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你告白的时候你什么心情?高兴,还是厌恶?”
“好像都不是……我当时就想,我是他哥哥,怎么能跟弟弟谈恋爱。”
林漓不管:“又不是亲兄弟,没让你俩扯证生孩子,怕什么?必须给老子选一个,是偏向高兴,还是偏向厌恶。给你三秒钟,回答。”
杨司乐嗫嚅着:“高、高兴。”
林漓继续:“他亲你的时候,你是觉得享受,还是觉得厌恶?”
杨司乐发现了盲点:“你的选项都太极端了,年年再怎么对我我也谈不上厌恶啊。”
林漓拿起桌上的笔,潇洒地转了个花儿:“三秒钟。三,二,一。”
杨司乐红了脸,不敢贸然回答,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差点儿被施年吻。这题太难,得想办法跳过。
林漓见他不说话,干脆得很:“行,我挂电话了,备战高考忙着呢,拜拜。”
“别别别!”杨司乐认了,连忙拦住她,声如蚊蝇道,“挺享受的……”
林漓再问:“你想过亲他吗?亲哪儿都算。”
杨司乐头顶噗噗冒烟,整个人都快熟了:“想过……”
林漓忍笑:“想过一次还是无数次,没有中间数。”
杨司乐熟得透透的,摆个盘就是一桌全羊宴:“……无数次。”
林漓:“给你一束花,你是想送给陈楠,还是想送给施年?”
杨司乐犹豫片刻:“施年。”
正在家里练吉他的陈楠打了个喷嚏。
“一天中的最后一小时,你是想和陈楠待在一起,还是和施年待在一起?”
这道题杨司乐很确定:“施年。”
陈楠又打了个喷嚏,拖长声音冲在客厅里看电视的他妈喊:“妈!我感冒了——帮我找点儿药——”
林漓:“最后,送分题。你喜欢施年,还是认为施年恶心?”
杨司乐没得选:“……喜欢。”
“这不就结了。”林漓顺利完成任务,畅快地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恭喜恭喜,祝你们白头偕老终生不孕。”
杨司乐不敢相信:“不再多问问?”
林漓:“不问了,你自己心里有点逼数行不行。”
杨司乐抠脑壳:“会不会太草率了?我不介意多答几个问题。”
林漓快冒火了:“杨司乐!你到底在怕什么?!”
她深呼吸着强迫自己耐心,给予杨司乐最后一击。
“你听着,简单来说,一个男生如果被另一个男生告白了,正常流程应该是先问自己是不是个同性恋。你直接跳过了这一步,说明你能接受和同性在一起。其次,他会问自己喜不喜欢对方。你都无数次地想亲他,想跟他共度夜晚了,我不懂这凭什么不算喜欢。”
“所以你想不通的难题,根本不是自己喜不喜欢施年,而是别人以及施年怎么看待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
“退一万步讲,除了施年,别人的眼光真的重要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刚刚也说过了,你们没有血缘关系,这他妈就是天赐良缘,哪对情侣不想了解对方的前半生?哪对情侣不想得到对方父母的肯定?我操,别人都得羡慕死你俩!你们两家知根知底,谁忍心指手画脚拆散你们?你还在这里扭扭捏捏,我真是服了!”
杨司乐仔细一想,是这个道理:“原来……这就是喜欢?”
“唉,算了,我这是何苦,你自己继续纠结吧。”林漓受不了他这么啰嗦,直接乍断了电话。
杨司乐坐在电脑前愣了好一会儿,看着屏幕上放大的旧照——那是他今天才从岑婉萍的硬盘里拷过来的——七岁的施年跟他站在一汪池塘前,各自逮着一条刚钓起来的小鱼对镜头笑。
那时候施年还没有现在这么白,经过一个夏天,他俩胳膊的肤色分成了两截,额头皆有沉淀下来的日光的痕迹。
杨司乐越看越怀念,越看心头越激荡,好像有点理解了林漓所说的“天赐良缘”是怎么一回事。
他和施年就该形影不离,就该一起开怀大笑,就该维持一辈子的亲密。要是把这张照片里的人随意替换掉一个,他都无法接受。
年年喜欢他,而他恰好也想喜欢年年,且只想喜欢年年一个,恋爱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复杂。
杨司乐绕了九九八十一弯,终于说服了自己。
他一拍桌子,器宇轩昂地站起来,决定现在就去向施年道歉,去挽回两人的关系。他得让昨晚清零,重新来过,以崭新的身份告白,然后好好地吻施年一次。
杨司乐动作迅速地背上大提琴,打车去了付宜住的小区。
抵达小区后,他先给他的付阿姨打了通电话,准备问出详细的单元楼层,再上门叨扰,付宜却没有告诉他。
“我带年年来上海了,不在家里。”
杨司乐呼吸一滞,有了不好的预感:“付阿姨,你们怎么突然去上海了?”
手机那头背景音嘈杂,付宜语气微愠地说:“是啊,我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坏预感愈演愈烈,杨司乐的心从高空直坠地底,但他仍不见棺材不落泪:“阿姨你生病了?”
付宜直白道:“不是我,是施年。”
杨司乐已经猜到了原因。比昨晚更深重的负罪感蚕食着他的心脏,像是要把他的血液都吸干。
“年年、年年他……”想知晓细节的迫切与入骨三分的自责同时角力,使杨司乐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下半句。
“他很不好,现在正在做检查。”付宜坐在CT放射室外面的等候区,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洋洋,阿姨问你,那天晚上到底出什么事了?明明他出门前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发病了呢?还发得那么厉害,快把我吓死了!”
杨司乐手脚发凉:“对不起付阿姨,我把我的小名告诉他了……”
付宜能听出他有所隐瞒:“他知道你就是他不小心忘掉的洋洋哥哥,难道不应该高兴么?不可能哭到呼吸性碱中毒,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一整天。”
“他从昨天到今天只说过一句话,连医生都问不出任何东西。”付宜用上了请求的语气,“洋洋,你和阿姨说实话,我才好跟他的心理医生交流,对症下药,我真的不想看到年年再像那天晚上一样崩溃,行吗?”
杨司乐还是没有坦白。
施年说的那句话是:“我可不可以重活一次?”他没有勇气让付宜知道,自己就是让施年宁愿重活一次的罪魁祸首之一,他怕付宜会从此不允许他们来往。
以前他害年年过敏住院,付宜就对此极为不满,只是碍于两家的交情才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他充分理解,毕竟付宜当年特地辞职在家,花了那么多心血,把施年养得白白嫩嫩,养得天真烂漫一副软心肠,生气是应该的。
那时候他可以用自己年纪小不懂事当逃避的借口,现在呢,他十七岁,即将十八成人,没有资格再被无条件宽恕。
可他也绝对不愿意第二次和年年失去联络,这个代价对他来说过于残酷,堪称无期徒刑。
他只能以不主动探问施年的病情来惩罚自己,让自己无时无刻不活在忧心与自责的煎熬中。
他在学校里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国庆收假后的第一周。
出席朝会和去操场做课间操必经西洋楼,他会下意识抬头往弦乐1班的位置看,期待施年正好从教室里出来,在人群中一眼找到自己,得意地对自己笑一笑。
中午吃食堂,他拒绝了陈楠和室友的邀约,独自坐在两人常坐的那张桌子边,想象对面的施年跟他抱怨最近班主任又要搞什么形式主义,文化课科任老师备课多么不走心。
下了晚自习回寝,他提着竹笛盒挤在成双成对的情侣中晚归,总觉得施年其实离开了自己很久很久,比五年还久。
他意识到自己错失了许多可以和施年两情相悦的光阴,浪费了许多转瞬即逝的机会。其实,他何止是“喜欢”施年啊,他快“喜欢死了”,喜欢到一想到施年有不再喜欢他的可能性,胸口都隐隐作痛,顿失消遣的趣味和学习的能力。
陈楠逗他笑,他顶多僵硬地扯扯嘴角;三个室友拉他一起吃早饭,他毫无胃口,灌几口粥了事;谢沉问他乐队下一步有什么安排,他没有任何想法;薛老师找他谈心,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周的周一他实在忍不住了,半夜在阳台上吹了一个多小时的冷风,小心翼翼地给施年发了个小鸡崽蹭脸脸。
施年自然没有回。
看不见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最为危险,积累的思念如泄洪一般奔涌而至,杨司乐捱不起了,不管不顾地给施年打了十几个电话,可施年的手机依旧保持关机状态。
周三,校乐团补试结束。施年由于复试补试均未参加,被视作自动放弃资格,初试成绩取消。他被迫退出了庆江音中校乐团,无法续任大提琴首席。
周四,校方在官网公示本届校乐团、民乐队、舞蹈队的正式人员名单,新一任大提琴首席是该专业的年级第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
校内网上对施年请长假缺席乐团资格考试一事议论纷纷,杨司乐能料到,却一点儿都不想登录校内网看一看。
第三周周一,林漓突然跑来民乐楼找他,先说施年回来了,又说施年以后不回来了。
杨司乐故意折磨了自己两周,整个人憔悴了六七成。他不知道林漓在慌些什么,更听不懂林漓乱七八糟的言语。他从乐理书中抬起头,隔着窗户漠然地看向她,不解地歪了歪头。
林漓喘着粗气,一个劲儿拍吹奏3班的窗框:“施年!是施年啊!”
陈楠听清了这个名字,赶忙越过杨司乐拉开了紧闭的窗户,猛摇他的肩膀:“杨哥!醒醒!施首席回来了!”
简明扼要地一概括,杨司乐终于听懂了。他眨了眨眼,恢复了精神,想笑又不敢笑得太早,只瞪大眼睛问林漓:“是真的么?!你亲眼看到了?”
“二十分钟前的新帖。”林漓翻出校内网网页,把手机怼到他眼前,“发帖人是施年的同班同学。”
杨司乐戴着眼镜,如饥似渴地阅读那密密麻麻的汉字和感叹号。
第一遍,他因为太急迫读串了行。
第二遍,他彻底笑不出来了。
第三遍还没读完,他就惊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单手撑着窗框径直翻出了教室,连从教室后门走出去的耐心都没有。
林漓跟着他下楼,边跑边为他补充消息:“这个帖子是我们站长发到群里的,他判断楼主没撒谎,让值日管理员有空注意一下楼里的跟帖情况,我一看到就跑过来跟你说了,现在施年应该还和他妈妈一起在宿舍楼收拾行李。”
杨司乐匆忙道了声谢,仍旧对此心存怀疑和警惕。
他不相信,年年怎么可能休学?他苦心隐瞒病情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像正常人一样上学,得到和普通学生同等的机会吗?他怎么可能甘心休学一学期?!
如果待会儿宿舍楼里没有施年的影子,西洋楼里亦没有风声,那就肯定是楼主为了博眼球不惜造谣,他会放弃原则,上校内网追着楼主私信十条脏话。
说到做到。
上课铃响,林漓跟着他跑出民乐楼,不得不回去上课。杨司乐独自溜进了A栋宿舍区,满头大汗地爬到位于三楼的施年所属的寝室。
他希望自己扑个空,遗憾的是,刚拐入三楼的过道,他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付宜。
付宜也看到了他。
与近乡情怯不同,杨司乐是在接近一个自己难以消化的事实,仿佛他跑得越快,施年离开得也越快。
因此他慢下步伐,改作贴着墙根走,一步一步,往施年的寝室缓缓挪去。
付宜见他来了,并不惊讶,平静地解释道:“我怕打扰你学习,本来打算周末再告诉你,既然你来了,阿姨就当面和你说吧。”
杨司乐一路跑得太快,此时两耳嗡鸣,听不清她的话,只直勾勾地盯着正把教材装进收纳箱的施年的背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头宛如塞了一个软木塞,连声“年年”都发不出来。
施年转过身,扭头看他,下意识皱了皱眉,眼神好像是在说:“你瞅啥?”
杨司乐想起自己来庆江音中报到的第一天,在去教学楼的路上与施年不期然重逢,施年便是用类似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他记忆犹新。
如今施年竟没有躲避他热切的视线,而是大喇喇地看了回来,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施年手上的动作不停,付宜兀地叹了口气,握着杨司乐的肩膀,把他推到了自己身前:“年年,这就是洋洋。”
施年总算停下了。
杨司乐和他俱是一怔。
他先一步化开了眉目中的侵略性,抱着两本书不自在地向杨司乐点了点头:“哦……好久不见。”
他错开视线,颇觉羞耻地红了脸:“……洋洋哥哥。”
这个暌违已久的称呼一出现,杨司乐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施年又一次忘了他。
但他不确定施年忘到了什么程度。
是忘了那个夜晚,还是忘了自己其实喜欢着一个人,或是彻底忘了“杨司乐”,只记得小时候的“洋洋哥哥”?
事实上,情况比他以为的更严重。
“他不记得上高中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了。”付宜当着施年的面,向杨司乐坦诚相告,“所以我和你施叔叔商量过后,决定尊重他的意愿,先让他休学一学期。我会带他去上海接受治疗,等他状态稳定了再回来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