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秋实接着对方刚才的话说,“人生路上有很多看不见的沼泽和深井。不小心跌下去后,有的人能重新爬上来,或是被拽上来;而有的人也许一辈子只能活在绝望里了。”
导演听到这里,饶有兴趣地看了看眼前过分俊朗的男人,非常直接地问:“那你跌下去过吗?”
秋实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跌下去过,又上来了。”
“自己爬上来的还是被人拽上来的?”
“都有,我运气好。”秋实坦诚作答。
“听上去全是故事,如果这次时间来得及的话,愿意谈谈吗?”
秋实忙摆手:“辛酸过往而已。”
导演笑了笑,没有勉强他:“我听Mr.?Tan在电话里提过,你是北京人对不对?”
“是,”秋实听到北京两个字嘴角忍不住上扬,目光里含了极温柔的笑,“我下个月就要回家去过中秋……”
话音未落,他忽然感受到身后飘来一阵夹杂着浓重体味的风。秋实下意识地转身,一双红彤彤的烂眼已近在咫尺。
是刚才那个流浪汉!
对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明晃晃的刀。他二话不说抬手便砍。秋实晃身一躲,利刃落空。火光电石间,秋实没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抬腿直接攻他的下三路。
流浪汉胯下吃痛,连连倒退,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见一击不中,毫不恋战,起身便逃,顷刻就消失在蜘蛛网似的黑暗通道里。
而在一旁懵了的导演此刻终于六神归位,立刻蹿出去打算抓人。
秋实一把薅住他的胳膊:“穷寇莫追,出去再说!”
这节骨眼儿不是比拳脚的时候,天时地利人和,俩人一样不占。
导演点点头,终于无比直观地感受到“重庆森林”的危险性。
按照来时的路往回走有些绕远。秋实之前跟华嘉辉来过这里,记得前方就有一处通往大厦后门的窄梯。他于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眼观六路,盼着刚才那个流浪汉只是一时动了邪念想抢钱而已。
俩人紧走几步,眼瞅就到了楼梯口。日光影影绰绰撒在台阶上,透露出几分人间的阳气。
还未等秋实开口嘱咐导演走在自己前面,忽然,一团黑影不知打哪里飞身下来,秋实顿时被扑倒在地,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一阵暴土扬长后,导演刚要上前帮忙就又看到了那把冒着寒光的刀。而这一回,匕首直直地抵住了秋实的喉结处,连一丝缝隙都没留。
“你敢过来就割破他的喉咙!”流浪汉恶狠狠地威胁。
导演不敢动了,悄无声息地把手摸进裤兜,根据记忆中的顺序拨通旅游局Mr.Tan的电话。
借着微弱的亮光,秋实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华人,鼻翼两侧的法令纹狠狠延伸到嘴角,把脸割成了三块。
“钱在我衣服口袋里,你要的话就放开我。我拿给你。”秋实言简意赅。
“不是要,是取。”流浪汉张开嘴,露出黑色的牙床,再次强调那个动词,“我来取走我的钱。”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不是叫秋实?北京人?跟华嘉辉混。”流浪汉问。
秋实心中一震,异样的感觉涌了上来。
“哈!果然是你!你偷了我的钱,那五百万是我的!”流浪汉的声音一瞬间变得尖利起来。
“你是……”秋实大脑飞速转动,脱口而出,“郑梓良?!”
“当年在葡京,谁不认识我阿Leung哥?一个晚上赢几百万,我眼睛都不眨。就因为你和华嘉辉,我这些年只能像老鼠一样活在这种地方。”
郑梓良手中的匕首慢慢施力,连串的血珠立刻从秋实的脖颈处迸出,一路淌下,染红了淡蓝色的衬衫领口。
切肤的痛感凉飕飕地蔓延开来,秋实觉得自己的喉管下一秒就要绽开。
“乖乖把钱还给我,一张港纸都不可以少。少一张,我就割掉一你块肉。”
秋实忍着疼,企图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你叔公不想让你再沾赌,是为你好。”
郑梓良大声嘶吼:“为我好?为我好就该把钱和不动产统统留给我!活该他死无葬身之地!同你讲,我其实每晚都冲海屙尿,让他喝足我的尿!哈哈哈!现在抓到你,我马上又可以做回阿Leung哥!”
秋实紧盯着对方急剧放大的瞳仁:“那好,阿Leung哥,你离我近一些,我悄悄告诉你钱在哪里,不要被外人听到。”
郑梓良拿刀的手微微打颤:“不要骗我,我真的会杀了你。”
“不骗你,”秋实说,“你拿到钱就可以去回本。去新葡京、永利、美高梅……阿Leung哥财运亨通,一定可以大杀四方。”
郑梓良被臆想中的画面刺激得呼吸急促,于是慢慢将耳朵贴过去。
秋实这时递给导演一个眼色,后者会意,轻手轻脚地靠近他们。
“钱就在……”秋实顿了顿,“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
“什么?”郑梓良愣住。
“汶川灾后重建,我替郑老先生和九爷把钱捐去盖小学了。现在既然你来找我,那我就算你阿Leung哥一份功德。愿你下辈子别再投胎成烂赌鬼,害人害己。”秋实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盖学校?!你发癫啊!那是我的钱!我要拿来翻本的!长闲押闲,长庄押庄……我500万可以变1000万,我再一拖三,不,我要拖五!我就有6000万!冚家铲,我杀了你!”
郑梓良语无伦次,抬手就要将刀插进秋实左胸。
万幸这时导演已近了他们的身,从后面一把抓住郑梓良的右手,一鼓作气夺走匕首。
秋实趁脖颈上没了桎梏,猛一发力便将人从身上掀翻在地。而导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立刻屈身压制住郑梓良并拿刀抵住了地方的脖子。
“怎么样?严不严重?”
秋实用衬衫袖子擦了擦脖子上的血:“没事,皮外伤。”
一直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被导演掏出来扔给秋实。
“阿秋,费导,你那边怎么样?!我已经报警,警察马上就到!”电话里传出Mr.Tan的声音。
“我们还好,现在就押这个疯子去到大厦后门等警察。”
秋实担心在地下层耽搁久了再生事端,于是就和导演一起,两人反押住郑梓良的肩膀往楼梯上走。
谁知走到一半,郑梓良忽然站住,嘿嘿地开始笑。
“我要是你就开心不起来,”导演瞅着这疯子都新鲜,“快别给自己加戏了,老老实实等着吃牢饭。”
郑梓良看着上方漏下来白日光线,深深吸了口气:“我不要吃牢饭。”
“那你要干嘛?跟上帝忏悔还是寻求最后的救赎?”导演探索人性的毛病再度发作。
“我要……你们陪我一同死!”
他出其不意狠狠一跺脚,年久失修的木质阶梯瞬间分崩离析。露出来的黑洞像怪兽的血盆大口,把三人一并吞下。
跌落的过程在秋实脑海中如同电影慢镜头,他觉得自己不停砸在各种各样的东西上,有些还帮他卸去了一部分下坠的重力。
就在落地的一刹那,秋实的后脑堪堪撞上一个坚硬无比的物体。他胃里顿时泛起一阵的酸水,恶心的感觉像是无数只毛毛虫在身体里钻来钻去。但随后,一切感官就被黑暗吞噬了。
在彻底陷入昏迷前,秋实迷迷糊糊地想,哥,对不起,我恐怕不能回家过节了。
第103章 礼物
阿锋给华嘉辉打去电话,忍着剧痛,描述了一下身边这个马上就要将自己胳膊捏碎的男人。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同意他把人带来。
“走,”阿锋收线,“立刻出发去山顶医院。”
走!徐明海想,快走!可大脑的信号却怎么都传不到两条腿上。
“先生你行不行啊?”
阿锋无奈又叫了两个兄弟,仨人又拉又拽,一起把一米八几的徐明海往门口拖。周围的客人倒是见怪不怪,以为只是个连玩几夜输到扑街的赌鬼而已。
从金沙到仁伯爵综合医院不到10公里,途经西湾大桥、澳门塔、何鸿燊博士大马路。而徐明海却始终觉得像是坐在飞机上,巨大的轰鸣声响彻耳边。
最后,在弥漫着浓浓消毒水味的重症病房门口,他见到传说中嘉辉哥。
“我说阿秋怎么好端端的会出事,原来是你这个衰仔突然跑来澳门。”对方一句好话没有,沉着脸讥诮说,“徐明海,讲真,你是不是命中带煞?”
可这样不友善的冷嘲热讽压根儿没被徐明海接受到,他愣愣问:“果子怎么样了?”
华嘉辉不答话,只面无表情地瞪着对方。前者十几岁就在澳门街头讨生活,眼神狠下来能杀人。
徐明海见对方没反应,便要冲进去。
“ICU不可以随便闯。”华嘉辉毫不客气地将人推了个趔趄。
阿峰他们完全状况外,不懂为什么老大同意带人来现在又要上演全武行,于是赶快过来帮忙抓住徐明海。
但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对方整个人连魂儿都是软的,毫无招架之力。
徐明海白着张脸,被团团围住,只好退而求其次:“好,我不进去。可当年在河北,你嘉辉哥被十几个人砍,救你的人里有我。现在,你告诉我果子到底怎么样了,当是还一命给我,行吗?”
阿峰他们一听,集体看向华嘉辉。哇,老大居然这么落魄过?现在还对着救命恩人动手,好像不大义气吧。
华嘉辉没想到徐明海上来就把这陈年旧账翻得稳狠准,无奈支走几个小的,然后强压着火儿跟对方说:“他皮外伤都处理好了,只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徐明海恨极了“只是”俩字儿。通常这种转折词后面跟着的东西才是重点,导致前面所有的铺垫立刻失去意义。
“阿秋脑部受到撞击,一直在昏迷。”华嘉辉说,“刚刚做过头颅CT,医生说是外伤性颅内散状出血,要住院观察。”
徐明海觉得自己听得无比认真,可愣是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于是直接绕过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医学名词,哆嗦着嘴唇问:“你就告诉我,果子最坏的情况会怎么样?”
“意识无法恢复。就算醒过来也可能留下肢体偏瘫、失明失语、记忆力减退等等后遗症。”刚才医生说完这番话,华嘉辉心都凉了。
“死不了对吗?”徐明海心急如焚,迫切地要从别人口中求得一个结结实实的保证。
华嘉辉一愣:“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那就行。”徐明海用力揉了揉脸,毫无血色的脸上稍微见着些人气儿。
“什么叫‘那就行’??”
“‘那就行’的意思是,”徐明海逼自己冷静下来,“别说什么失明失语失智失忆了,就算他成了植物人,我也跟他好一辈子,照顾他一辈子。”
“你照顾他?”华嘉辉当场开骂,“你个衰仔当初要是肯好好对他?阿秋何至于背井离乡?”
“我……”“我知道,你海哥不得已,有苦衷嘛。”华嘉辉打断对方,“那你又知不知道,他早在十一年前就死过一次了?”
徐明海瞠目:“什么叫’死过一次’?!”
“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阿秋真是疼你疼到骨头里。”华嘉辉冷笑一声,索性把话说开,“1997年他在天津港,送完九爷一时想不开跑去跳海,后来被人救起。而医院联系上我是因为他包里留有我的一张名片。那个时候,阿秋很痛苦,我才会带他先去珠海,后来澳门。”
关于秋实当初到底是怎么离开的,由于本人的刻意隐瞒,徐明海只知道个囫囵。多亏了华嘉辉,他终于拼凑出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果子想不开去跳海?可他分明那么怕大海,小时候见了立刻就跑得远远的,说什么都不肯下去。当时还被自己勾着下颌笑是“杵窝子”。
而人是在多么无助绝望的情况下,才会用自己最恐惧的东西来消解所承受的痛苦?徐明海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如同被打中七寸,一颗心随着当年的果子,沉入海底。
“这些年,阿秋本来在澳门过得好好的,可北京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坐不住。我还以为你成了什么天兵天将似的人物。今天再见,不过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徐明海,你凭什么……”
“凭我十岁就抱着他睡觉,从小为他打架;凭他后爸是我干爹,亲娘是我干妈,他是我媳妇儿;凭我俩打断骨头连着筋,小半辈子只跟彼此上过床;凭9万人的奥运开幕式上能重逢,买的房上下层刚好做邻居。”徐明海后背抵住墙面,渐渐恢复了斗志。
华嘉辉:“……”
“够了吗?嘉辉哥?”徐明海狠狠咬牙,“不够我还可以跟你讲三天三夜。”
就在俩人大眼瞪小眼之际,重症病房的门开了,穿白袍的医生走出来。
他先是被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吓了一跳,随后扶了扶眼镜说:“病人未来的72小时是关键,需要观察临床状态。如果生命体征稳定,可以自主呼吸,且没有出现其他并发症的话,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整个危险期大约是2周,你们要有耐心。”
“有有有,”徐明海差点给白袍跪下,“医生,什么时候可以进去看他?”
“探视时间是每天下午四点到五点,你们到时候再过来就好。”
徐明海于是就像收到指令的士兵,开始在病房门口一边站岗一边倒计时。期间,阿锋送来麦记,华嘉辉递给徐明海,徐明海权当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