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衍还记得有一天放学,下了很大的雨。
学校周围的路很滑,夏莉里打着小花伞,她后妈打着小红伞,两人一路紧紧牵着。路过一个大水坑时,实在绕不过去,新妈妈便直接抱起夏莉里。
女孩虽然娇小,但毕竟不是小婴儿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绝对不轻。
凉鞋上的泥水,还打湿了她浅绿色的真丝裙子。
但她紧抱着她,脸上带着微笑。
那个时候,祁衍也还有家、家里还有妈妈。虽然看见了这一幕,却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想。
直到遇上了孟鑫澜,才猛然发现……
人与人的差距,这么大。
夏莉里至今一点都没有被人欺负过的样子。
养尊处优。每天漂亮裙子,各种进口零食,备受疼爱,眼睛里是小公主般的明媚骄傲。
……而他呢?他妹妹呢?
祁衍摇摇头,掐了一下自己。
别想了。
想这些有什么用?好好上课。
……
中午回家。
孟阿姨全靠祁衍爸养,并不上班,按说有一上午的时间在家做饭。
然而做出来的鸡汤,根本没有味道,浮着葱花和一大层黄澄澄的油,腻的要死,肉却像干柴一样咬不动。难吃无比。
孟鑫澜:“你们不懂。少放盐,省得将来高血压,我是为你们好!”
孟鑫澜的话是圣旨。
她怎么说,祁胜斌就怎么点头附和。
夹着咬不动的鸡肉,睁眼说瞎话:“嗯嗯,好吃。”
祁衍:“……”
对着这种根本无法下咽的食物,他只想戳两筷子豆腐乳,就米饭对付掉。
结果还没伸手,他爸一巴掌拍他手上:“吃什么豆腐乳!好好的鸡汤鸡肉,不知道吃?!孟阿姨辛辛苦苦给你做的,不识好歹!”
程晟的饭依旧和大家的完全不一样。
病号餐,看起来同样卖相不佳、很寡淡的样子。
但好歹胡萝卜丁和豆子丁切得很细,起码像是认真尝试过。
糟糕至极的午饭,祁衍当然没吃饱。
孟鑫澜明显不高兴了,一脸委屈,祁胜斌看在眼里。差使祁衍洗过碗后,就借口要给自行车打气,把他喊下楼。
“你什么意思?”
祁衍:“什么什么意思?”
“你当着孟阿姨的面,就吃那么一点点什么意思?这不故意打人脸,意思是她做的饭不行?”
祁衍:“确实不好吃啊。”
“放屁!不好吃也得给我吃!有人给你做饭就不错了,你孟阿姨难道是咱们家里的佣人吗?给你做饭是恩情,你还有脸挑挑拣拣!”
祁衍没忍住:“那么难吃的饭,不会做就别做,像她那样做出来就不是诚心让人吃的。”
“你还来劲了!”祁胜斌伸腿就踹了他一脚,在祁衍的裤子上留下黑黑的印子,“有种你别吃!真是的现在的孩子不得了,有鸡吃还挑挑拣拣!还不好吃?觉得不好吃说明你不饿!真饿的年代,没粮食的时候,你爷爷草根树皮都吃得下去!”
祁衍是服气的。
和饥荒的时候比,歪理歪成这样。
是个人都没办法和这种逻辑辩。
上楼,进屋,倒在床上又饿又困。他拿枕头蒙住发胀的脑袋。
程晟:“小衍。”
祁衍有气无力:“你别跟我说话。”
是真的没有力气。尽管一肚子火,想吼人,想发泄,但一切都没有意义。
吵来吵去不可能有尽头,他还要倒霉挨揍,现在只想要片刻的清净。
屋里安静,没人说话了。
过了片刻。掌心,被什么塑料的东西轻轻戳了戳。
“小衍,给你。”
黄澄澄的,是一颗柠檬糖。
上午他给哥哥,但哥哥没吃的。
“你中午吃得太少了。”他说,“把糖吃了吧。”
……嗯,少。
是吃的少,饿的胃都疼。
但是给他一颗糖又有什么用啊?
祁衍都快被这人气笑了。
这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他吃饭都吃不饱,吃颗糖就能吃饱了?
真的服了。
孟鑫澜脑子有病,他爸脑子有病,哥哥脑子更有病。
全家都有病,他骂都懒得骂!
……
睡了一小会儿,下午上学的点又到了。
祁衍家的单元楼下,走到车棚的那一小段路上,有一片遍布垃圾、没人管的小荒地。
野草丛生,瓶瓶罐罐和纸屑。
小荒地的深处,长了几颗野生的草莓。
红艳艳的。
寒冷的冬季,还能长出甜美果实的小植物,简直就如同人间正义。
不过因为周遭是垃圾堆,这草莓每年都生,却从来不会有人去采。很多家里有小孩的妈妈为了防止小孩子嘴馋,还骗他们说野草莓有毒,吃了会死掉。
祁衍的妈妈前两年,也这么哄过他妹妹小玥。
而如今。
祁衍很没出息,看了一眼又一眼,余光竟无法从垃圾堆里的小草莓上离开。
当然没毒,说不定还挺好吃的呢。
……简直可悲。
已经从心态上沦落成了捡垃圾吃的小孩?
胃里空空的,还要载哥哥上学。
祁衍自嘲。
而且他还绕了路。
没有走杀鱼宰鸭、气味腥膻的市场,而是走了道路崎岖、午后安安静静、人烟稀少的小平房居民区。
程晟发现了上学的路变了。
“小衍,没走错吗?”
祁衍没好气:“没。”
“可是,为什么不走市场了?”
“不想走。”
“小衍,小衍,”哥哥拽拽他,“但现在咱们走的这条路,一个人都没有啊。”
祁衍咬牙,他要被这人给气死了。
妈的,绕路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非要一句一句解释才明白吗?坏女人的儿子真不愧是坏女人的儿子,满脑子都是坏心思,好心当成驴肝肺!
“怎么?是没人,你怕了啊?”
“没人怎么了,没人犯法?还担心我把你拐卖了不成?”
“也不看看你病恹恹的又聋,有人肯买吗?”
“……”
“……”
“不是的。”
好一会儿,都快绕到学校了,哥哥才低声说:“我是记得早上路过市场里面,看到有卖糖烧饼和肉碎卷饼摊子。”
他不说这些还好,一说祁衍更饿了。
一饿就更没好气了:“有是有,怎么你还想吃啊?你不是什么都吃不了吗?”
程晟:“嗯。可是小衍,我有零用钱。”
祁衍还在气头上:“有零用钱了不起啊?”
程晟:“小衍,我有零用钱,可以给你买吃的。你就不想吃点东西吗?”
祁衍:“……”
祁衍:“啊?”
程晟:“我觉得你中午好像没吃饱。”
祁衍那一瞬间,真的很想有骨气站着骂人。
想说老子不饿,滚滚滚。
少讨好老子,没用的。
然而无奈,肚里发出哀鸣声。他是真的饿。
上课时间还没到,路过学校门口,还有时间再绕到菜市场。新的一屉烧饼刚出炉,芝麻香气四溢,旁边蚝油串、肉碎、茶叶蛋的锅子咕噜噜,各种好吃的好喝的应有尽有。
祁衍:“真要给我买?你能拿出多少钱?”
程晟:“你就挑吧,都能买。”
祁衍:“……”真的假的?
哥哥点点头,样子很认真。
让祁衍觉得有便宜不占等于傻蛋。
于是他没含糊,直接要了肉碎卷饼加鸡蛋,又要了特辣的烧饼夹蚝油串。
期间偷眼看程晟,程晟居然面不改色,好,那他又要了麻团和糍粑。
反正他的胃是无底洞,啥都能吃下。
就吃了,放开吃!
吃穷你!
他要了那么多,哥哥不仅没有心疼钱,还帮着戳了戳锅里热着的牛奶:“也拿点喝的吧,不然太干了,巧克力牛奶好不好?”
好,当然好了!
普通牛奶五毛一袋,巧克力牛奶一块二。他这辈子都没喝过几次。
以前家里偶尔买,还是要和妹妹一起分享的。
程晟一次居然给他买了两袋,震惊。
一袋巧克力,一袋草莓。算一算一顿已经差不多花了七块钱了,七块!天文数字!祁衍从没这么奢侈过!
祁衍:“你……那么有钱的吗?”
程晟:“我妈妈一个月给我一百。”
祁衍:“那么多?我才三十!”
他的三十,还是建立在祁胜斌要出车、经常没办法给他弄午饭晚饭,需要他自己出去吃的基础上。
根本不够吃,完全没有剩下来的。
哥哥就不一样了,不用出去吃,根本花不出去钱。拿出来的还是一百块整钞,这都月末了。
既然这样,祁衍当即决定帮他花。
反正是孟鑫澜的钱,不花白不花!
“我还想喝汽水。”
程晟:“好。”
“还想吃那个。”
上好佳玉米口味。三块钱一包,平常只有生日才能吃到。
“买。”
一顿十几块,祁衍从来没享受过这么豪华的套餐。捧着上好佳进班级,男生又轰地起哄了。
“班长班长,有钱人啊,见者有份!”
祁衍:“不给,去去去!”
“哈哈哈祁衍你也有小气的时候?就一口~~~”
“走走走!”
不分。
糖可以分,糖又吃不饱。
而且说真的祁衍并不是很喜欢吃糖。
玉米口味就不一样了。每一片都入口即化,很美味,这是他一直想吃的。他很珍惜。
程晟不说话。就在一旁带着一点点笑意,默默看着他。
忽然一小团玉米膨化被塞进他嘴里,甜甜咸咸。
祁衍:“你也吃一颗。”
这样,就算万一被孟鑫澜知道,哥哥也是共犯。
哥哥才没有拿零用钱给他买吃的。
哥哥是买东西给自己吃,他蹭了两口,如此而已!
第7章
孟阿姨进家没两天,哥哥的早饭就华丽升级。
从粥变成了热牛奶和面包。
“牛奶养胃,”孟鑫澜说,“小晟现在最需要了。”
“像这种进口面包,就更需要,我看电视购物买的,松软好消化,对消化好!”
但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进口面包一块五一个、牛奶五毛一袋。
这钱加在一起,孟鑫澜总算心理平衡了。
祁胜斌的儿子吃多少钱,她儿子就也要吃多少钱。
绝对不能比小拖油瓶少!
她小心翼翼倒好牛奶、拆开面包,伺候好她儿子的早饭,坐下来斜眼看了一眼祁胜斌:
“小晟是病人,早饭要加强点营养,你没意见吧?”
祁胜斌忙点头:“没有没有,当然没有。挺好,挺好。”
他这次倒不是逢迎孟鑫澜。
而是真心觉得加点早饭钱,根本不是事儿。
祁胜斌本质上对钱这东西没有敏感。
以前,他的原配老婆非常会过日子和省钱,操持着一家人照顾得吃好穿暖的同时,每个月还都会有大半结余。
就这样生活了十年,并没觉得她有什么功劳。
后来孟鑫澜为了给儿子做手术治病,一个劲抹眼泪伸手要钱,小半年就把他全部积蓄要走了,他倒是也没觉得心疼。
反而觉得自己挺男人、挺英雄的。
毕竟,他可是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拯救了身在水火中的母子俩。
总之,祁胜斌一直觉得钱这个东西吧,虽然也不完全是身外之物。
但花了就花了,花了之后都还能挣。
大不了就多去跑几趟车,挣回来呗?
养家是男人的责任,有钱就好养点,没钱就一起粗茶淡饭。
只要家里不至于断粮、揭不开锅就行。
他哪能注意到孟鑫澜心里,那斤斤计较、非要强压一头的弯弯绕?
进口面包有浓浓的奶香味,很美味。
程晟撕下来一小条,小小声。
“小衍,你也尝尝。”
他偷偷的,可还是被孟鑫澜瞧见了:“尝什么尝啊?面包就那么丁点大,而且你弟弟就喜欢吃肉,你就让他吃肉呗!”
她是真心疼那进口面包,半口都舍不得让小拖油瓶碰!
毕竟,她的面包多精贵了?
那么小小一片那么贵,可比地沟油肉包高级多了。
就让小拖油瓶一辈子吃地沟油。
早点高血压、高血脂,得癌!
正想着,小拖油瓶居然催起她儿子来:“哎,你吃快点。”
“今天咱们已经起迟了,你还吃这么慢,待会儿上学会迟到的。”
孟鑫澜:“你!”
还没来得及发作,程晟已经乖乖放下了牛奶杯子,擦了擦嘴:“爸、妈!我吃完了!小衍,我们走吧!”
孟鑫澜简直要气死。
她这个儿子!
怎么傻乎乎,一点都不像她的精明?
好像从来到这个家就这样——她给他一个人弄的吃的,他非要分给弟弟一半。
就连祁胜斌训斥小拖油瓶也是,他不仅不偷偷跟着她乐,还护着他?
现在也是,弟弟叫一声,他马上就跟着走。
搞得像是怕那个豆芽菜一样。
但是凭什么?她儿子明明比豆芽菜高一个头,不欺负豆芽菜就不错了,怎么还搞得豆芽菜能欺负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