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实在挖得太深,哪怕整个崩塌,对地面建筑的影响也不大,只有树叶轻轻颤抖。
数分钟后,就连这细微的颤抖也停止了。大地静止,泥土掩埋所有肮脏的秘密,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纪凡抬起头,见一轮明亮的朝阳正从树梢升起。
又是新的一天。
傅明渊从背后伸出手臂,揽住了他,这温暖的怀抱似乎赋予了他某种勇气,他回首搂住对方的脖子。
这个隐秘的拥抱并未引起太大注意,因为在场所有人几乎都在拥抱,无声地庆贺劫后余生。
日头升高,山脚村庄升起炊烟袅袅,鸟鸣婉转清脆。
短暂的温情结束了,荀江云清清嗓子,道:“时间不早了,要走的人,来准备一下吧?”
众人对视一眼——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刻。陈臻拨开灌木走上前,只见荀江云身后,青年纪凡早已靠着樟树等待。
“兰舟?”荀江云微讶地看着他,“你也要走?”
陈臻瞥了他一眼,没答话。
“老于啊,就算技术进步了,这风险还是挺大的,弄不好就跟我一样缺胳膊断腿,就算死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陈臻不耐道。
荀江云噎了一下,过了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问:“都这么多年了,你的心意,还是没变吗?”
陈臻压根懒得理他,抱臂站到了青年旁边。“纪凡”身上背着沉甸甸的资料,见他过来,露出一个挺轻松的笑容。
“紧张吗?”见陈臻不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其实有点晕车,一会儿我建议你最好站我背面。”说完他做了个呕吐的姿势。
陈臻:“……”明明他认识的纪凡是一个小天使,怎么会突变成眼前这种恶趣味的邪恶生物啊!
明知道对方是在戏耍自己,但他还是往外挪了挪,就地盘腿坐下。
荀江云低头检视完仪器,道:“好了,出发时间预设在8点,还有两小时,你们可以自己安排。”
“纪凡”耸耸肩,毫不犹豫地一个转身,溜达溜达到旁边找“自己”玩去了。
——大概是觉得调戏小纪凡特别有趣吧。陈臻突然有点理解这家伙的想法。
他收回视线,对荀江云道:“你呢?”
“什么?”
“我问你之后怎么打算?”
荀江云顿了顿,道:“我在想,是不是该和丽……和她告个别。”
“啧,早就该说了,”陈臻不屑道,“平白让别人等这么久!”
荀江云连连摆手:“不行,我不想拖累她。”
“她有亲口说你是拖累吗?啧,小荀,你也真是够优柔寡断的。”
荀江云没反驳,反倒是旁边站着的荀晃狠狠瞪了陈臻一眼,快步上前接过轮椅。
“走,爷爷,我们下山去!”
这对年龄差离谱得有点滑稽的祖孙俩相互扶持着,慢慢往山下走去。
“你说,他会对她坦白吗?”
陈臻扭头,纪凡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旁,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下意识往后张望了一下,确实没跟着傅明渊。
“或许吧……你家那位呢?”
纪凡摇头:“他俩把我支开了,说要单独讲会儿话。”他用脚抹平微湿的草皮,小心地说:“我可以坐下吗?”
“随便呗。”
于是他挨着陈臻坐下了。陈臻的体温偏低,T恤底下的身体精瘦精瘦,衣裤都很粗糙,大概很久没有好好打理自己了。
“你现在平时都一个人住吗?”
“嗯,租的。”
“那……爸妈呢?”
“这都二十年了,就算父母还健在肯定也以为我死了吧,何必找自麻烦?”陈臻顿了顿,放柔语气,“抱歉,不是针对你,我本来就和他们不亲。”
“哦。”
“其实以前……中学的时候,我每顿饭都是到你们家蹭的,你外婆手艺特别好,知道我来吃饭,大夏天特地跑菜场去买新鲜的猪肉回来煎大排……”陈臻抿紧唇,说不下去了。
许久,他转向纪凡:“有机会也帮我跟你妈道个歉吧,佑臻的事情,对不起。”
纪凡固执摇头:“一码归一码,那件事不能怪你。”
陈臻无奈,似是想微笑,最后叹了口气:“行吧,谢了啊。”
两人肩并肩坐在草坡上,沉默了好一会儿。
纪凡犹豫片刻,吞吞吐吐地开口了:“对了,我来是想问你。刚才荀先生拜托我的事,我没有立刻答应他。我……我这样做,是,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啊?”话音未落,他的脸已经涨红了,整个人因为羞愧蜷缩起来。
陈臻理直气壮:“错什么,整件事最开始就是他搞出来的,还有脸怪你?”
纪凡:“……”
他弱弱地:“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陈臻道:“这世上谁不想好好活着?一个人的命运并不比五十个人的命更轻贱,你自愿牺牲,ok,那是你高尚,但逼人高尚就是无耻。”
“就好比居心叵测的人挑起战争。这些幕后煽动者,既得利益者,永远不会让自己的儿女去冲锋陷阵。”他嗤笑了一声,“自然不会了,因为一定有数不尽的底层平民,盲信了他们宣传的‘正义’,前仆后继地冲在前面填炮灰。”
“所以说,在你做任何决定之前,除了考虑别人的利益,更要想想自己的亲人朋友,想想自己爱的人。最后再问自己,真的值得吗?”
“你看,这世上忙忙碌碌的很多人,总是考虑别人很多,考虑家里很少——在意邻居的眼神,在意亲戚的看法,在意同事的议论,可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眼自己最亲近的人呢?就因为他是‘自己人’,所以默认可以被牺牲么?”
陈臻一口气说完,缓了缓,语气重新平和下来:“当然,我说这些,不是教你成为一个自私的人。我只希望,你在做决断之前,能够更清楚地认识到它将带来的后果。在此基础之上,才是你的个人选择。”
“——选择不能靠冲动,而要靠责任,懂吗?”
纪凡默默听着。他大概能明白陈臻的意思——他和他的恋人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排挤与歧视,想法有些偏激也无可厚非。而仔细想想,这些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我会好好斟酌的,谢谢。”
陈臻点头:“那就好。”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纪凡摸摸鼻子:“那个……就要走了,你不打算跟大家告个别什么的么?”
“告什么别?”陈臻莫名其妙,“不出差错的话,你很快就能又遇到我了啊。”
纪凡:“?”
“哦对,下次见面的时候,记得叫我于教授。”
纪凡:“……”干,他竟然忘了这一茬——陈臻二十年前就是T大跨专业项目组的组长,横跨生科物理两大领域,这一回去,岂不就立刻变回自己长辈了吗?
陈臻难得笑了,开了句玩笑:“纪同学,敢逃我的基础课就死定了哦。”
纪凡:“……”就蹬鼻子上脸吧你!
坡道传来熟悉的滚轮声,荀江云独自一人回到了酒店后院,另一边,傅明渊与“青年的神秘谈话也暂告一段落。
纪凡拍拍屁股站起来,手表正指向8点。
陈臻迎面冲荀江云打了个招呼:“该说的都说完了?”
荀江云说:“没,我让阿晃一个人进的屋。我没和她说上话。”
陈臻:“……”他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道:“那现在怎么办,你打算跟我们一起跃迁?就凭你这副身体?”
“怎么可能?以我现在的身体素质,第一轮加速都撑不过去,”荀江云好脾气地笑笑,“我打算留在这个时间,不过,等送走你们,我可能也会去散散心——到处转转,大概不会再回小汤山了。”
纪凡还是不解:“为什么不见她?明明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等她不是吗?”
“但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我确实挂念她,只要看她过得好,也就满足了,至于别的……”他抚了抚自己空荡荡的裤管,“唉,要不是……罢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荀江云边说话,手上动作不停,将仪器箱整个打了开来。纪凡没想到的是,表面上看起来比快递盒大不了多少的穿梭机,展开后竟铺满了一小块草坡。
花蕾状的反应炉从正中缓缓升起,荀江云戴手套倒入晶体,随即后撤到一旁,开始操作总控电脑。不一会儿,回旋式加速器开始了运作,融化的晶体沿着四周环状带一圈一圈不断加速。
温度节节攀升,日光照耀着晶体管,折射出迷人的琥珀色光泽。
纪凡不自觉地眨了眨眼,只觉得目眩神迷——那光芒深邃如漩涡,仿佛能从中窥见某种时间的韵律。
就在此刻,荀江云转头,扬声道:“差不多了,来吧。”
两人走上前。荀江云最后核对了一遍时间点——陈臻要回到过去,“纪凡”则去往未来。
这注定是一场凶险万分的旅行,奇怪的是,两名旅行者的神态却都很放松。一边是陈臻专注盯着地面,神色放空,似乎正在数有几瓣草叶。而他身旁,“纪凡”则偏了偏头,望向和傅明渊并排站着的另一个自己。
“……”青年张开嘴,说了几个字。
四周噪音太大,纪凡没听清,下意识往前跨了一步,结果被傅明渊揪住领口扯了回来。
“哎,你刚说什么?”
青年不语,静静回望着他,而后展颜一笑——纪凡很少见他笑,此刻,青年露出的笑容非常温柔,柔软,甚至有些天真。
他的浅色眼球被愈来愈盛的白光映照得近乎透明,桃花眼微微弯起,像盛了一弯柔软的萤火。
下一秒,白光轰然爆发。
周围几人都被逼退数步,离得最近的荀江云躲避不及,硬生生被从轮椅上掀了下去。
纪凡反手遮住强光,像是被□□正面击中一般,眼前只余下大片的漆黑,耳朵嗡嗡作响。直到半分钟后,模糊的视野才渐渐恢复。
透过飞舞的金星,他隐约分辨出先前两人站立的草地。
——没了,什么都不剩。高温瞬间将草皮烧得干干净净,唯一留下的,冷硬的实验机械。
他们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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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回家吧
一下子少掉两个人,草地变得有些空荡,纪凡慢慢放下挡光的手背,扭头去找傅明渊。
傅明渊弯腰扶正轮椅,一把将荀江云从地上提溜起来,重新塞回椅子里,动作利落又粗暴。
荀江云咬牙:“……真是谢谢啊。”
“嗯。”傅明渊坦坦荡荡。
纪凡:“……”他扶了一下额头,替倒霉催的荀江云捡回了眼镜。
镜架看起来款式老旧,左边的镜片不巧砸上了毛藓石头,从中心往外蔓延出明显的蜘蛛状裂纹。
他有点担忧,谁知荀江云毫不在意,接过破眼镜抖了两下就重新架回鼻子上,配上他那身破旧的研究袍,和乱糟糟的黑发,活像玛丽雪莱故事里的科学怪人。
纪凡憋住笑,收回视线,道:“唉,傅先生,刚才你们谈了什么?”
傅明渊:“没什么。”
纪凡眉头纠结地皱起来,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痒痒,很想继续追问,又怕叫对方为难。
见他这副模样,傅明渊反而叹了口气,投降道:“真没什么,他只让我好好待你。”
纪凡一呆,旋即整张面孔泛出薄红。
——什么啊,搞得跟托付终身一样。
傅明渊也有点不自在,别开视线,不耐道:“我让他少操闲心,总不会养成他那样就行了。”
纪凡脸更红了,小声道:“但是,那也是我啊。”
“我知道,”傅明渊语气有点冲,“但他又不是我……”他突然顿住了。
“你什么?”
他欲言又止,神色变换不定。
纪凡抬起眼,似乎能一直望进他深深的眼底:“……傅先生?”
傅明渊恼羞成怒,直接单手盖住他的脸,有些恶狠狠地:“怎么了,他又不是我喜欢的人。”
手心里柔软的睫毛颤了颤,傅明渊垂眸,只见纪凡唇角按捺不住地翘了起来,像一只傻笑的小狐狸。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垂头吻了上去。少年齿列洁白,虎牙尖尖,一条薄而红的舌头和他本人一样害羞,总是四下躲闪。
傅明渊低低笑了一声。
大概是因为视线被挡的缘故,明明知道周围空无一人,纪凡还是忍不住强烈袭来羞耻心,手指攥成拳拼命推他的肩膀。
傅明渊顺势退了退,低声问:“不喜欢么?”
纪凡:“……”他呼吸还有些不匀,能感觉到对方说话时呼出的热意轻轻地蒸着自己的脸颊。
——不喜欢吗?
怎么可能不喜欢?但他说不出口。
纠结许久,他有点委屈地“呜”了一声。正当傅明渊良心发现,打算放开他不再欺负的瞬间,纪凡突然摸索着攥住对方领口往下一拉,踮起脚尖,用行动替代了回答。
时间仿佛静止了,又仿佛四季更替轮流在眼前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