰对阮奕,真的是喜欢吗?
这段时间他看到了陆炳辰的反常,他也曾经相信了陆炳辰是认真的。如果不是真的喜欢,陆炳辰怎么会在喝醉之后,露出那种除了阮奕之外容不下任何人的眼神?这些天又怎么会在燕山和阳城来回奔波,费了那么大的心力,想要把张家的产业变成阮奕的身家,只为阮奕以后能过得自在?
他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直到那天张家动手,阮奕受伤,他才骤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陆炳辰说的喜欢,真的是喜欢吗?
喜欢一个人,却毫不犹豫地让他置身危险之中……蒋见遥抬起发颤的手,用力按住额头。
倒推回最开始,他见到阮奕的第一面。那是六中开学第一天。那天,陆炳辰表现得反常极了,一下课就跑到23班的教室外。他和方潮跟着上去,玻璃像被晨光融化,阮奕坐在那里,确实是个长相和气质都很出众的少年。他看了一眼,想跟陆炳辰说话,看见他的表情,却忽然顿了一下。
当时没有太过留意,现在回想起来,陆炳辰望着阮奕的眼神——那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吗?
蒋见遥从心底升腾起寒气,仿佛浑身的血都缓缓结成了冰碴。
他咬着牙,对方潮说:“这句话,在辰哥面前,你一个字都不要提。”
他的表情像有一瞬间的扭曲,方潮有点被吓到了:“好,我知道,我不说。”
蒋见遥把发颤的手攥成拳,站起身径直走出教室外。
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疑问在他心底,陆炳辰为什么要从燕山千里迢迢跑到阳城来上学?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陆炳辰。那天他们和方潮一起去列松路的电玩城。方潮一个人进去玩,他和陆炳辰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他玩笑般的问起了这个问题。
陆炳辰让他猜,他想了想,问:“因为你爸和那个女人?”
当时陆炳辰沉默了一下,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后来方潮来了,聊起了别的,他其实也没有非要得到一个答案,所以也就任由问题被带了过去。
但是这一刻,他突然特别想知道,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
陆炳辰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从燕山大老远跑到阳城来上学?为什么似乎从开学第一天起,他就像是对阮奕起了浓厚的兴趣,非要把这个人追到手?
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
蒋见遥突然不敢再想下去。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太残忍。残忍到他把这个答案和阮奕放在一起想,只觉得无法呼吸。
蒋见遥走到僻静的地方,拿出手机:沉声道:“查阮意浓在阳城……查她和阮奕有没有关系。”
对方说:“是。”
“再查……”蒋见遥停顿了片刻,闭了闭眼,又睁开,“在我之前,有没有别人查过这些。”
“是。”
一个星期后,资料发了过来。
蒋见遥盯着文件中间的那行字,久久没有动作。
半晌,他打开手机,按下一个号码:“熠哥,是我,蒋见遥。”
他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含着若有似无的笑。蒋见遥除了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跟人说话都会是这样的语气。但一直到挂断电话,他的漆黑的眼眸都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没有一丝笑意起伏。
这天,阮奕从学校回家,走到门口,突然看见陆炳辰站在楼梯上。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掉头离开,但陆炳辰动作比他更快,还没等他转身,陆炳辰就两步走过来,抿了抿嘴唇:“你要一直这样不理我吗?”
如果只是不理他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那阮奕还真愿意再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可惜不是。
他淡淡地说:“你有什么事?”
上次他在楼梯道里等阮奕回来,从天亮等到天黑,两条腿站得又酸又麻,阮奕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你有什么事?”
你有什么事?
这么冷淡,这么疏远,他太能感觉到了,阮奕这是在坚定地划清他们之间的界限。
陆炳辰望着他没有丝毫起伏的表情,只觉得心像被重重搓了一把。这世上或许只有阮奕能这样,只是背对着他,做出一个拒绝的姿态,说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能让他像被一把刀插进心口。
他轻声道:“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用什么办法,不管我多想靠近你,都没有用?”
阮奕感觉自己的心像泡在冬天刺骨的水里,不知道是已经冻得没有知觉,感觉不到疼了,还是疼得麻木了。他说:“是。”
陆炳辰望着他,那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回忆里那个几乎对他有求必应,舍不得他有一点难过,伤他所伤,痛他所痛,纵容他每一次撒娇和任性的阮奕,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觉。
“不。”他咬紧牙,凶狠地说,“我能让你爱上我一次,我就能让你爱上我第二次。”
他说话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阮奕没有听清,他也没打算问,摇了摇头:“没事我就回家了。”
就在他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对面,陆炳辰家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一个女人走了出来:“辰辰,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妈妈……”这个词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女人抖了抖,根本不敢看陆炳辰,低下头,飞快地说,“……等你半天了。”
从她出来的那一刻,阮奕就僵住了。
阮意浓跟富商跑了之后,梁许把她的照片全都撕了。小阮奕偷偷留下了一张。照片上,女人站在栀子花旁,枝叶青翠,花朵洁白,都不如她回眸粲然的一笑。
十几年没见,这个女人的眉眼和照片上那个少女相比,居然没有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