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千年前的匠人们精心绘出的端庄面容,以及飞翔在云层花瓣之中、缠满璎珞丝带的身体,都被笼罩在朦朦的灰尘中。
两人在这无昼无夜的空间里,一直朝前走着。大约走了四五个小时,化缧听见唐林的呼吸渐渐粗浊,连忙转过头去看他,只见他捂住胸口站在原地,额角涌现出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教授,您怎么了?"化缧连忙将他身上的行囊解下,又扶他靠墙角坐下。
"没什么,心脏的老毛病犯了。"唐林勉强笑笑,抖着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个塑料瓶,倒出两颗药丸放进嘴里吃下去。
化缧见他吃下药后容色渐渐平和,也渐渐放心:"要不然,我们先在这里休息,睡一觉以后再走?"
"也差不多该到休息的时候了。不过,前面那个地方更适合我们休息,还顺便可以让你把这脸乌七八糟的妆给卸掉。"唐林挨着墙坐了片刻后,捡起行囊站了起来,朝化缧爽朗的笑。
化缧点点头,又和他一起沿着甬道往前走。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他们来到了一个中等大小的墓室。
这里是专门用来放置陪葬兵器的地方。各类刀枪剑戟整整齐齐摆放在四壁,最显眼的朝南青玉案上,供奉着瑾王生前用过的硬弓宝剑。
在墓室的正中,是一眼以汉白玉彻了护栏的泉水。靠近了,就能感觉到它森森在冒着寒气。
"我们刚发现这里的时候也很惊讶,这眼泉水居然是活的,却因为太深,没能探明它到底通向哪儿。"唐林在地上将睡袋铺开,"化缧,你知道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帮不上唐林的忙,化缧感到有些歉疚。
当初他被送到寝陵外面,守了三天的灵后便被陪葬,对这里面的构造根本没有半点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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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缧用手捧起泉水将脸上的妆洗干净,取下假发,又费了半天劲把连衣裙和胸垫都脱下来扔掉,换上件纯棉T恤和四角运动短裤,整个人顿时感到清爽无比。
两人坐下来一起吃了些东西、喝了些水,便各自裹着睡袋睡下。
当唐林将手电筒关上,他们的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沉黑暗。只有潮湿冰凉的淡淡墓土气息,一直在鼻端萦绕。
这黑暗、这感受,十足是当年化缧被殉葬的再现。
化缧觉得有些心慌。他下意识的将手探进裤子口袋里,去摸若枫买给自己的那支不锈钢蝴蝶钗。
等到实实在在的握住钗身,钢铁特有的冰凉触感从掌心间传来,他才渐渐安心平静的闭上双眼,不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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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指南针辨别方向,唐林和化缧在这庞大的墓穴内足足走了两天,终于来到一扇闭合的石门前。
唐林和化缧一起,用手指慢慢剥去石门表面遍生的细细青苔后,其上现出一幅巨大、极其精美的浮雕来。
浩渺的烟波之中,有楼船排成长长队列行驶其间,三百童男童女居于船上,为首者作炼丹术士打扮。
这是幅故事浮雕,雕的是徐福替秦始皇寻不死药的场面。
当年唐林发现这个地方的时候,真是感到非常讶异。墓室里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石门,这样的图案,他百思不得其解。
尽管别处还有一些没有到过的地方,但若真藏有秘密,唐林的直觉就是这里最为可疑。
这扇门并非坚不可摧。但要打开它,唯一的方法就是将其完全破坏掉,而这么大一幅来自千年前的精美石门浮雕,在国内外都属独一无二的珍品。
出于保护文物的考虑,当年的专家们放弃了对它背后秘密的发掘,一致决定等到技术成熟后再说。而如今,唐林却已经顾不得那许多。
唐林用工具到处击打,找到石门上十几处薄弱、出现裂纹的部位,在上面吸附了十几个带有共震装置的小仪器,调适完频率后,和化缧一起退到五十米开外,摁下了摇控器上的按钮。
化缧和唐林并排趴在地上,用耳塞堵住了耳朵,头顶上砂石簌簌直往下掉。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扇石门上的裂缝越来越密集。
大约过了不到十五分钟,石门在他们眼前轰然倒塌。
唐林关了遥控器,和化缧一起站起身,踏着满地破碎的石砾,朝门内走去。
这个石室很大。但比起其它墓室的豪华奢丽,这里就朴素的多,没有彩绘壁画,甚至没有什么像样的陪葬物。有的,只是石案上几幅破烂不堪的羊皮书卷,和东南西北四个角上,四块矗立着的巨大石碑。
唐林拿起那几幅羊皮书卷,发现它们并非瑾王时代的东西,而是来自更古早的从前,上面文字被岁月和潮气磨蚀得断断续续,而且连他都识不得,只有遗憾的放下。
他和化缧一起走到东方角落的石碑下,惊喜的发现东南西北四方石碑上所记载的内容,竟是由瑾王研读这些上古书籍后,整理而成。
千年前的文字莫说是考古专家,就是稍具知识的普通人,也能认个八九成。
唐林的目光被那些记录着诡秘故事的文字牢牢吸引着,看完一面石碑便立即飞快的跑到下一面石碑跟前,一时间什么都忘了。
化缧却是个不识字的,咬着手指头跟在唐林身后,看唐林那么专注,又不敢发问,只有等他看完再说。
从前瑾王似乎曾经提过,要教自己识字。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后悔,为什么当初要拒绝呢?
就这样捱了一个多小时,总算等到唐林看完,化缧才怯怯的凑过去:"唐林教授......这上面,讲的是什么?"
"蚕族,不死药,还有关于你的秘密。"
唐林从激动的情绪中慢慢平静下来,知道自己这样的解释太过简单,走到身边的石台上坐下,目光凝重的望向化缧:"这说起来话就长了,你过来,我慢慢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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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药,是从上古时代便存在的传说,引得多少英雄帝王竟相追逐。
秦始皇听信方士徐福的话,派遣他几度到海外寻找不死药。并非始皇帝昏庸、利欲薰心,而是因为他看到过确实的证据。
有异人名白适,寿过五百,仍然貌如壮年。
始皇帝除了自己之外,不愿世上有如此长寿的人,便将白适掏心斩首,弃尸于市。
弃尸时正逢炎炎盛夏,白适的尸体月余不腐,而且掏空的胸腔中竟渐渐长出半成型的心脏。
始皇帝惊惧之下,令人将其尸身首级剁成肉酱,然后一把火将其彻底烧去,这才算了结。
当时的顶尖方士都知道,不死药的炼制材料,是海外呕丝之野中的蚕人。但每个人的体质和承受能力不同,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服用后可得长生,大部分人服下后非但毫无用处,而且会立即大病一场,若体质稍弱,很可能就此身亡。
徐福为得富贵,自荐为始皇帝炼制不死药。但他也知道,此事无论成与不成,他都难逃一死。
成功,始皇帝为防他再为别人炼药,必定赐他自尽。失败的话更不必说,始皇帝病了死了,谁又能放过他?
所以徐福最后带了大批船队和三百童男童女,远避海外。
在海外,徐福又整理了一些民间关于蚕人传说的资料。
蚕族几乎都是女子,有男子形态者,是万年一出的蚕魔。蚕魔之能,可吞天蔽地,令不中他意者皆化作血泥肉酱。
但是,蚕族虽本性凶残,却只住在呕丝之野,也没有向外扩张的意图,和人类应该可以相安无事。
徐福在手记中最后忠告,希望人类不要破坏呕丝之野,将祸端放到人间。
瑾王得到徐福的手记时,已经放火将呕丝之野烧尽,悔之过晚。
为了不令蚕魔流害人间,瑾王身死后,令化缧服毒陪葬。
以上,就是四面石碑的全部记载,来龙去脉讲得清楚,理由也似乎冠冕堂皇。
而化缧和瑾王间的纠葛爱恨,岂止又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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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完之后,唐林看了看身旁的化缧,心中有东西在蠢蠢欲动。
他只给化缧讲述了上面大概的意思,而实际上,在石碑上还详细记载了如何用蚕人炼制不死药的方法。
那时的方法,是将活生生的蚕人放进炼丹炉进行炼化,过程残酷无比。
而按照现在的技术条件,完全可以对化缧进行分析,将他体内令人长生的物质萃取出来,然后......
"唐林教授,您在想什么呢?"
化缧听完唐林的解释,想起从前与瑾王的百般纠葛爱恨,心底有些惆怅伤感,几乎落下泪来。
但转念想想过往已逝,自己有了若枫,不再追究这些也罢。见唐林出神,便随口问了问。
"没、没什么。"唐林回过神来,尴尬的笑笑,心内顿时对刚才的念头感到震惊和羞愧,背上密密泌出一层冷汗。
他向来看不惯楚挽亭罔顾别人的思想和自由,为了研究不惜一切代价的行为......但是他刚刚的想法,和楚挽亭几乎没有区别。
再说,人的寿命是自然规律注定的,擅加改动,谁知道又会酿成什么样的可怕后果?
"不能让这几块石碑上的文字流传出去,我们要立即把它们毁掉。"唐林知道这上面记载的东西,对任何人都将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对化缧的未来更是个难以想象的危机,立即下了决断。
化缧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和唐林一起在那四块石碑上吸附了共震器,退出石室摁下遥控器,按照破坏石门的方法将石碑全部破坏。
那四块石碑除了记载这惊天秘密外,也起到支撑那间石室的作用。它们全部被破坏的同时,只听得隆隆巨响,整个石室都塌陷崩溃。
自此,这个秘密不复存在。想必,这也是若枫让他们来这里的意思。
事情既然已经结束,唐林和化缧开始往回走。石室破坏的余震下,石砾与细砂不时从他们的头顶上扑簌簌落下,两个人都弄得有些灰头土脸。
"唐林教授,这几天吃喝下来,我的包里空了不少,您的睡袋什么的,就由我来背吧。"化缧伸手接过唐林的一部分行囊,背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又带着无限希望的开口询问,"我们这次回去......是不是就可以接若枫出来?"
唐林望着化缧满是灰尘的小脸上,那对闪亮期待的黑眼睛,想起石碑上所记载,化缧是具有吞天蔽地之能的蚕魔,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从科学角度上来讲,这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再说,如果化缧这样纤细可爱的孩子是魔,那满大街走的也该都是哥斯拉,或者无敌铁金刚了。
这点应该只是讹传,不足为信。
"我已经筹齐了给科学院的违约金,再说他现在已经因为试验造成身体受损......稍微交涉一下,应该就可以接他出来。"唐林微微蹙起眉头,声音坚定,"我这次就算豁出老命去,也绝对不会输给楚挽亭。"
唐林教授在国际和社会上都有相当的影响力,如果放下一切顾忌与楚挽亭斗,相信不见得会输。而他现在,已经下了这个决心。
他要保护若枫,和这个惹人爱怜的少年到底,绝对不能让他们再落入楚挽亭的手中。
化缧听他这么说,喜形于色,但在这年高庄重的老教授面前又不可以太忘形,偷偷按捺着,只是脚步不知不觉中轻快许多。
快些回去吧,时间再过得快些吧。
等走出瑾王陵,就是自己和若枫的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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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花了三天的时间,走到来时的出口,混在游客中出了瑾王陵。
化缧失踪,唐林又以身体和访友为由向科学院请了长假,就算是楚挽亭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一定将唐林列入带走化缧的重要嫌疑人,四处搜捕。
但他们一定想不到,唐林和化缧就在瑾王陵内。
眼下要做的事情,是先和心悦确认一下科学院的情况,然后再寻找媒体和朋友的支持。
唐林和化缧一起来到最近的电话亭,插入卡片开始拨打心悦的手机。
拨通后,唐林刚刚说了一声"心悦",就听见耳畔传来心悦的哭声,声音很大,旁边的化缧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若枫死了啊,爸爸!若枫死了!"
电话彼端,她尖锐而激烈的说着,哭得声嘶力竭,显然精神已到了即将崩溃的状态。
"不对!你弄错了,你一定是弄错了!"化缧在旁边听见了,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顷刻间冻结。他从唐林手中抢过话筒,一面发着抖,一面对着心悦大声咆哮。
"怎么会弄错!骨灰、死亡证明、火化证、人身死亡保险金、还有他的全部遗物......都在我这里!"心悦的声音一点也不比他小,仿若找到了情绪发泄的出口,"要不是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化缧不再说话,垂下眼帘,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听筒从他手中掉落。
虽然心悦那一大串话他都听不太懂,但"骨灰"这两个字,他是听懂了的。
天地崩溃,万物不复存在。他空荡荡一片的脑海中,只徘徊着"若枫死了"这四个字。
是吗......他深爱着的若枫,在上一秒还迫不及待想要和他永远厮守的若枫,在这世上只剩下一捧洁白灰烬。
化缧神思恍惚的走出电话亭,走到七八米开外的街边,直直站定了。
炽烈的白色阳光照耀着眼前的一切,钢筋水泥筑就的高楼鳞比栉次,人来人往,车来车往。但在这纷扰喧嚣的世界、茫茫人海中,他又要到哪里去找若枫?
化缧的心脏迅速的纠结疼痛起来,直至他自己再也无法忍耐,弓下身子蹲在地上,将脸埋入膝间痛哭失声。
唐林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弓起的单薄背脊,却终究没有安慰人的经验与天赋,只能拙笨的开口:"想必若枫......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吧。"
化缧渐渐止住哭泣,沉默了很久后,忽然抬起头来,望唐林笑了笑。他满脸是泪,眼睛鼻尖都是红的,神情绝望凄怆,这笑容出现在脸上就显得分外怪异:"那么,我去找他好了。唐林教授,这些日子给您添麻烦了,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把我的骨灰和他的掺在一起,然后......"
"混账!"唐林气得头都疼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化缧从地上提起来,给了他一记耳光,"心悦不懂事,你也这么不懂事吗?!具体情况还没弄清楚,你就知道若枫一定是死了?!"
化缧听他这么说,灰败的眼神终于慢慢透出光彩来,颜色浅淡的嘴唇不停哆嗦着,说话也开始结巴:"您、您是说......"
唐林心里面虽然也没底,却笑着朝他点头:"没错,这很可能是楚挽亭在骗心悦,故意传给我们假消息。"
"是、是这样啊......对了,一定是这样。"化缧神经质的重复着,左脸渐渐红肿起来也不自知,唇角泛起一个浅笑,渐渐恢复了精神。
若枫曾经说过,他一定会好起来,又怎会这么轻易的死掉?无论如何,自己要相信若枫。
化缧抬起眼,忽然在对面不远处的树阴下,看到了一小团青色。
那几乎是近在咫尺的,但刚刚他的情绪狂乱,如今平静下来才能够发现。
他走近了看,发现是一只青鸟,一只羽毛凌乱、骨瘦如柴的死去青鸟。他不会认错,那是曾经在天台上陪伴了他好几个月,然后被他放飞的鸟儿。
"怎么了?"唐林见他走到死鸟面前发愣,又开始担心。
"这只鸟......是我以前在科学院里养过的。"化缧怅然若失的开口。
"哦,真巧。"唐林松了口气,"这种从小在笼子里养大的鸟,只能活在笼子里,出去后不适应新的环境,反而会很快死掉。"
化缧拾起几片宽大的梧桐叶片,将那干枯的小小身体盖在底下,声音苦涩:"原来是这样......我不知道。"
隐隐约约中,透过这只死去的青鸟,上天似乎在向他揭示关于宿命的预言。
但他只想前行,前行到有若枫的地方,不愿深究。
谁是笼子?谁又是青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