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和酒都上桌以后,李一波给程郁倒了杯酒,说:“厂里规定工作时间不能饮酒,但是呢,你现在不是咱们车间的人,我出来前已经把手头的活儿做完了,下午可以不用去,所以咱们就在这儿慢慢喝,慢慢聊,你觉得怎么样?”
程郁端起酒杯,说:“师父,我……”
李一波道:“你如果还肯喊我一声师父,就说实话,早晨跟杨和平说的那些,别拿来糊弄我。”
程郁低下头给李一波夹菜,说:“师父,你先吃。”
李一波将筷子搁在一旁,沉声道:“程郁,你觉得我能吃下饭吗?你不声不响消失了一个星期,然后居然是那个市里请来的赵先生来给你办调动手续,轻轻松松就把你从咱们车间调走了,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对你就是为师为父的心情,你的情况,我真的很担心。”
怕程郁误会,李一波又说:“我不是好奇你的隐私你的秘密,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能随便告诉旁人,这我可以理解,但是程郁,报个平安这么简单的事总得做,别让关心你的人这么操心。”
程郁从未感受过这种如同父亲一般推心置腹的关怀,他在孤儿院时没有这样的机会,在翟家时翟家二老对他很好,但是程郁总觉得跟他们太有距离,况且他的身份毕竟尴尬,也无法跟翟家二老心贴心地相处。
李一波就是程郁想象中父亲的样子,有时严厉,其实温柔,平时沉默寡言,手里总是做着活儿,但是真正开口时,却戳得程郁心口一片眼泪泛滥。
他的眼眶跟着心口一同潮湿,好半天,他才说:“师父,我真的把您当师父,也真的想跟您说说心里话,但是现在情况太乱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李一波沉默一瞬,问:“那你现在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了吗?”
程郁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
李一波说:“行,你如果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就先不说。只要没人给你委屈受,没人让你掉进火坑里出不来就行。”
眼见程郁又要哭,李一波给他夹菜,说:“好了,这么大了还哭哭啼啼的,吃饭。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程郁,什么都会过去的,你自己别乱了阵脚就好。”
程郁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李一波又问他:“那你现在呢,我看你不想去原料科,就准备一直在机床车间这么混着?”
程郁用筷子戳着米饭,嘟嘟囔囔地小声说:“原料科我谁都不认识,不想去那里。”
李一波笑起来,道:“那好啊,那你就在咱们车间待着吧,只要原料科不来要人,你就一直在咱们车间,我做主了。”
程郁终于高兴起来,说:“看来师父做车间主任还是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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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吃到一半,程郁的手机响了,是翟雁声打来的电话,程郁知道他大约是来查岗,挂了电话用短信回复他说:“在跟我师父吃饭。”
翟雁声那边果然没有再回复,吃过饭以后程郁和李一波一同往回走,天色渐暖,已经有春暖花开的意思,柳絮杨絮都纷纷扬扬飘着,李一波伸手抓了两把,道:“这季节,粉尘多,咱们这边空气又不好,最容易犯鼻炎了。”他转头问程郁:“待会儿我回车间休息,你去哪儿?”
程郁低头想了想,道:“我回宿舍。”
李一波只当他还跟吴蔚然住在一个宿舍里,闻言便道:“行,小吴科长可能也在宿舍里,前段时间你不在,他也很担心,今天光顾着跟我吃饭了,也没有跟他打个招呼。”
程郁含糊地低头应下,两人在路口分别了。回宿舍的路要经过一段林荫道,程郁孤零零地走着,想起不久之前吴蔚然还在这条路上兴奋又羞涩地说喜欢他,他眼睛那样亮,程郁站在原地,仰着头做了两次深呼吸,才将那种酸涩的泪意和苦闷憋回心里去。
这条林荫道上枝干已经冒出娇嫩鹅黄的新枝,不再是冬日里暗沉的绿色,程郁仰头时能闻到属于植物清新的香气。
那个凛冽的春夜,没有星星的晚上,说话还会冒着寒气的初春时节,好像通通都过去了。
程郁按照翟雁声的要求来到家属院三号楼二单元门前,他仰头朝上望,五楼在顶层,此刻窗户大开,楼下还停着家装公司的车,程郁仰头看了一会儿,才缓慢地上楼。
家属院和宿舍楼不同,虽然二者只有一道低矮的篱笆墙作为区隔,但是家属院规划整齐而幽静,即便是几十年的老楼,但环境很好,绿化极佳,又安静幽深,里边的住户大多是厂里退休的老领导,程郁此前从没有来过家属院,这还是第一次。
家属院一梯两户,整个单元里也没有住几户人家,程郁对面的那家没人住,翟雁声请来的家装公司把工具堆在门口,程郁探着脑袋进门。
翟雁声正在指挥工人做家装,见程郁进门,招手让他过去。“我让人打扫收拾一下,以后中午你来这边休息,今天你来认个门,中午先去车里吧。”
程郁扶着门框没说话,末了道:“不用了,我去车间。”
翟雁声闻言眼睛一横,道:“车间?你还哪来的车间?”
程郁没有理会翟雁声,甩开他的手就往楼下走,翟雁声跟上来,两人站在楼下争执。程郁不愿被楼上的住户听到他们吵架的内容,压低声音,道:“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把我调到别的部门去,我不想去,我也不想跟你吵架,这小区里住着的都是厂里的人,传出去丢不了我这个小员工的脸,丢的全都是你这个金主的脸。就这样吧。”
翟雁声拉着程郁的手臂,问:“就哪样?”
程郁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皱了皱眉无法挣脱便低垂着眼睛说:“你弄疼我了。你能不能别总是强迫我?”
翟雁声气极反笑,他松开手,道:“好,我不强迫你,但是程郁,你也别总是逼我。”
程郁直视翟雁声的眼睛,反问道:“这话应该我来说吧,是你一直在逼我才对。”他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说:“如果你再逼我,那我们就玉石俱焚吧。”
程郁说这话时表情平静,神色冷淡,他好像已经深思熟虑,然后得到解决他和翟雁声之间关系的最后的结论。翟雁声没想到程郁能说出这种话来,他死死地盯着程郁看着,程郁反倒轻松地笑出来,说:“反正我一无所有,也不会再失去什么,倒是你,你能像我一样输得起吗?”
翟雁声站在程郁面前,说:“程郁,如果你想跟我玉石俱焚,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程郁深吸一口气,终是败下阵来,说:“你真是个疯子。”
第65章
虽然在一个工厂里,但若是不在同一个部门或是有意避开,其实也是很难遇到的,程郁回到厂里一个月,居然从未遇见过吴蔚然。
这一个月他就在机床车间里耗着,没有人给他分配工作,也没有人对此调侃议论。车间里所有人都隐约明白程郁背后不便提及但是也不可以被大肆宣扬的秘密。关于程郁的事情,影影绰绰的,没个定论,倒是真的成了真空地带。
他不忤逆翟雁声,翟雁声就无从挑刺,有时翟雁声中午会陪程郁一起待在五楼,有时他太忙,就只有程郁一个人。程郁更愿意把这种陪伴当做是一种监视,翟雁声怕程郁和吴蔚然偷偷见面。
但是程郁从未见过吴蔚然。
过了五月,工厂换了夏季工装,每人两套,去各自的部门会计处领取。程郁现在是原料科的人,他的工装就不能在机床车间领,程郁这段时间一直帮着杨和平和李一波处理车间的行政类工作,偶尔也帮会计接手,机床车间不比其他大车间,他们的会计和其他几个小部门共用一个,会计时常顾不得机床车间的事情,有程郁帮忙就能轻松许多。
要发工装,程郁不得不去原料科跑一趟,临出门前李一波看了看天,对程郁说:“感觉快要下雨了,不如把伞带上吧。”
程郁也跟着一起看,末了道:“不用了,没几步路的事情,感觉一时半刻也下不下来,要是下雨了我就跑快点。”
话是这么说,到了原料科,却没那么简单的事。大约是发新工装的缘故,原料科里那些常年不见人影的人都出现了,倒让原料科显出前所未有的热闹。能在国营工厂里挂名的人,多少都是些有门道套路的人,大家个个眼高于顶,又因为非得贪这一件工装的小便宜而齐聚于此,多少都有些尴尬,因此气氛也就将至冰点。
发工装的是机床车间的老主任,现在的副科长冯广树,叫到程郁时冯广树拿了两套工装塞给程郁,又多看了他几眼,末了道:“哟,原来还真是我知道的那个程郁,我还以为重名了呢。”
程郁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冯广树半讥讽半感叹地说:“我在机床车间卖命半辈子,临了到老了把我发配来原料科了,程郁,你这么年纪轻轻的,来原料科是大展宏图的吧。”
来原料科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冯广树这种犯错下放的,一种就是程郁这样挂名不必应卯的,冯广树这话问得犀利,背后恶意也满满,程郁没有多说话,在众人的关注下签了领取单,抱着工装便离开了原料科。
原料科在生产车间附近的一座单独小二楼里,以前原料科后边还有许多厂房,作为原料科往日辉煌过的见证,眼下原料科虽然落败,但办公环境仍然是全厂独一份的,只不过厂房大多已经废弃,不再是原料科下属的摇钱树了。
程郁刚从原料科出来就下起雨,原本以为是淅沥小雨,未曾想滴了两滴便成瓢泼之势,如今离机床车间还远,虽然原料科的小楼近在咫尺,可程郁不愿再回去听冯广树明嘲暗讽,于是咬咬牙,朝着废弃厂房的方向跑去。
老式厂房的门前有延伸出的台阶和屋檐,勉强能够避雨,但雨势不减,还伴着狂风,没一会儿就将台阶前也打湿了,程郁缩着脚往门前靠,只等着这阵暴雨过去再回车间。
远远的又跑来一个人,大约也是走到半途才碰见下雨过来避雨的,这样大的雨,很少有人在外,程郁便一直盯着那个人影,离得近了,程郁才看出那竟是吴蔚然。
一个月没见,吴蔚然的头发剪短了些,显得更精神利落,他紧紧裹着外套,领口处露出一沓白色打印纸的一角,大约是要去送文件,两人隔着雨水对视一瞬,程郁往旁边挪了挪,吴蔚然会意,抱着文件三两步跨上台阶,跟程郁并排站到一起。
程郁有些尴尬,但是又忍不住想要看看吴蔚然,他转头望向吴蔚然,发现吴蔚然也看着他。程郁想开口同吴蔚然说话,但被吴蔚然抢了先,他说:“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屋檐底下也不怎么避雨,不然进去吧。”
程郁看了看废弃厂房紧紧锁住的大门,问:“这怎么进去?”
吴蔚然想了想,将怀里的文件拿出来让程郁帮忙拿着,然后手臂从玻璃碎裂的木质门前伸进去,伸手摸索了一会儿,咯噔一声,厂房的双扇门前开了个小门,正好容人进出。
两人进了厂房,常年无人进出,厂房里落满灰尘,但是一应桌椅堆叠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曾经是个办公室。程郁将手里的文件交给吴蔚然,余光瞥到封面标题写着“金泰改革方案”,吴蔚然的目光顺着程郁的目光落在上边,道:“我去给厂长送文件了,他批完我又拿回来。”
程郁低声哦了一声,两人没有再说话,吴蔚然找了个尚算干净的椅子放下,对程郁说:“坐吧。”
两人并排坐在一条长椅上,原本谁都没有说话,末了仍是吴蔚然先开口。他在一阵雷声之中开口,问程郁:“你最近还好吗?”
程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想着这样会让吴蔚然误解,最终又点点头,然后问吴蔚然:“那你呢?”
吴蔚然看着外边的雨,说:“我去找过你。”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有一种奇异的安静:“我听说你回来上班了,所以去找过你,然后看见你被赵先生接走。”
程郁一时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手紧紧捏着裤缝的边线,盲目而焦虑地搓着。反倒是吴蔚然接着问程郁,道:“翟雁声,他对你好吗?”
程郁的头垂下去,颓丧地笑了笑,说:“好,他对听他话的人都很好。”
废弃的厂房里又陷入沉默,吴蔚然望着身边的程郁,感觉他熟悉而陌生,他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反倒是程郁,听见这一声叹气后转过头望向吴蔚然,他看了吴蔚然一会儿,突然说:“吴蔚然,你想听听我为什么会来云城吗?”
吴蔚然望着程郁,程郁也望着吴蔚然,程郁说:“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吴蔚然的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听程郁说话,程郁像个勾魂的妖精,吴蔚然听了他的话就会坠入他的深渊里,但他仍旧不可自控地说:“那你说吧。”
于是程郁便慢慢地开口了:“我在孤儿院长大,翟雁声是孤儿院的资助人,后来我读中专,他也是我中专学校的资助人。毕业典礼上我跟同学表演了节目,他在现场看到我,然后把我叫走。后来……”
程郁顿了顿,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听起来有些抖,他说:“后来他说很喜欢我,带我回了他家,教我许多东西,让我见了许多、体会了许多我从未经历过的事。但越是这样,我就越是痛苦,我一想到我体会到的这些都是出卖自己换来的,我就快要发疯快要窒息。后来他要结婚了,他的未婚妻来警告我,让我离他远一点,我觉得很解脱,终于有了合适的机会能离开他,然后我就来了云城。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