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高中毕业之后会放近三个月的暑假,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和江诉声一起出去玩。首先要去一趟敦煌,看看那里的画,接着再顺道去麦积山。
沈听澜对江诉声总怀着一点愧疚,他觉得江诉声应该和他父亲一起去麦积山画写生,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闷在拥挤的北京城,闷在一间小小的画室里。
平时这点愧疚是藏在心里的,沈听澜不说,也不会表现出来。他不知道江诉声是如何说服了江予怀,但知道的时候,江诉声家里已经联系好北京的画室。这时候沈听澜再说什么,也显得太不知好歹。
他只能把这件事藏在心里。
“我吃饱了。”沈听澜撂下筷子,起身走出去洗碗。
“我也吃饱了。”江诉声敏感地发觉了沈听澜有些不对劲,他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跟着沈听澜走到水房。
这时候水房里没有人,江诉声怕蒋淮扬和赵晗进来,特意关好门,把碗筷放在水池里,拧开水龙头,任由它们被水流冲着。
“小甜甜。”江诉声对沈听澜说,“你看看我。”
沈听澜也不看他,低头刷碗,笑着问:“小甜甜是哪个?”
“不是你说的吗,叫你小甜甜。”江诉声大着胆子从沈听澜身后抱住他的腰,下巴枕在他肩膀,“小甜甜,你怎么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
“胡说。”
“我真的没有不高兴。”
“我知道你不高兴。”江诉声稍微垂下目光,瞧着沈听澜的手,修长的十指和着水与洗涤剂的泡泡,来回搓着白瓷碗。他觉得那双手和白瓷似地,一样的光滑,一样的白,在太阳底下泛着光。
他满足地嗅着他衣领上淡淡的栀子花的香气,低声说:“沈听澜,我希望你有什么事情不要总放在心里,你和我说,我会帮你。”
沈听澜听到他这句话,忽然笑了一声。他张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话,踟蹰一会儿,却叹息般地回答:“好。”
他还是不敢说的,他太清楚江诉声是个什么脾气,这个人一定会回答:“嗐,就这事啊。是我自己基础不够好,画不来麦积山的壁画,去也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说不说都无所谓了。
江诉声下意识将他搂的更紧:“沈听澜。”
“怎么回事你,这就不叫我小甜甜了?”
江诉声便笑,附在他耳边:“小甜甜。”
沈听澜不说,江诉声也不会再问。他们心照不宣,一起将这件可能引起争吵的事情掀过页,不再提起。
第47章 十渡
一过了秋分,太阳光逐渐移向南回归线,白天变短,夜间变长。雨也是一场接着一场的下,将夏日残余的暑气都浇散了,令人觉得凉快不少。
画室里有本台历,九月底出去写生的日期,不知被谁用铅笔画了个小小的圈。每天上课之前,都有人去看看台历,数一数距离那个小小的圈还有多少天。
画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实在太无聊,大部分人都盼着赶紧出门写生。
江诉声提前半个月收拾好了东西,最近多雨,他装了两把伞,一把给自己,一把给沈听澜。
学生们都盼着晴天多一些,尤其是出去写生的这段时间。可是天气似乎在与他们故意作对,好不容易等到出发,天边却堆了层铅色的云翳,云中酝酿着雨。
画室租了车送他们去十渡,江诉声撂下东西,一坐到座位上就开始感慨:“这雨应该快点下,越快越好,等我们到十渡它就下完。到时候可以四处转悠转悠。”
沈听澜靠着座椅,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问:“如果到十渡雨还没下完呢?”
“那我就在屋子里画你。”江诉声轻轻说,“风景好看,你也好看。”
沈听澜就笑:“那我宁愿这场雨不停了,让你天天在屋里画我。”
“行。那我每天都要画不同的你,睡觉时候的你、发呆时候的你、微笑时候的你...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嘿——,这话我爱听。”沈听澜把外套脱下来,把它盖到了自己和江诉声腿上。借着这件薄薄上衣的遮挡,沈听澜偷偷去牵江诉声的手。
车刚起步,空调的冷风还没有完全起作用,车厢燥热得像个微波炉。江诉声的手上覆了层细汗,他手指弯着,时不时挠一下沈听澜的掌心,如同一尾来回游曳的鱼。新长出来的指甲触在皮肤,连同心都痒起来。
沈听澜一下握住了江诉声的那几根手指,不让它们再作祟下去。江诉声低笑,稍微侧目去望沈听澜。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黑色的眼眸像墨色的山,眼白则是清灵灵的水,俨然是幅山水画了。
沈听澜被瞧得不好意思,握住江诉声的手不再理他,偏头眺望窗外。
雨还没有下,道边的几家商铺已开了门,赶时间上学的学生将车子骑得飞快,清晨遛狗的老太太手里慢悠悠晃着一把伞。
车子渐渐驶出闹市,越走人迹越少,环境越僻静。北京西南接连太行山脉,这一带多山。山不高,左右不超过一二百米,但数量很多。宛如起伏的海浪,一层叠着一层。公路在这些青色的山间蜿蜒蛇行,是细细的弯曲的一条。
画室里有人没见过这样成片的山,扒着窗户喊:“有山,有山!”
旁人则嫌大惊小怪:“这山都太矮了,不够看。”
“山上还有田呢!”
这边山势较平,合适的地方都被当地人开垦成田。只不过有些田不再是方方正正的,因地形限制,扭成了平行四边形。农作物在形状歪歪的田中生长,穗子向上朝着太阳。
沈听澜也在看山,这些矮山大多只生长灌木,真正的树很少。裸露出来的褐色岩石布满了刀劈斧凿般的坚硬痕迹,那是数千年的风雨和阳光留下来的深刻记号,有种粗狂的美感。
沈听澜忽然手痒,想把自己眼睛看到景色画到纸上。只可惜画画用的东西都撞在行李舱,不在身边。他左手拉着江诉声,于是用右手摸出放在口袋中的手机,对着山拍下了一串照片。
等有时间,可以从这些照片里挑些来画。
江诉声见了,腾出一只手对着山拍照。车在行驶的过程中难免不稳,他想着多拍些照片,给沈听澜看,保不齐自己这里就有他喜欢的呢?
江诉声总想着让沈听澜高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仿佛已经印在了潜意识里头。只要沈听澜高兴,他便成倍的快乐和满足。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心理,怪不得有句话叫热恋中的人都没智商。脑子里的大部分空间都被另一个人的身影占去了,几乎所有的智商都用来予他欢喜,人自然痴呆。
但江诉声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反而还挺享受这个过程,追求爱情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沈听澜发现江诉声也在拍照片,想着是江诉声喜欢。他就格外留心路过的风景,发现好看的,就趁机拍下来。
他们这样不声不响地拍了一路的山。车进入十渡范围后,黄豆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在车窗,又急又密,把一切景色都朦胧了,外头的山成了大片点缀着青色的褐。
“怎么这时候下雨?”蒋淮扬翻出手机自带的天气预报,叫了声,“还要下到十二点多?存心给我添堵。”
有个女生说:“天气预报都不准,没准我们到了,雨也停了。”
蒋淮扬关掉天气预报:“那我可借您吉言。”
事实证明,这次天气预报难得准了一回。他们赶到那家农家院,天还没放晴。不过雨势变小,豆大的雨点子被引力拉成细细的线,落地的声音都淅沥沥的,温柔不少。
众人顾不得打伞,拎上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跑进门去。昨日晚上画室老师已经安排好每个人都房间,沈听澜和江诉声他们在顶楼。顶楼只有一间屋子,还是搭在屋顶角落的彩钢房。从前是储藏室,后来因为房屋不够,老板收拾出来,能多住下几位旅客就多住几位。
这间屋子很大,里面足够摆下六张床,住六个人。沈听澜他们四个,外加隔壁宿舍的两个人,提着东西爬上楼顶。
这边风景不错,四面都被山环绕着,不远处还有条小河。河上时不时有竹筏子划过。
刘老师叮嘱他们快些放好东西,到二楼吃中饭。沈听澜将吃饭视为人生一大快乐事,正要走,突然,他听到了外面传来菜市场喇叭播放出的那种声音:
“飞人准备,飞人准备!”
“啊?啥飞人?”沈听澜看向赵晗。
赵晗去年来过一趟,也算经验丰富,解释道:“十渡这边有蹦极的,每次蹦之前,大喇叭里都得嚷几句鼓励勇士。你要是感兴趣,有空可以去蹦蹦,体验一把飞人的感觉。”
第48章 空山
沈听澜对当飞人没什么兴趣,跟着大家到二楼吃饭。午后,雨愈发小了,细细的雨丝织成烟,笼着远处的山。阳光从铅灰色云层里透出来,照着地上的一个个小水洼。
二楼处有个大阳台,上面架着许多沙滩椅,可供游人眺望青山。因为雨天,这边倒也没什么人。刘老师挑中个角度,支开可折叠的简易画架,征用了某位“幸运”同学的颜料,开始做范画。
沈听澜位置靠后,他挤在两个人中间的缝隙里,看得格外认真。他只画过屋子里灯光下的罐子和水果,从没有画过花草和山石,自然光赋予了它们更加发丰富和多变的色彩。
云层遮着太阳,山和花草的颜色是发暗的。当风吹开云,草木山石也会随着明媚起来。
刘老师画到一半,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忽而云销雨霁,大片的阳光照在远山,原本不是很清晰的明暗交界线刹那分出泾渭,亮面灿灿得近乎于金色,暗面则被反衬得更加阴沉。他只好重新调整了颜色,完成了这幅色彩小稿。
他说:“写生时光线多变,你的眼睛观察到什么颜色,就画什么颜色。不要想当然去画,更不要去默背概念,知道了吗?”
“知道啦。”学生们拖着长音回应。
“现在天也晴了,赶快去收拾东西,一会到外面去写生,知道了吗?”
“知道了!”话音未落,他们你推着我、我推着你急急忙忙地跑回自己房间。
沈听澜和江诉声背好画袋,提着铅笔盒和小马扎离开屋子。他下楼梯的时候遇见了几位老大爷,他们精神健硕,脖子上挎着台摄像机,穿着相同的红色衬衣,背后印有一行黄字:“夕阳红摄影旅游团”。
“你们是画画的吧?”其中一个老人问。
“是啊。”沈听澜笑。
“这是要去蝙蝠山吗?”
“蝙蝠山?”
另一个老人伸手指下对面的山:“那个就是蝙蝠山,你看它不像一只正伸翅膀的蝙蝠?”
江诉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的确是像。”
一位老人来了精神:“传说多年之前发大水,有户姓黑的人家避难到此。十渡人好心收留他们。”老人边走边说,“哪知道当天晚上水涨得更大了,泛滥成洪。村民叫上老黑一家到小山丘避难。
“这时候村民们发现,洪水升一丈,小山丘也跟着升高。升着升着,两边也冒出山头来,连成了一座形似蝙蝠的山。等洪水退去,村民们不见了老黑一家,这才反应过来。老黑一家并不是人,他们变成这座山,救下了村民们的性命。此后,人们就在山脚下生活。”
“大爷,你们这是要去蝙蝠山吗?”沈听澜问。
老人摇摇头:“这山太陡,我们老胳膊老腿儿,一看就爬不上去。我们打算去蝙蝠山对面,那边儿有个好机位,能拍到火车。”
“火车?”
另一人手舞足蹈地补充:“京原铁路从蝙蝠山后的一座小山头穿过,时不时会有火车,我们就要拍它进入桥洞过山的那一刻。老式的绿皮火车,高高的铁路桥,不远处的蝙蝠山三峰叠翠,把它们放在同一画面里,别提多好看了!”
“我们原本想今天就去,可惜下雨,路滑不好爬山,就先去看一看。”
江诉声瞧了沈听澜一眼:“能叫上我们俩吗?”
“可以啊,我们看了车次,后天下午四点还会有趟火车从蝙蝠山过。要是你们两点有时间,可以来找我们。”
两人和“夕阳红老年摄影团”的大爷们简单聊了两句,带着东西一路小跑向门口。
等大家都到齐了,几位老师带着他们往蝙蝠山下的村子里去。村子依山而建,地势是自上而下倾斜的,爬起来比较累。里头的建筑有少部分都保留了上世纪初的风格,青砖垒成的墙与黄土烧成的房,以及路边随便一个空地都被种上玉米。
在这里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五点到村口集合,上交作业,第一天任务不重,两张色彩小稿与十张速写。
江诉声对一家种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产生了浓厚兴趣,柿子树是老大的一棵,枝叶繁茂得如同撑开了的大伞。那户人家的大门开着,他搬着小马扎坐在小道对面,手里捧着速写板,抬头画那棵缀满果实的老树与它旁边的旧屋。
不多时,旧屋里走出了一个人。她年事已高,头发都老成了银色,穿着靛蓝色的衫和深灰的长裤,佝偻着腰背,慢慢地走下了砖石搭成的简陋台阶。
她看到江诉声,又转头瞧瞧自己的房子,忽然不自在地向旁边挪了挪,怕挡住他一样。
“奶奶,您不用动。”江诉声唤她一声,“我这就画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