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奔四十岁了,烫着大波浪头,穿小皮短裙豹纹皮袄,涂粉红色的口红。偏偏她那个五大三粗、在肉联厂杀猪的老公还觉得她美爆了,成天的得意。
虞清妈和楼上住的祁衍妈,邻居十年,不过点头之交。
虞清妈张扬泼辣会来事,祁衍妈却内向淳朴话不多,本就不是一路人。
再加上两家小孩同岁同班,祁衍聪明伶俐人人夸,虞清却笨笨的,虞清妈泛酸,也不太愿意跟楼上多来往。
但是,虽然和祁衍妈不熟,她也十分讨厌孟鑫澜!
天下任何一个原配,都会对小三这种生物抱有天然的敌意。
何况还是这种把人家本分老实的女人逼得跳楼的小三狐狸精,哪个原配能看她顺眼?
狭路相逢,虞清妈:“哟,这不是小孟吗?几天不见圆润了不少啊,不会是有了吧?”
女人被人说圆润,谁能开心。
“有了就赶紧生,像我们家一样儿女双全多开心。你这个年纪,再不生生不出来了!”
孟鑫澜更气闷了,反唇相讥:“不必,有一个儿子也够了,女儿是要嫁出去的,反正都是给别人养。”
虞清妈:“哦?那可不一定,现在女孩多金贵,还可以招赘的呀。将来说不定谁家儿子是给我家养的呢,呵呵呵~人丁兴旺不好吗?”
就在此刻,楼下滴滴几声汽车响。
正是虞清妈那个肉联厂的老公。
大白天的,她老公得意洋洋开了个小皮卡,还带了两个工人,从上面把什么往下搬。
虞清妈双眼登时亮了,不顾孟鑫澜反抗,硬拽着她去楼下去看:“瞧瞧,怎么样!是电脑!大不大!我老公买的,帮助孩子们学习,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呀!”
虞清妈得意地叉着腰。
那眼神仿佛是在说,我家买得起电脑,你家买得起吗?
……
孟鑫澜上楼,本来就憋屈。
进门又听到祁胜斌和他妈打电话,一下被点爆了,立刻跟祁胜斌大闹一场。
她的声音是真的尖。
祁胜斌被闹得没办法,只好又哄,又带上街买东西。
小县城里大家都不很富裕,也没有什么奢侈品、一线大牌之说。一般来说,女人上街买东西都是那几样——买个好的羊毛衫,洋气的裙子,或者百搭的包包。
一般大几十、一两百,能搞定。
然而这次,孟鑫澜却路过食品、衣帽区目不斜视,直接把祁胜斌带到了商场新开的五楼,走过一堆冰箱彩电,来到电脑区。
她抹抹眼泪:“楼下虞清家都买了!咱家也得买!”
“人家都有咱们家也得有!咱儿子可比他们儿子优秀多了!”
祁胜斌:“行行,买买买!”
可是,答应下来,他才真的看清台式电脑的价格。
那时是两千零一年。
祁胜斌跑货车薪水一千出头,在小县城里已经算是中等偏上的工资。
台式电脑的价格却是五千多。
可他的积蓄早就大半给了孟鑫澜,在一起以后养活一家四口又花钱如流水,哪儿还能拿出那么多钱来?
……
孟鑫澜不管。
总之祁胜斌答应了,她就催、就闹。
祁胜斌只好去加班挣钱。
快到年关,天冷路滑。他连着好几天白天黑夜的运货,又忙又累。一天就着盒饭啃凉馒头,偏偏同事的老婆来送饭,好菜好烟加上红烧肉,别人的老婆温柔又体贴。
可他家里那位每次从家里打电话来,都是钱钱钱。
他又不敢说什么,只好憋着、忍着。
……
腊月二十四,小年夜。
祁胜斌又给老太太打了个电话。
他实在是不敢回农村面对七大姑八大姨的质问,干脆决定今年把老娘女儿接来家过年。
这样不但解决问题,老娘在农村那边还有面子。
放下电话,孟鑫澜却不愿意了:“接过来?接过来她们住哪啊?”
“过年宾馆那么贵,住得起吗?咱家就那么点大,难道要你妈你女儿住沙发啊?还是要我、我儿子住沙发?我可不住啊告诉你!”
她一开说就停不住,顺势叨逼叨祁胜斌。
从老娘叨到女儿,再叨到电脑怎么还没买,各种委屈和不满。
祁胜斌闷不吭声,蔫着任她说。
两人身后饭桌上,却是另一番风景。
祁衍托着腮,正在暗戳戳幸灾乐祸。
叨的好叨的妙,叨的呱呱叫。你俩最好以后天天像这样鸡飞狗跳、鸡犬不宁。绝配,活该。
他其实已经吃完了。
却没有下桌,正摆弄着一方长方形的黑白芝麻糖,不怀好意地偷眼看程晟。
小年夜,吃糖瓜。
糖瓜就是芝麻糖。
很便宜,但是甜甜香香的。
“哎,你要不要也尝一点?”
祁衍有时候觉得,自己才像是个喂兔子的。
明明知道兔子哥哥只能吃草,吃不了别的,却还是喜欢拿各种各样的美食,非要去逗他一下。
他最近真的特别喜欢逗程晟玩儿。
每次都要背着孟鑫澜,逗到程晟无奈又为难的样子。
特别有趣。
“很甜的,就尝一口?”
哈哈哈,程晟他恼了,他恼了!
祁衍笑嘻嘻。
哪成想,乐极生悲。
椅子一晃,“砰”的一声,手边的瓷碗掉地上碎成几片。
从刚才起一不吭声的祁胜斌,瞬间怒吼声震天。祁衍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狠狠劈头扇一巴掌,耳朵嗡鸣巨响:“怎么回事!大过年的,祁衍你又作什么?!”
一瞬间,死静。
祁衍不明白。一阵火辣辣的疼,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就虽然,这段日子他经常被打被骂,但之前每次都还算事出有因。
可这次呢?
这次,仅仅是因为,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
手臂剧痛。
来不及细想,祁胜斌已经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
身体则被抱住,程晟:“叔叔!一个碗而已!碎碎平安!”
祁胜斌:“小晟,跟你无关,给我让开!”
“让开!让这小混蛋大过年的摔碗触晦气,是想咒谁死呢?我今天先揍死这个小兔崽子!”
孟鑫澜:“这大过年的打碗可不吉利啊。以前我家那边有个女的,大年三十打了个碗初四就死老公,没几天公公婆婆又煤气中毒……”
祁胜斌听了更气:“快点给我让开,护着他也没用!”
程晟:“呜。”
孟鑫澜:“祁胜斌?你反了天了,居然敢打我儿子!小晟你没事吧?怎么样啊!”
一锅粥。
争吵、哭闹,互相指责。
祁衍缓缓闭上眼睛。
耳边,无数嘈杂的声音,呼吸困难。
太阳穴突突跟着跳。一分一秒,滴答滴答。好像过了好久,又好像只过了一会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样回到自己的房间。
只记得程晟的声音,在耳边温柔又焦急。
“小衍,小衍,呼吸。”
“小衍。”
男孩声音沙哑,灰色的眼睛里满是担心,动作轻柔地用袖子给他擦眼泪。
祁衍咬牙躲开,他根本就不想哭。
这么混账父亲,根本不值得他掉眼泪!
可是,为什么根本没办法控制眼泪夺眶,怎么也止不住。咬紧牙关也止不住。
“我就、就只是……”
他说,抽噎断续。听到自己的声音,觉得荒谬可笑。
“就只是,打碎了一个碗,而已。”
程晟:“我知道,我知道。”
“那个碗,不贵。是菜市场里……最便宜的,普通,的碗。”
“我知道!小衍,我知道!”
所以,所以啊……他爸到底多厌恶他,才能仅仅只是打破一个碗,就要被这样对待?
祁衍胸口起伏,说不出话来。
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人,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才让他出生在这个世上?!
他不懂。抱着膝,深深把头埋进去。
以为能温暖自己,却反而像是要被溺毙一样,更多的酸楚涌上心头。
直到程晟轻轻晃了晃他。
他才又抬头,缓缓伸出手,微光下,黑瞳里全是痛楚和晶莹。
……想要,有谁能,抱抱他。
他自己撑不住了。想要有人肯抱抱他,安慰他。
程晟抱住了他。
“小衍,呼吸。”
他搂住他,紧紧的,隔着毛衣骨头撞在一起,结实又温暖。
“小衍,别难过。快想想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他蹭着他,很轻很温柔。
“他让你受的委屈,我补偿你,过年有红包,你要什么我都买给你,都买给你。不委屈,我们不委屈的,嗯?”
温暖的拥抱,根本算不上安慰的安慰。
祁衍也轻轻反手抱住他的腰,含泪苦笑。
算不上安慰。
但确实起到了安慰的效果。
祁衍靠在哥哥怀里,努力平复心绪,觉得自己才像是一只被打碎的碗。他爸负责打碎他,哥哥则负责把他小心翼翼拼回原样。
程晟现在抱着他,很认真很认真地抱着。
像是生怕他碎掉一样。
这个人的身边,现在已经是他觉得这个家里,唯一温暖、安全的地方。
他甚至想,这个家要是能没有爸爸,没有孟鑫澜,只有哥哥。
只有这个跟他才认识不久,没有一点血缘的男孩。
……
祁衍受了委屈。
但仍然努力吞咽、平复。
想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等再过几天,奶奶和小玥也要来了。要打起精神,好好迎接他们。
那天半夜,下了雪。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祁胜斌撞开房门,不由分说把祁衍从床上拖起来。
“小晟,没有你的事,”他说,“你接着睡。”
程晟怎么可能再睡。
匆忙穿好衣服,拉开大门,一阵冰冷的风扑面而来。
他咬牙,正要追出去,却被人狠狠往后一拽,耳边是孟鑫澜尖尖的声音:“小晟你想干什么呀!外面这么冷你怎么能出门?”
同一时间,祁衍正在雪地里。
他爸把他大半夜弄起来,是因为他家煤屋塌了。煤屋是二十年前爷爷搭的,顶棚年久失修,夜里雪大压的。
凌晨的冬夜,很冷很冷。
雪还在下,一片片落在眼睛里、脖子里,很冷很冷。
祁胜斌晃着手电筒骂骂咧咧,抱怨这抱怨那,把小屋的塌陷怪在祁衍“打了碗触了霉头”上,不停指挥着祁衍搬这扫那。
月光暗淡。
雪地反射着零星路灯的光,雾气凝结成团。
祁衍不说话,忍着努力扫雪,搬煤。
手都冻僵了,几乎握不住铁铲。
祁胜斌还在不停叨叨,都怪你才倒了霉,困死了,干快点别偷懒,天天只知道吃不干活,你跟你那个浪费钱的灾舅舅、跟你那个享了十年福、一分钱不赚的妈一模一样!
“……”
周遭的树枝,“咔”了一声。
雪太大,终于压断了树枝。
祁衍抬起头来,暗淡的月色下,他面无表情。
十年。
他妈是没有上班,但是在家悉心教导一双子女,每天计划开支,家务活也井井有条。
可祁胜斌还在叨叨,越说越起劲。
丝毫没有注意到少年目光越发阴沉、冷寂,从背后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
就在他唾沫横飞、喋喋不休之际,直接一铲子抡了过去。
第14章
祁衍后来想想,好在他那时候年纪小。
还没长身体,力气也跟成年男人没法比。加上铲子非常重,又天寒地冻,他用尽力气也抡不高。
最后,一铲子狠狠敲在了祁胜斌的大腿上。
如果,那时的他有足够的力气呢?
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惨烈收场?
然而世界上没有如果。
……
人这种东西,很奇怪、很矛盾。
祁衍一边很清楚,他发过誓,哪怕苟且偷生也无论如何一定要熬过六年半,熬到看见光明的那一天。
可至少在扬起铲子的那一刻,他想的却是,鱼死网破他也认了。
大不了,大家都不过了。
谁都不要好过。
祁胜斌被他给冷不丁结实抡了那么一下,险些摔倒,回头怒发冲冠。
他的儿子,竟然……打老子?!
反了天了!他到底养的什么小白眼狼羔子,大逆不道、敢打老子!?
他飞起一脚踢过去。
力量的绝对悬殊,他轻轻松松就把人踢倒在雪地里,疯狂地用脚践踏,同时大骂。
祁衍仰面栽在雪地里,无数冰凉柔软的雪,钻进脖子里,袖子里。
铺天盖地的剧痛袭来,伴着那个被他叫父亲的男人,疯狂谩骂他白眼狼、骂他不孝、丧尽天良。
……不孝,是吗?
但是那个词,是叫做“父慈子孝”的吧?
前面两个字是什么呢?
有些人,真的首先自己得是个人,才能指望自己养出来的东西也是个人。
自己都是白眼狼,那老白眼狼养出来的,不就只能是小白眼狼吗?
还能指望养出别的什么来?
剧痛之下,眼眶滚烫,祁衍却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