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语脸色有点凝重:“泰铭……带给你一样东西。”
看着手心里薄薄小小一片东西,好像袖珍光碟。厉泰铭笑:“什么东西?没见过。”
“MD碟,可以录音,但是音质能跟CD差不多。这箱子里是可以播放MD的袖珍组合音响——听说你家多半不能播放,我顺手也拿来了。”
陈垦正把厚外套递给又匆匆赶过来的老妈子,还温和地说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闽南语,发现罗语的语气相当沉重,甚至带一丝奇怪的游弋,就停口了。
厉泰铭当然发现气氛突然变得僵冷沉重,有点凛然,表情倒还松弛从容:“可以在这里听?”
“是你太太说的……你真要在这里听?”罗语有点阴郁。
“既然淑兰突然用这么奇怪的方式给我带话,在这里听,是不是反而好一些?”
“也许。”罗语不再多说,只找到电源插座,然后教他怎么播放——很简单,像CD一样放入,再按play就行了。
录音设备一定相当好,因为放出来的声音,跟吴淑兰亲自站在面前说话简直没有什么区别。
“铭哥,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说这些话,只好托罗先生帮我想办法录音。”
“最近问娘家借了点钱,在罗先生的帮助下,我自己开新的钢琴学校。只教那些天份比较高的孩子,规模不大,请的老师很好。没想到,刚一开张,生意好得出奇。现在我已经在途经香港飞台北的飞机上,或者已经在哥哥家。这次回家,准备把当年你不肯动用的嫁妆钱拿出来,添好一点的钢琴。设备很重要的,罗先生常常这样提醒。”
“你一直喜欢贤淑的女人,我最近却越来越不像样子——好几次忙着学校里的事,忘记接小奇。有一次又晚了,提心吊胆去学校,生怕幼儿园老师不高兴,红包都准备好了。没想到,看见魏先生在陪孩子玩,两个人笑得很开心——魏曼讲儿童故事好有意思,我躲在角落,都听笑起来。小奇很开心。我看着他们笑,突然觉得,我不配做孩子的妈妈。上半辈子我为你为儿子活,突然很想为自己活……这种一定要选择的感觉,真的好难过……”
“有一次你抱我……可能你会记得,因为最近你很少抱我。事后你躺着,没睡着。我去洗手间,你还特意帮我披衣服——跑进去,居然吐了……对不起铭哥,不该这么说,很没教养。可是……真的是那样子。”
“请蒋律师做了离婚书,签好字了,周一他会打电话给你。如果你不签字,五年以后也一样会生效的。律师说是这样的。”
“那天在罗先生车里听到一首歌,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后来罗先生告诉我,这歌的名字叫做《你的女人》。现在真的很伤心……不好意思,哭了……说话声音会很难听。我说不好的话,歌里面唱得很好,真的……”
几个男人都没有作声,静静听沉重的钢琴声响起来。
很冷静的歌声:“……可能你宽阔的胸膛就是我的力量,也可能是我泪流的方向。可能你害怕的正是柔情的眼光,可能你只懂欣赏我的坚强……会不会每一个人,只准有一个身份?而我擅长的角色,是你的女人。挣扎多年的安慰,竟然是你的体温,但我终究不过是一个人……”
内敛而悲哀的歌声中,迎着罗语隐约含挑战意味的眼光,厉泰铭苦涩地:“淑兰她从头到尾,都不忍心骂我一句。其实,错的是我。”
“我会追她。可敬又可爱的小女人。”罗语的语气自然得像说今天天气不错。
“她什么时候回来?孩子的事……”厉泰铭颓然坐下,“该付的赡养费反而好办,不过是倾我所有,以后的收入再划一半过去。”
“恭喜。”程焕昌犀利地补了一句,表情不知道是讽是笑。
知道这位大人物一贯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脾气,不敢辩解一句,厉泰铭低头无语。
然而,想起那个陪伴过不知道多少无眠漫漫长夜的磁性声音,想到那热切的眼神,故意表演卑微多请来掩饰内心痴缠愿望的那个人,身体突然可耻地热起来。
清清楚楚看见厉泰铭的尴尬,陈垦懒洋洋打岔:“不就是我们集团CEO被老婆甩了,犯得着这么严重?……今天约大家来,是有喜事要说一声。”
“喜事?”程某人掉头盯着脸上没什么喜气的陈垦。
“我们夫妻分居多年,她说怕不习惯北方气候,太冷。这次,终于过来了。”
“那还不快让我见见弟妹?”明知道陈垦对妻子就那么回事,程夫人还是挺高兴,“你们打麻将,我们姐妹正好聊天作伴。”
“作伴凑合,聊天有点困难……她只会讲方言。”
厉泰铭突然觉得有点寒意,脊背凉飕飕。还是硬挺着问:“人呢……请出来拜见一下?”
“你们都见过了。”陈垦淡淡地,“刚才我叫她别再端茶送水,家里不缺伺候的人。如果喜欢看见客人,就出来坐坐。在乡下很多年,缺点礼貌,我会陪罪的。都是这么熟的朋友,也不会怪罪。”
正好,那女人赔笑端香片送上来,又古怪地低声说了几句。
陈垦认真聆听,掉头对程焕昌笑:“她说听得懂你说的话,但不太认识茶叶,弄错了,对不起。”
那里禁得起这样赔礼?程焕昌吓了一跳,自惭嚣张,赶快站起来:“弟妹不要这么客气,快过来坐。”
陈垦笑:“她说乡下渔民什么都不懂,别见怪。”
转头看着那跟他有同样的粗糙皮肤,但其他所有感觉都不像在一个世界里的苍老拘谨女人,陈垦和颜悦色说几句,含笑指点方向。以防万一,又叫佣人过来,吩咐的是“送夫人回卧室”。
本来总哗啦啦嘈杂的麻将桌子上一片寂静,除了大家轻轻报牌名的声音。
陈垦没有任何跟平时不一样的表现。一开始还谈笑自若,发现大家都不约而同沉默,渐渐也就不说话,专注看牌。
终于,身份高得说话不用太顾忌的程焕昌实在忍不住:“这算什么?”
“夫妻团聚啊。”陈垦还是那种笑。
眼睛里面有奇特的莽苍意思,他并没有刻意掩饰。
没有人再追问什么了,却都能感受到大致相同的奇异滋味。都知道,陈垦不肯也不曾说出来的那句话,是“除却巫山不是云”。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
“七万……我落梃了。”罗语轻轻推出手中的牌。
三四、此情只待成追忆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李商隐诗
……………………
毕竟是典型亚热带地方,北半球的季节已经是隆冬,马来西亚的橡胶园却还是一片浓郁得接近苍灰的绿色,路边灌木上,甚至还零星开着小红花。
并肩走在偶尔会被草叶子阻隔的曲折土路上,不时眺望血红残阳中废弃橡胶园深黑的丛林剪影,麦迪心旷神怡:“没想到你母亲的家乡,风景这么好。就是荒凉了些。”
“想想也好笑,本来是我邀请魏曼抽时间参加我们的婚礼,结果还没有说服你点头同意真去办手续,人家已经和厉某人飞荷兰……”随口说笑着,想到那个勇猛的人终于不必在苦苦追寻,眼睛还看这麦迪表情宁静的侧影,家明挺开心。
回到噩梦题材的发生地,居然能够宁静微笑着欣赏风景,完全置身事外。看来,邀请麦迪请年假携手闲逛,顺便重新看看当年留下不愉快记忆的地方,还真有疗伤作用。忍不住想贴近那个让心安宁的躯体,从后面拥抱麦迪柔韧的身躯,轻舔柔软的耳垂,微笑:“不管那个烂人了……只要有小麦你在,什么地方我都觉得不错。”
正在慢慢习惯以情侣相处的肌肤之亲,也学会接受随时随地会有这种令人微微甜蜜惊悸的小动作,麦迪还是脸红了。轻微挣扎一下,脱不开有力双手的环抱,嗔:“霸道。跟陈垦还真像。这里是英联邦,都执行英国规矩,公共地方,太阳还在,两个男人就这样亲密,是不是太……”
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愣住。
有点后悔提及陈垦。
以麦迪做人的方式,又讨厌随口转圜,索性坦然一点,自失的笑笑:“不好意思……以为已经伤成这样,以为已经放下……早该忘了,还是随口会带出来。”
家明却没有心思回答身边伴侣。因为他的眼睛,呆呆盯着荒草丛中故意用苍苔掩饰过,却还是看得出来比较新的墓碑。上面刻的,居然是中文:
先考杨湛 先妣史迪琴伉俪
孝子杨家明跪泣
扫一眼那些字,麦迪顿时明白过来,深深三鞠躬,转身扶住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家明:“你事先都没告诉我,这里是你父母的……”
“本来确实想带你来看看我***坟茔。但是我自己都没想到,会在这个天灾人祸而废弃的橡胶庄园边上,看见父亲的名字……他明明埋骨在阿根廷。”家明迷惘。
南美与南亚远隔重洋,迁葬这样的大事,杨家明绝对没有记错的道理。
“你一直都说,这世界上早就没有了亲人,只有带一些血缘关系的仇人,应该不是你表哥或者其他亲戚?那,一定是关心你,还有能力做到这种麻烦事的人……”麦迪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冷静帮思绪紊乱的家明分析。
两个人互相看一眼,心头掠过同一个名字。
陈垦。
杨家明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他,有这种时间精力能力和财力,能够追查到外国的陈年荒坟,还不怕麻烦万里迁葬。换了别人,做这种事总要跟身为儿子的杨家明打个招呼。也只有他,做了就做了,几乎不跟杨家明闲聊,没有什么机会跟家明提及这些事情。
看着汗涔涔而下的家明,麦迪怅怅一声叹息:“也许,你希望陪你来的人,是他?我很乐意替你打这个电话。”
一把抱住麦迪,简直有点暴戾地阻止他掏电话的动作:“你答应过,试试看能不能接受我,我们相处得一直都很好……我感觉到,你已经慢慢喜欢身边的男人是我。不要找个理由逃开……小麦,我只有你了。”
“陈垦爱你,比我更多。”麦迪没有挣扎,因为家明力气太大,白费劲。他只幽幽陈述事实:“而你,也爱他。”
“是,我和陈垦是相爱的……身体。甚至,心。”
只有杨家明自己知道,自从感觉到被爱原来不一定就是伤害,过去的梦魇其实已经过去,万古玄冰的彻骨寒意已经彻底消融,他开始常常自然地微笑。不在冰冷之后,反而没有了触目惊心的炫目光彩,不再拥有对身边人勾魂摄魄的诱惑力,慢慢润泽如玉。
“陈垦给我的那些,非常美好,我也很感激。可是,你是必不可少的,是我灵魂的营养。”家明喃喃,“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骗你,说我对陈垦完全没有留心……你的眼睛能看透一切伪装,骗不了你的。”
麦迪呆住了,浑身僵直,在这天地间一片莽苍血红之中,在荒凉的坟茔前,静静听杨家明用梦呓般的虚无声音说下去:“我一直都在地狱里。小麦,从你那里得到的,不是帮我更欢乐——这方面,陈垦也好,我自己也好,都能找到更有效的。但是……这世间,我最深重的痛苦,就是你的痛苦。如果一切毁灭,只有你幸存,为你,我也会高高兴兴活下来;如果一切都好,只有你毁了,这世间一切就什么都不是,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能够活成今天这样,全靠依赖你的力量。”
“听起来,很像《呼啸山庄》的台词。”麦迪希望语气尽量自然些。
“古希腊人说,每个人天生都是残缺的,是从一个整体劈开的两半,我自身的某一部分,并不是我自己所有的。而你有的,就是那些我自己不拥有、但又不能缺少的部分。如果连你都不能告诉我它还在,我就不是自己了。”
“我爱不爱你都不太重要吗?你只是需要我?”麦迪的表情沉静如水,轻声问。
他自控能力太强,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流露受伤的痕迹。
“坚信你是爱我的……我一直都相信。也许,比你自己现在才意识到的这些还要清楚。所以我从来不傻呼呼追问你,你是不是已经爱上我。”看穿了小麦刻意掩藏的患得患失,家明反而放心微笑,“你说过很多次,觉得我像陈垦。一定不是因为我跟他长得像,是我们给你的感觉像——你会潜意识说出这样话来,证明你从来都喜欢我身上的某种气质……我所不了解的气质。如果像你对我这样的感情都不算,还有什么感情配叫Love?”
“真不能跟拿过哲学学位的人在一起。”麦迪没有理论癖。
“小麦,根本不需要考虑你对我的感情是否能满足我,活得像你自己就好。”家明柔声。
夜风已经有了凉意。
杨家明痴痴望着越来越血红、甚至错觉那光芒快要接近黑色的光线中,眼光掠过茂盛花草丛掩映里无言的墓碑,轻声:“如果我是你,一样也会对那样的男人念念不忘……遗憾的是,他给我的,是我重获自由之后拼命逃避的那种深情。”
“你终究是爱上陈垦了。”震撼之余,麦迪已经不伤感。
麦迪从来不奢求,面对现实生活的压力,从来都选择理智面对,不过是希望活得稍微可控一些。而这,却是世界上最遥远的奢望——茫茫尘世,有什么东西是自己真可以掌握得了的?
“就像你爱他一样多。”家明重新紧紧拥抱放弃挣扎的麦迪,“但是,再激烈的欢爱,也禁不起岁月……时间会改变一切。除了灵魂。”
两个人心潮起伏,并肩望着暮色中越来越模糊的墓碑,想着那个沧海般的男人。
也想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