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住主子掌握的势力,薛冷自然要不遗余力。然而刚刚出口一个"王"字,便被王爷果断地截去了话头:"......不要心存侥幸。立即交出令符和联络人名单!"
感觉得到王爷今日的异常,薛冷有些意外地朝我望来。他还不知道颜知将军已经中了有死无生的九生咒......倘若知道了,这个心肠狠毒却总是笑嘻嘻的将军,此后是否还笑得出来?
何等聪明的薛冷,在这一瞬间便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平静的双眸在陡然间赤红一片,一言不发地交出东城密探的令符之后,又借取纸笔默出了长长一串名单,恭敬地跪呈于王爷。
王爷并未说话,径自将他三人挥退。之后,便又命人传来了若水。
裹着厚重狐裘的若水是被侍墨扶到大厅门口的,踏入大厅之后,没有了侍墨的扶持,若水每一步都踉跄不稳,仿佛随时都会摔倒,我到此刻才恍然意识到,若水耗费圣力替我治手造成的后果,未必如他轻描淡写所说的那么简单。
"如此虚弱身体......"王爷淡淡地询问,"能为帅否?"
若水黯淡的眸光在霎时间燃亮,"能!"
一个"能"字掷地有声,余音犹自绕梁,象征着无上权威的沥天剑,已从王爷手中抛出,带着凛凛之风掷向站也险些站不稳的若水。
暗暗为若水捏了一把冷汗,却见若水脚下急促挪动几步,借着经年习武的根基,硬用巧劲化去了沥天剑带出来的力道。尽管如此,接剑的瞬间,仍旧险些踉跄扑倒,却临机借势,耍了一个花俏的侧身,插剑于地稳住身形,极为潇洒地单膝拜倒。
这一连串动作流畅自若,没有丝毫狼狈之处。
望着分明脸色苍白、虚弱不堪却依然英气逼人的若水,王爷眼中显出一丝深深的痛惜,用只有站在身畔的我方才听得到的声音,轻叹了一声天意。
"茗儿,扶若水出来。"王爷沉静吩咐,人已走向厅外。
对于王爷忽然改变主意,若水显然有些诧异,王爷刚刚转身离开,他便颇为迷惑地望向我。我伸手搀扶着他跟着王爷脚步往外走,轻声泄露当中玄机:"颜知将军身中九生咒,恐怕没多少时日了。"
若水便陷入沉默。
王爷静静站在院中,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昏暗的残霞,颀长英伟的身影映着淡薄的天光,在地上留下隐隐绰绰一点残影,显得尤其孤独。
"你可知什么叫天意?"
王爷忽然问。不等若水回答,顺手拈起晚风中飘落的一枚枯叶,无声地射了出去,院外晚归的信鸽,便自空中无力地坠落,"我若不出手,它自在飞。我出手伤它性命,它殒命此时此刻,这便是天意。"
我闻言倒没什么感觉,被我搀扶着的若水却是浑身一震,眸光清冷地望向王爷。
"--是天意借我的手,伤它的命。"
王爷轻轻掸去了适才指间枯叶的腐朽之气,淡淡道,"成大业,便总要有牺牲。你也知长痛不如短痛。三年之中苦难数十万人,终究比数百年苦难天下苍生划算得多。既是天意借你之手,剜除毒瘤,你又何必歉疚不忍?"
"侍墨,扶单大人回去休息吧。"
深深望了若水一眼,王爷转身拾阶而上,身形淹没在韶华厅逐渐燃亮的灯火中。
"若水?"
轻轻推了推呆立当场的若水,看着他眼中逐一闪过震惊、了然、迷惘、清醒种种情愫,最后终于眸光一清,整个人醒了过来,"王爷如此安排,恐怕是要连夜赶去夜平川。你如今身子虚弱,记得好生将息调养。"
"我不碍的,茗姑娘放心。"若水居然朝我淡淡一笑,旋即颇为担忧地说道,"只是如今各地兵力胶合,无力抽调兵马顾及夜平川,茗姑娘与王爷此去,千万注意安全。"
"自然以王爷安危为重。"
微微一笑,侍墨已将若水扶住,我便缓缓放了手。望着他虚弱惨白的容颜,自然不会忘记,他先前受的责罚,此刻病弱的身躯,都是因为我这只原本已然废掉的左手。半晌之后,方才找回声音,嘱咐道,"各自珍重吧。"
若水笑了笑,便由侍墨扶着缓缓向侧院走去。
转身踏入韶华厅的那一刹那,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水既明白知道各地兵力胶合,根本无力抽调兵马顾及夜平川,当初怎么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把柳煦阳给放跑了?......以若水的谨慎,怎么可能如此毫无盘算?
难道若水是刻意如此?......被自己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再抬头时,便看见王爷正在书桌上东翻西找地寻着什么东西,才想迎上去帮忙,王爷已打开了一方锦盒,里面赫然放着一块色泽温润、寒芒流溢的玉令。
詹雪忧几乎是下意识地跪倒,看着他恭敬虔诚的模样,我这才恍然记起,这块玉令便是从前一直由詹雪忧保管的梦魇魇主之令。
缓缓将那块魇令递给詹雪忧,王爷一字一字极为清晰地吩咐:"雪忧,如今命你重掌梦魇,动用一切力量血洗拜月教各地分坛。"
"雪忧明白。"詹雪忧恭敬接过魇令。
"龙组于白水关折翼,梦魇精锐力量既失,单凭剩余四组成员,对付拜月教胜算不大。因此,本王将东城密探的令符与联络人名单也托付于你,另外将钱亭、陆辰二人暂时借给你,他们会协助你动用东城密探的势力。"
詹雪忧再次接过东城密探的令符和联络人名单,确定王爷再没有别的吩咐之后,詹雪忧不敢再耽搁,匆匆拜别王爷,领着钱亭、陆辰二人离开了秋绶。
王爷轻轻阖上锦盒盖子,冷冷吩咐道:"茗儿以惊燕皇室身份,分别修书给暮雪山和无名斋,请求襄助清剿拜月教。"
"茗儿知道。"
明白此事不能耽搁,立即研墨、腹稿、落笔,一气呵成修书两封,呈王爷御览之后,立即用印差人八百里加急送往暮雪山与雾山。
再次回到韶华厅时,王爷坐在残灯之前,怔怔望着手中摊开的折扇,扇面上赫然便是那副墨色如煮、秀骨铮铮的墨竹图。
"也只有颜知这样骄傲矜洁的人,方才画得出这样风骨的墨竹吧?"抚着扇面上藏锋于骨的墨迹,王爷似自言自语,又似在与我说话,低沉华丽的嗓音,带着不能言喻的哀伤与爱意,随着清冷的晚风零落飞散,化作凄清夜色中憯恻的叹息。
66:梦呓
隆冬的天气,不化的积雪,苍茫的雪原上无尽的死寂。
六年之后的今天,我再次踏足夜平川这片处处埋骨、寸寸血染的土地,呼吸着几乎被寒冷凝固的空气,感受着这雄浑苍凉的平川,几近窒息。
夜平川究竟是王朝的领土,还是寒瑚的领土?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了。朝代更替中,千百年的沧海桑田,夜平川辗转沦陷数百次,当中还有既不承认自己是惊燕后裔,更不承认自己是寒瑚子民的无数杂居种族存在,纷乱争夺数百年,终究没有任何结果。
一直到三十四年前,一代鬼才秦希行将军,但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平川旧族,竟不动一兵一卒、兵不血刃使平川十二族族长甘心率部归附王朝。六年前,王爷又挟君临天下之势东征寒瑚,终究使得寒瑚几年缄默,不敢再打夜平川的主意。
匆遽数月,夜平川又是几番风云变迁。
因焦虑忧伤而沉默多日的王爷,早就忘记了什么地图,什么叛军。十数日来披星戴月疯狂的赶路,既不看若水用信鹰带来的有关西南战局的消息,亦不理街头巷尾有关拜月教被血洗的传闻。
他只是想要不顾一切地赶到那个骄傲美丽的将军身边,趁着那朵美丽得令人窒息的优雅花朵还未枯萎之前,小心翼翼地抚慰那即将凋悴的容颜......
"王爷!"
不顾尊卑地抓住了身前近乎风速的影子,指尖略略一痛,险些被震断了指骨,"再往前就是燕子谷了。平川空旷,倘若惊动了岗哨,只怕不易脱身。"
王爷猛地勒住马,恻然回头,"茗儿看得清前面的驻军大旗么?"
顺着王爷所指,运极目力望去,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茫茫皑雪中天地胶合处的燕子谷雄关,巍峨城墙上所插的米粒般大小的旗帜,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辨认清楚,因此颇为迟疑地摇了摇头。
"是赤色旗。"王爷果断地结论,略略侧目,吩咐道,"缺清,出来。"
王朝军中除了颜知将军惯用的落日残照大旗,仿佛就没有赤色旗帜了啊?......柳煦阳大出赤色旗,究竟捣什么鬼?还在奇怪,月缺清已自一片雪影中逐渐清晰显形,缓缓屈膝跪倒:"主上。"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可以毫不费力地追随着王爷的脚步,并异常完美地潜藏在王爷身边的阴影之中,随传随到,绝不怠慢。追踪、潜行术这样可怕的惊煞,武功究竟有多厉害呢?......我忽然想起在王府与我久战不下的月缺孤,心头一阵默然:从前一直自认武功不弱,这几个月下来,碰到的高手却是一个比一个厉害--那个为了打听妻子下落,想也不想就砍了自己左手的顾偷欢,不知道如今到了暮雪山没?
乱七八糟想着,忽然听王爷问道:"颜知如今在哪儿?"
"请王爷稍待。"
月缺清的声音清脆悦耳,却总是生硬得没有丝毫感情。看着他缓缓闭上眼,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又睁开,回禀道,"......颜知将军如今正在燕子谷。"
似乎是受了当日岑轻衣所用的"天涯咫尺"的启发,惊煞方才捣腾出了这种闭着眼睛就能和千里之外的人交流方式,虽然当时离开秋绶时便很是惊讶,却一直没有机会、心情向王爷打听。
此刻亦然。
满心都在为颜知将军忽然出现在燕子谷的消息而惊讶万分,错愕地想着,难道燕子谷的赤色旗当真就是颜知将军的落日残照旗?......那燕子谷由柳煦阳指挥的八万叛军到哪儿去了?
望着苍茫雪原的另一头,王爷的表情却很是奇怪,似了然,又似震惊,有欣赏,更有痛惜,数种情愫古怪地融合在一起,却成就了一种此刻寒风也吹不散的眷念,深深深深深深的眷念。
"不曾命缺冷暗中保护,绝不许轻易泄露本王行踪么?"
月缺清道:"属下不敢违命。"
"那倒是月缺冷抗命了?"
"缺冷确实不曾将主上行踪泄露给颜知将军。"月缺清一面缓缓闭目,动用神思与如今尚在燕子谷保护颜知将军的月缺冷联系,一面缓缓答道,"是颜知将军坚持要在九生咒发作之前,剿灭叛军,赎罪全身。"
"大局已定?"
"颜知将军诱叛军与寒瑚大军会战于荏苒古城,柳煦阳兵败自戕,叛军全军覆没。"
王爷只是望着燕子谷不曾说话,我却险些一头栽下马去。也亏了是颜知将军,居然将借刀杀人之计使得这么顺溜,把柳煦阳骗到荏苒古城和寒瑚国打得天昏地暗,自己竟就这么溜回燕子谷了。
"......找到神钥了?"王爷有些失态地喃喃出声,片刻之间便又恢复常态。
神药?那是什么东西?......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药么?
挥退月缺清之后,王爷将风帽扯上,勉强遮掩住面容,便再不迟疑地打马向着燕子谷飞驰而去。在外布防的岗哨很快便发现了我们,响箭还未入空便被王爷一缕指风削了下来,我慌忙出示九龙令,岗哨依然锲而不舍地点燃了狼烟。
"--大胆!"
看着九龙令还敢装着不认识?!燕子谷那边很快便发出响箭作出了回应,我又禁不住气得七昏八素地指着那偷偷摸摸点燃狼烟的守兵大吼,"我们就两个人,你点狼烟做什么!脑子冻糊涂啦!"
心知事情闹大了要糟糕,王爷离开西南战局的消息虽然不是什么秘密,可如今夜平川真正能用的只有颜知将军手下三万兵马,一旦被寒瑚诸国知道王爷来了夜平川,那便真是后患无穷了。
王爷已果断地侧身一旁,低声吩咐:"缺清,命缺冷即刻现身告诉颜知,单骑出城接驾。不许声张。"
岗哨里虽然只有二十多个哨兵,论武功简直不堪一击,然而一者我不愿伤人,二者多年沙场杀伐历练实在惊人,王爷袖手旁观之下,我竟然与之缠斗许久也未将他们完全放倒。撤剑躲开了腰后不要命的一击,缚手缚脚的打斗已让我有些心浮气躁。
盯着面前几乎双目赤红的哨兵,我方才不耐地动了杀机,手中的软剑便被王爷轻而易举地夺了过去。王爷将我往身后一护,右手已将软剑再次递回我手中,指风极利落地擦过对面扑来的哨兵俞府穴,低声叮嘱道:"不能闹出人命。"
我也知道闹出人命不好收拾,可是面对这二十多个杀红眼的哨兵,放又放不倒,杀又不能杀,当真给他们围着当靶子砍着玩儿啊?......不服气地抬头,一股熟悉的清冽香气扑面而来,接着便是王爷若有深意的笑容。
身边的哨兵一个个陆续倒下,我看着王爷身后袅袅飘散的轻烟,不知是因为此刻的寒风还是什么,嘴角竟有些僵硬:"......醉梦?"先前闻到那一股清冽的异香,自然就是醉梦的解药,醒世。
王爷挥灭了手中半截醉梦,道:"真正经历过沙场杀伐的才知道,只有不畏死才能不死。茗儿这么些年来,顶多就和一两个人斗斗剑,拆拆招,和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缠斗,哪里会是对手?"
所以您就带着半截醉梦来,直接把他们都麻翻了?......
沉默等待中,马蹄踏雪声匆遽传来。
一直以为在如此苍茫的雪原中,人只能成为卑若微尘的存在,却不想抬头的瞬间,固执的想法被打破,印象中那道飞扬跋扈的身影,此刻便孤单地迎着皑皑如玉的雪光,璀璨一如朝霞般绚烂地零落在苍茫雪原之上。
收缰,马嘶鸣。颀长矫健的身姿跃下马,踏雪"啁哳"步步行来,一直到王爷身前,难以置信的眼眸中方才绽露出惊喜到极处的容光。
原本以为颜知又要如同从前一样扑到王爷怀里,甚至连王爷都已经舒展双臂,迎接这飞扬跋扈的娇客,却想不到颜知将军容姿微敛,已跪倒在王爷脚边,垂首请罪道:"末将万死。"
王爷缓缓收起迎接颜知将军的双臂,注视着脚边衣衫单薄却风姿绝世的人,没有语言,没有动作,深邃莫测的眸光,平静得几乎叫人无法捉摸的神色,使得这原本就被寒风冻起的空气,一寸一寸凝固得几乎让人窒息。
"罪该万死,也不准死。"
近乎蛮横地揪起地上的年轻将军,将他狠狠揉进了怀里。把握着他温热矫健的身躯,倾听着他因激动而紊乱的气息,三秋眷顾的痛苦,肢体纠缠的怀念,都在鼻息埋入深深黑发间,嗅到那熟悉清冷的缕缕体香时狠狠崩塌,"本王骄傲无双的尚容将军,本王飞扬跋扈的翠羽侯,没有本王定你的罪,谁敢叫你‘万死'?!"
或许是此刻风声太骇人,我竟然听到王爷素来沉静华丽的声音,带着几分古怪的颤抖......
哀伤地望着身前那两道绝美的身影,心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哑然与痛苦。
自懂事以来,无数的人匆匆走近,又或死或离地匆匆远去,不停地悲伤着,惋惜着,追忆着,却从来没有如此时一般深入骨髓的痛苦。
那个从小时候便不好相与的颜知将军,那个自来就美丽无双的颜知将军,那个似乎与我没有多少交情,却是王爷心目中极重要的颜知将军,那个我一直以来都认为他必然会在王爷的呵护下,与王爷长长久久下去的颜知将军,出乎意料地要离开了。
就如同我无法接受王爷身边没有若水一样,我也无法想像,一旦摄政王府少了那位飞扬跋扈、美丽得叫人赏心悦目的颜知将军,将会是怎样一种怪异的光景?
王爷与颜知将军旁若无人的忘情拥吻着,直到我模糊的眸光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