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赛教室位于六楼,再往上就是天台。水泥浇筑的灰色台阶总共22阶,纪凡从来没觉得这段路有这么长。
绕过拐角,铁栅栏门出现在眼前。它被拉开了一半,原本挂在两端的锁扣也不知去了哪儿。
纪凡心一沉,毫不犹豫地跨上天台。
眼前的场景令他呼吸一窒,只见赵安半个身子都探在护栏外,正俯身往底下看。
不知为何,纪凡像是胸口突然挨了一记闷锤重击,连脑袋都一阵阵发晕,就好像……那个正站在屋顶边缘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攥紧胸前的衣服,猛地弯下腰,额上滚下了大颗大颗的冷汗。
女生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皱眉道:“怎么是你?”
“你要干什么?”纪凡厉声道。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后静静对视了几秒,谁都没有回答。
“你……”纪凡艰难开口,手仍撑着墙壁,想要纾解心口处的疼痛。
“我讨厌你。”赵安突然道。
纪凡愣了愣,抬头看向她。
“你……明明你什么都有了。明明你什么都不缺!”她忽然拔高了声音,尾音变了调,透露出歇斯底里的意味,“还装出一副可怜样子给谁看?”
“从以前开始,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她捂着脸,喃喃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有朋友,就能得到老师的关注。他们都爱说,啊,纪凡家里厉害着呢。”
“哈,你爸妈从来不打你吧?也不会喝多了就跑家长会上大闹出丑……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她顿了顿,声音颤抖:“……他们总拿你跟我比,呵呵,有什么好比的?你怎么配跟我比!”
“你根本,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痛苦。你有什么资格抱怨?”赵安双目通红,猛地瞪向他:“废物!听见没,你个废物!”
她眼中满含愤怒,面目扭曲,像是彻底被妒火夺去了理智。
纪凡望着她,突然恍然,原来……她一直是这样想的?
他终于明白了过来,紧随而来的,就是深深的可笑感——她竟然会嫉妒他?
不,这么说或许也不对,说到底,她只不过想找个理由合理化自己的行为罢了。
等心悸好了一些,纪凡缓缓站直身体,道:“就算我不懂。但最起码……我从没有伤害过别人。”
赵安嗤笑:“伤害?说你两句就能叫伤害?你自己性格古怪,被孤立还能怪我?否则怎么班里这么多人,大家偏偏讨厌你?”
“照你说的,如果言语不算伤害,”纪凡迎上她挑衅的视线,冷冷反驳,“那你现在又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我……”
纪凡跨前一步:“其实你从来就没有忏悔。要不是昨天真相大白,今天站在这个位置的人,或许就是我。那样你开心了吗?做这样的事,把人往绝路上推,你和你父亲又有什么区别?”
“你,你胡说。我怎么会和他……”
“赵安,我自认没有得罪过你。你把痛苦发泄到我身上,难道就公平吗?”
纪凡说完之后,才感觉到热血一阵阵上涌,激得他头脑发烫。
“我什么时候……”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呐呐难言。
“我不恨你。”纪凡懒得看她,“我只是可怜你,什么都看不见。”
说完,他拉开铁栅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赵安根本不会自杀。
那些用死亡报复世界的人,总还抱着天真的幻想,以为施暴者对他们仍怀有爱意,会为他们的离去而歉疚。
但不是她。她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别人。从始至终,她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缺了什么。
身后天台上,赵安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坐倒在护栏旁,浑身发软,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气。
“和我爸一样?不,我怎么可能和他一样……”她喃喃道,慢慢地蜷缩起双腿,把脸埋进了臂弯,久久没有挪动。
经过这么一闹,纪凡彻底错过了竞赛辅导。
掉头走进高三S班,徐海帆早就下课回来了。他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双眼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宠物蛋呢?”纪凡推他。
“喏,”徐海帆递过钥匙圈,“还你。”
“不下棋了?”纪凡有点想笑,忍不住逗他。
徐海帆:“……”他抬起头,眼睛已经彻底失去高光,成了一双丧失斗志的死鱼眼。
“玩屁,”他把脑袋重重砸向桌面,“我他妈连个电子宠物都不如。”
纪凡:“……”他亲眼看着徐海帆一下下猛砸那颗在老师眼中价值千金的天才大脑,不由有些心惊肉跳。
可千万不能把人打击得太过了,万一出事怎么办?他想了想,委婉地说,“唉,这个的确难度很高的啊,我先前告诉过你了,就算输了也很正……”
“我不管!我人设崩了!”徐海帆嚷嚷,“以后谁再叫我天才学霸学神就绝交!靠,连个没法联网的破程序都打不过,还算个瘠薄天才。”
正巧前排同学转头喊:“徐学神,作业接着!”
徐海帆凶恶扭头:“滚!你他妈才学神!”
同学:“???”
纪凡:“……”
多年以后,当记者采访某位年轻的华人图灵奖获得者时,问起了他人生中的重大转折。
学者思索片刻,深沉叹息道:“唉,还记得17岁的某一天,朋友递给了我一只宠物蛋,让我明白了人外有人……”
记者:“???”怎么回事?难道是宠物蛋的程序结构特别新颖,让人自惭形秽吗?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受到打击的徐同学像颗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脚步虚浮,蔫蔫地跟在纪凡后面。
“……所以就这么决定了。你觉得呢?”纪凡扭头问他。
“啊?”徐海帆不好意思地挠头,“对不起啊,我刚没注意听。”
“我说,”纪凡无奈地笑笑,“我想要转到生物组。”
“那你妈那儿……”徐海帆下意识地反问,随后自知失言,捂住嘴猛点头,“我是说,转组好啊!放心去吧哥们,我一定帮你瞒着。”
纪凡摇头:“不用,我想试着和她谈谈。”
徐海帆忧心忡忡:“如果她不肯同意呢?”
纪凡难得调侃了一句:“不同意的话,再按你的办法来也不迟嘛。不就是瞒着吗?你答应了会帮我,该不是诓我吧?”
“哎等等,可别说是我出的主意。”徐海帆惨叫,“你妈要弄死我怎么办?”
纪凡捏捏口袋里的宠物蛋,笑了笑,“开个玩笑而已,她会同意的。”
——毕竟,再不济,他还有顶级智囊傅先生嘛。
像是在回应他的话,宠物蛋微弱地闪烁了两下。
纪凡打开屏幕,一眼就看到了小人脑袋上别扭的表情。
——哎,看起来傅先生又偷偷闹脾气了啊。
徐海帆大概是不知道怎么操控宠物互动,所以累积了一大堆的未读历史消息。纪凡点开后,一条条往下翻。
【傅明渊戳了戳龟壳:喂,在吗?】
【傅明渊自问自答:是看不到吗?】
【傅明渊:再不回答,我可就不让你了哦。】
【傅明渊:行吧,输惨了你就会来找我了吧?】
【傅明渊 连胜X19】
【傅明渊:快要来了吗?】
……
【傅明渊:不来算了,才没想你呢。】
第29章 真不乖
好不容易用四天份的煎饼果子哄好了丧气的发小,纪凡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中,登陆了系统。
还不知道自己的碎碎念已经完全暴露了,傅明渊一派淡然,翘着脚坐在书桌旁边,装模做样地读一本外文教程。
即使注意到了水族箱里的异样,他也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偶尔拿余光偷偷一扫。
纪凡趴在玻璃上扑腾了一会儿,意识到对方大概是不可能主动抱自己出去了,无奈之下,只得变回了人型。
这下,傅明渊干脆整个儿背转身去,一副“我才不想看”的正人君子模样。
纪凡换完衣服,讪讪地站在他背后,小心翼翼扯了一下他的衬衣下摆。
“干什么?”傅明渊斜了他一眼,眉毛挑起,满脸写着“不要打扰我学习”。
纪凡比划道:看,我来了呀。
“哦。”傅明渊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咸不淡地问:“你们几点放学的?”
纪凡:“!!!”要命。根据前几天的时间规律,傅先生肯定早就推算出了他的放课时间,这会儿多半是在明知故问呢。
他摸摸鼻子,到底还是不敢骗人,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指,比了个五。
傅明渊的视线在他手上停留片刻,又转到了别处,淡淡道:“那现在几点了?”
纪凡垂头丧气,拖拖拉拉地写了个七。
傅明渊拉长调子“嗯”了一声,道:“原来你还知道时间啊?”
自知理亏,纪凡赶忙解释,他今天课后要参加竞赛辅导,不是跑出去跟别的小妖精玩了。
“竞赛?”傅明渊似乎提起了兴致,“哪门课?成绩怎么样?”
纪凡垂下脑袋摇了摇,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写道:“本来是物理,但我物理真的不行,现在打算专攻生物啦。”
“生物……我记得生物竞赛不能保送吧?”
纪凡脸红了,连连摆手:“我压根没想那么多。只想……只想蹭个自招名额而已。”是的,一旦生物竞赛获省级以上奖项,就能获得原本压根轮不上他的校推自招名额。
放在以前,纪凡从来没敢妄想过自招名额,总觉得自己报上了也没用,但现在,既然有了理想,他的心也蠢蠢欲动起来——不管行不行,总得拼一拼吧。
这个长远的打算,他连对徐海帆都没有提起过。大家都以为,他搞生物纯粹出于兴趣而已。
“自主招生……”傅明渊很敏锐,立刻反问:“你想去哪儿?”
在这个T大王牌教授面前,纪凡反而更不好意思说实话了,顾左右而言他:“我知道我现在还不够格,但是我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学校,而且……”
见他磨磨蹭蹭不肯说重点,傅明渊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该不会是P大吧?”
纪凡呆住:“啊?”
业内都知道两个学校的竞争关系,偏偏P大的生物系还要比T大好上那么一丢丢,真的只是一丢丢而已。
当然,傅明渊本人是绝对不肯承认的。他不屑道:“那破学校有什么好的,毕业就失业。我跟你说,学生物这种没有前途的专业还不如……”
纪凡:“……”在对方说出更多亵渎名校的狂言之前,他赶忙把笔记本翻给他看,“不是的,我,我想去T大。”
解释完,他觉得自己整张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垂头专心致志盯着脚尖,
傅明渊:“……啊,这样。”他纠结了一会儿,生硬改口道,“加油。”
纪凡有点害羞,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古怪的暧昧。纪凡小心翼翼地写道:“以后我每周一三五都会晚点来,你……”
“知道了。”傅明渊恢复了高冷大气的模样,淡淡道,“没关系,学习要紧。”
纪凡抱着本子笑了一下,露出单边的虎牙:“谢谢你。我知道你一个人孤单,下课会尽快赶回来的。”
傅明渊立刻变了脸色,扭头道:“谁,谁孤单了?”
他动作幅度太大,碰到了角落里的鼠标,休眠状态的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一张大棋盘,还有19连胜的战绩。
下一局围棋最快也要半小时左右,可见这人今天一整天啥事儿没干,光坐在桌边下棋了。
纪凡:“……”这特么还不叫寂寞吗?
看着傅明渊变幻莫测的脸色,他欲言又止,最后决定还是不要戳穿比较好。
结果傅明渊先发制人,点开窗口,道:“这台电脑没法连外网,但是今天竟然匹配到了玩家。”他点点姓名栏,放慢声音念道,“‘小乌龟’,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呢?”
纪凡:“……”
傅明渊从眼尾扫来意味深长的一眼:“19局8小时。嚯,你上课开小差啊?”
被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扫,纪凡腿一软,好像又回到了小学,上课看课外书被老师当场抓获的那一刻。
“我……”他刚想解释下棋的不是自己,而是徐海帆。但转念一想,傅先生现在满心以为是自己陪他玩了一整天,要是就这样被戳穿了……
哦豁,两边都是死路。
傅教授到底是傅教授,课堂上修炼出的威慑力对付一只小乌龟真是绰绰有余。
他缓缓站起身,把瑟瑟发抖的纪凡圈在了桌子和手臂当中,俯身在他耳边道:“啧,真是不乖。”
耳畔传来低哑的男声,沙哑里带着点磁性,尾音微微上挑,仿佛调戏的笑意。这是纪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对方的声音,灼热鼻息喷在耳垂上,像陡然燃起了一把大火。
那人漫不经心地道:“你说……该怎么惩罚你呢?”
纪凡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想捂住发烫的耳朵。然而两只手都被捉住,按在了身后的书桌边缘。
他只得后仰脑袋,战战兢兢地望向俯下身来的男人。
傅明渊原本只是想逗逗他,可谁知,自己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对方白皙的耳垂就染上了一抹红,这点淡淡的红色渐渐蔓延开去,连线条清晰的颌骨和脖颈都泛了粉。
对方的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轻颤着,像是一只落入网中的小鸟儿,吸引着猎人去捕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