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茶壶端上桌,对所有人说:“金桔消食。”
只有凌笳乐听懂了他话里针对自己一人的揶揄,闹了个大红脸。
沈戈喝的是青梅酒,家里自酿的,度数不低,但是喝到口中酸酸甜甜,容易让人失去警惕。
小李就被这酒的口味给骗了,这会儿正躺在客厅的沙发床上打着醉鼾。
这沙发床本身是给“阿姨”准备的,因为沈戈回家了,阿姨就放了假。
凌笳乐理解这个“阿姨”大约是集合了“朋友”“老乡”“保姆”三层含义。
“阿姨人好,热情,照顾老人也有经验。挺幸运的,能在这么大的城市碰到这样一个老乡,做饭的口味也好,口音也好,都合适。”沈戈说这话时带着某种庆幸。
但是凌笳乐能想到这不是仅凭运气的事,沈戈为了找这样一位“阿姨”,肯定花了很多功夫。
他以前对“孝顺”这个词没概念,认识沈戈以后才渐渐理解了这个词,并越发地从抽象到具体。
就拿他们租的房子来说,小区虽然有点老,但隔壁就是公园。每天一大清早,两个老人一起下楼去公园晨练——“风雨无阻。”沈戈说这话时眼里带着骄傲。
还是小李想得多,问他:“那这房租也不便宜吧?”
沈戈淡淡一笑,“还行。”那神态和语气真是安然极了,看不出半点心酸苦楚,好像从来没因钱而为难过。
再比如说他们家的电视,沈戈自己是不看电视的,也不富裕,却因为爷爷奶奶爱看电视,就给他们买最好的——“老人和小孩一样,都得注意保护眼睛。”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老人提前吃过晚饭,爷爷坐桌边陪客人喝酒,奶奶累了,慢慢挪去沙发上休息。
凌笳乐从没接触过年纪这样大的老人,他见老人家走得缓慢吃力,立刻想去搀扶,被沈戈制止,过后才悄悄告诉他:“老人都希望自己能多做点事,他们今晚给你们做了烧麦,心里可高兴了。”
奶奶腿脚不好了,走得极慢,沈戈和凌笳乐就一直目送着她。
奶奶慢慢地坐进沙发里,两个遥控器又搞不明白了,沈戈立刻过去教,已经不知道教过多少回,却依然极为耐心。
凌笳乐最喜欢听他用方言和爷爷奶奶说话,婉转陌生的腔调,由他说来就有种形容不出的亲切温柔。
“你们那边怎么喊‘爷爷’‘奶奶’来着?阿大,阿嬷?”
沈戈闻言轻轻一笑,“差不多,阿大,阿嬷。”
还是有点差别的,普通话里没这个发音,凌笳乐小声嘟囔两遍,放弃了,说:“你们那边的话真好听。”
沈戈低头抿了口酒,藏起收不住的笑意。
凌笳乐的手伸向果盘,沈戈忙把盘子往自己这边一拽,让凌笳乐摸了个空。
“哎?”
“……你还吃啊?”
凌笳乐又伸手,瞄准一块桃子,沈戈抬手一挡,“别吃了吧,太晚了。”
凌笳乐“噗嗤”一笑,“你怎么跟我妈似的。”但还是听话地收回手。
只是过了一会儿,他冷不丁问道:“你不会是觉得我胖吧?”
沈戈忙摇头:“没有,没有,你哪胖?”
凌笳乐松了口气。
沈戈在手里转着酒杯,转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你之前,是不是有段时间挺胖的,后来又一下子瘦下去?”
凌笳乐的表情堪称痛心疾首,“你怎么连我以前的丑照都看过?”
“丑照?……哦不是,我是……我是……”真是他少有的吞吞吐吐。
凌笳乐等他半天,又忍不住笑了,“是什么啊?你就说呗,我保证不生气。”
沈戈又转了两下杯子,抬起头,露出小心到严肃的神情,“是暴食症和厌食症吗?”
冯姒对他说,入戏深的演员分为三类,一类是一般情况,杀青后一两个月就能出戏;一类是更感性一些的,需要半年;还有一类是比较危险的,比如极度感性脆弱,或者有精神疾病的。
他这两天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凌笳乐的脸色彻底僵住了,他不敢看沈戈,视线凝在那只盛着黄色绿色的玻璃壶上。
对于那段低谷期他一直是不敢回想的,似乎稍一回忆,他就会被带回到那团暗沉无光的情绪里,怕自己又陷进去爬不出来。
要回答沈戈的这个问题,他可能还需要一些鼓励。
“……要是不想说就不说,也别想了!”沈戈痛切地说道,“我不是想窥探你隐私,我就是,我就是觉得你吃饭太不规律,会不会对身体不好?我刚才其实就有点后悔,今天晚上不该做这么多菜,糯米也不好消化——”
“是得过——”凌笳乐打断他懊悔的絮语,“不严重,已经好了。”
沈戈停住口,眼里闪过复杂的痛惜与忧虑。
很多人对暴食症和厌食症一无所知,只是简单粗暴地将他定义为“丑”“肥”“减肥过头”“不敬业”“不尊重粉丝”“身材管理失败”。
“我……查了一些资料,说是,说这个是心理疾病,必须得重视。”沈戈艰难地说道。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鼓励。
“我当时是因为心情不好,很依赖高热量的食物……”凌笳乐缓声细语地讲起来。
那是他马上要二十岁的时候,“因为接二连三的倒霉事,所有人都骂我,连累着组合跟我一起被骂……”
“是因为车祸吗?”
凌笳乐迟疑了一下,“不是。”
“……因为,手术?”
凌笳乐黯然地点了点头。
沈戈只看过一篇关于他的报道,就将他的事大致都梳理清楚了:十六岁做练习生,签了十年期合同;十七岁出道大火,随着曝光增加暴露出迥然于“乖巧人设”的个性,开始出现大批黑粉;十八岁时冯姒出现,又离开,因为捕风捉影的恋爱传闻,黑粉增多,几乎与粉丝势均力敌;十九岁开车撞伤行人,因为是在凌晨,又是豪车,被恶意揣测为疲劳驾驶甚至酒驾。
这次车祸是凌笳乐事业的一个大转折,因为这件事,他第一次陷入全网黑。
非常巧合的是,那名被撞伤的行人是凌笳乐一个粉丝的父亲。
那女孩儿出面为凌笳乐说情,以伤者家属的身份对凌笳乐表示谅解,没想到和凌笳乐一起遭受了网络暴力,被人说是“不孝”“爹妈白养这么大”“脑残追星”。
这女孩儿当年还是个上高中的小姑娘,因为这件事在学校受到排挤和霸凌,最终不堪重负,吞食安眠药自杀,虽然没有成功,但这件事直接把凌笳乐钉上了耻辱柱——“凶手”。
“我没有疲劳驾驶。”凌笳乐红着眼睛,发着狠地说道:“我不是凶手。”
沈戈倾身握住他的手,“我知道。”
凌笳乐的手握成拳头,在他的手掌下面瑟瑟发抖,面上却显出一种异样的诡秘:“你知道那个女生现在在哪儿吗?”
“在哪儿?”
凌笳乐神秘一笑,“你见过的,他们也见过,她跟我一起出去的时候被偷拍过,他们见过照片。”
又是“他们”。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认出来。”他的眼神显出一种恶狠狠的报复似的快感,“那些一直叫嚣着要真相的人,其实他们一点都不关心,一点都不在乎!他们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忘了!他们其实就是为了骂人!明明是他们害的,全都怪到我头上!”
“嘘,嘘——”沈戈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别把小李吵醒了。”
凌笳乐眉头一颤,声音低下去了,“……别告诉小李,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才跟了我三年,之前的事都不太清楚。”
他语焉不详,但是沈戈也不敢问了。
车祸事件后,他又和公司爆出矛盾,闹得很难看,让圈里圈外的人都看够了热闹。公司放出很多真真假假的黑料,离开资本运作的凌笳乐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过街老鼠,只要他的名字一出现,后面紧随着就是一场羞辱谩骂的狂欢。
凌笳乐终于“学乖”了,主动与公司和解,公司帮他公关,他去医院给骤然恶化的声带做了手术。
接二连三的折腾后,组合难以维系,不得不解散。解散前,他们举行了最后一轮巡演,使他的嗓子终生受损。
组合没有了,凌笳乐也再不能唱歌了,逝去的东西引发美好的怀念,他因此收获不少同情,人气又开始回涨。
只是没人想到,就在他人气回涨的这段时间里,凌笳乐在家里长久地一言不发,并迷上了甜点和油炸食品。
“只有吃那些东西的时候才觉得……活着挺好的。”
“……后来呢?”
“后来我被偷拍了。”他嗤笑一声,“是出门买冰淇淋的时候被拍的,然后又被骂惨了。”
他最怕被人说丑,自己一照镜子,只觉得这张脸、这副身体简直不堪入目,当即觉得恶心,跑去洗手间呕吐。
凌笳乐觉得自己很奇怪,一方面很怕被沈戈看到自己的缺点,一方面又忍不住自我暴露出一些不堪,想看他听到这些后的反应:“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很病态,但就是忍不住,吃的时候忍不住,吃完以后抠吐也忍不住……后来医生说还好来得早——”
沈戈急切地问道:“你去看医生了?是正规医院吗?”
凌笳乐轻轻地笑了,心底的不平整都被他这急切的语调一点点给抹平了,“嗯,我妈妈带我去的,不过她不知道我是……那种病,就以为我是心情不好乱吃甜食。”
“你父母不知道?”
“嗯……”凌笳乐连着喝了好几口水,“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最怕我那些破事影响他们,那个医生也挺好的,给我保密了。其实一般人都想不到吧,不像你这么聪明。”
沈戈勉强笑了笑,“那后来呢?彻底治好了吗?”
“治好了。那个女孩儿,就是我刚说的那个女孩儿,她抑郁了,我暴食厌食交替,我们两个互相鼓励,都治好了。”
沈戈眼睛有些发热,“太好了。”
他万分庆幸,凌笳乐不属于特别脆弱的那一类,他属于特别坚强的那一类。
“是啊……太好了。”
两人怔忡相望,凌笳乐先觉得不好意思了,偏过脸去,“哎呀真是的,大晚上的说这些不高兴的干什么。”
他用余光看见沙发上酣睡的小李,“睡得可真香,一会儿还叫得醒吗?”
沈戈想让他再多待一会儿,“那就让他再睡会儿,实在叫不醒的话……”他犹犹豫豫的,到底不敢生出太多妄想,“我帮你把他背到车里去,回了酒店你找服务生帮你把他抬上去。”
凌笳乐掩下心底小小的失望,抱怨道:“麻烦,以后再也不让他喝酒了!”
“梅子酒太甜,好入口,他可能以为度数不高。”
凌笳乐眼珠轻轻一转,他又开始动脑筋了。
沈戈拿起那只玻璃茶壶,“我去续点水。”
凌笳乐目送他走进厨房,转头看着酣睡的小李若有所思。
沈戈端着茶壶回来时,看见凌笳乐拿着杯子小口抿着什么,那模样明显不是在喝水。
他迟疑地走上前,“你喝酒了?”
凌笳乐笑眯眯地回道:“就尝一尝,被你说得有点馋了。”
沈戈皱眉,“你嗓子?”
“稍微喝一点点没事的,我就喝了一小口。”
沈戈的眉头还是拧着的,“你不是一杯倒吗?”
凌笳乐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哎呀!还真是!我喝了酒就没法开车了呀!”
如果把演技划分等级,他被王序雕琢出来的表演可以划分到一等,以前那些粗制滥造的表演划到三等,那刚才的表演顶多是二等。
只是沈戈没办法识破他这二等演技,凌笳乐刚才那句台词的信息量太爆炸,直接把他给炸懵了。
凌笳乐太过紧张,藏在桌子下面的手都有些发抖了,他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一脸纯洁地问道:“你的床睡得下两个人吗?”
第66章 绮梦与狂梦
能是能,可是……
“……是不是不太好?”
凌笳乐睁着他那纯洁的大眼睛,“有什么不好的?”他的表演渐入佳境了,冲沈戈大大咧咧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哦~那个呀,那有什么的!”
他们之间似乎存在什么不用商量的默契,当其中一个心生怯意时,另一个就会疾走两步,使两人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一个暧昧的平衡状态,既不会因为疏远而心焦伤感,也不会因为太过贴近而心慌意乱。
凌笳乐此时的勇猛就引起沈戈的胆怯,“还是,注意点比较好。”
凌笳乐迎头追赶,回想着小李这个直男平时的做派,豪放地拍了下大腿:“你也至于!不就是睡一张床嘛,你还能把我咋地不成?”
他最后冷不丁冒出肖似小李的东北普通话,让沈戈毫不怀疑他已经有些醉了,于是更加斩钉截铁地说道:“还是注意点吧,这个沙发床抻开了比我卧室的床要大——”
就在此时,一直酣睡的小李很及时地发出鼾声,类似猪拱食的一嘟噜。
凌笳乐发自内心地显出一脸嫌弃,“你可快拉倒吧,我才不跟他睡呢!”
沈戈把茶壶轻轻放到桌上,心情极其复杂地按了按眉心。
最终还是窃喜占了上风,嘴角已经自动上扬,他赶紧假装成勉为其难,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地无奈地笑着,“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