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苍玉醒来之后,坐了两分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不上什么感觉,他记不得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但出乎他意料,每每回想起血,他都会更镇静一点。
他打算想点远的。
他从床头柜里拿了根烟点上,一言不发。他已经清醒了,他沉默着抽烟,抽得很快,烟灰在尾端聚起来,扑簌簌落在他的腿上。他紧皱着眉,毫无反应。
白石从外面回来就看见裴苍玉仍旧望着院子,望着埋人的地方。
他试图说些轻松的话题,便走进去,特意抬高了语调。
“选今天真是可惜啊,如果下雨我们就没办法烧烤啦。”
他走到裴苍玉面前,裴苍玉抬头看了一眼他。
白石为那个眼神惊了一下,昨晚裴苍玉的梦魇的脆弱已经彻底过去了,白石没想过裴苍玉也会有这么冷冰冰的眼神。
“几点?”裴苍玉把烟头按灭在自己的腿上,然后把烟灰拢在一起,和烟头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白石看着他的动作,觉得裴苍玉不知道哪里变了,突然一想简直脱胎换骨,他下意识地听从裴苍玉的话,回答他。
“八点。”
“好。来准备吧。”裴苍玉站起来,把垃圾桶踢到一旁,走向厨房。
白石跟过去:“你要穿正式一点。”
裴苍玉并没有回头:“你给我准备了吧?”
白石因为这抢白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裴苍玉把冰箱打开,把里面东西搬出来:“你来做,我来打下手,要我做什么?”
白石想了想:“你削一下萝卜吧。”
裴苍玉便从桌上满当当的东西里挑出萝卜,拿起刀,认真地开始工作。
白石一边忙一边瞟他,裴苍玉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挺平静,但有一个很大的变化,这点白石敏锐地发现了。那就是裴苍玉的动作很稳健。
倒不是说以前裴苍玉就手笨,而是裴苍玉本人带着一种毛躁的感觉,似乎安分不下来,做什么事都透着点神经质的紧张,做点什么事就习惯性地去看别人的反应。白石猜想这是家暴和疏友的后遗症。
但现在一下子就褪去了。
“看什么?”裴苍玉普普通通地问,手下也没停。
白石转回头。
第一波客人在七点三十五来到。
白石彬彬有礼地迎客进门,他举手投足带着天然的从容,周旋地恰到好处。裴苍玉穿了件极为合身的衬衫,站在楼梯附近,朝来客轻轻点了点头。
拉塞斯一看到他就吹了声口哨,被母亲狠狠地瞪了一眼。她吐了吐舌头,很快地跑来了裴苍玉身边,对他的帅气大放赞美之词。
裴苍玉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只是礼貌地笑着。
来客逐渐进门,请来的酒保开始为客人送酒,裴苍玉站在这里偶尔和路过的人打个简单的招呼,想必白石已经交代过情况,并没有人特地来和他搭讪。
而那边白石则和一群男人站在一起,聊些形势问题。
拉塞斯看人越来越多,觉得也许是时候离开裴苍玉身边,不要挡住他比较好。她刚迈步,就被裴苍玉拉住了手。
凭着这么长时间的交往,拉塞斯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要我陪着你吗?”
于是拉塞斯便一直站在裴苍玉身边,赛提诺来叫过她一次也没走,而来叫她的赛提诺转身便走向白石,两人一起朝这边看,似乎刚才她来是因为白石的要求。
拉塞斯一直站着,不知道裴苍玉打算干什么,但是裴苍玉一直瞟向一楼的备具室。
突然拉塞斯被裴苍玉拽了一下,裴苍玉动了动脖子,示意她跟过来。
拉塞斯便跟着他一起走到备具室,裴苍玉直接推开了门。
里面有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儿正在换衣服,他是雇用来的宴会酒保,负责从七点半到八点半段,现在要离开去和朋友喝酒。
他看见闯进来的人吓一跳,拿着衣服往身前挡,发现来的是主人中的一位,更加觉得不好意思。
裴苍玉转头看拉塞斯,比划了什么。
拉塞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又看看这个男孩儿,翻译道:“把你衣服脱了。”
男孩儿眨着大眼睛呆了,把胸挡得更严实了,拉塞斯翻译出后半句。
“跟这位换一下。”
男孩儿还在犹豫,这种要求让他摸不着头脑。
拉塞斯继续说:“你去站在楼梯口那个地方,站到九点半。”
然后他看见裴苍玉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面无表情地掏出了一沓钞票。
拉塞斯比他更震惊。
裴苍玉递给瞠目结舌的拉塞斯,拉塞斯递给男孩儿,还自己添了句话:“……面额有点大,去换一下比较好……”
男孩儿咽了口唾沫,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裴苍玉,发现他们身形相仿。
他点了点头,开始换衣服,中途他好奇地问了一句拉塞斯裴苍玉怎么挑中他的,等很久了吗。
拉塞斯费了一番功夫向裴苍玉描述完,裴苍玉敲了敲墙上公司提供的人员名单,上面有照片身高体重信息。
拉塞斯倒是赞赏了一下,她发现裴苍玉现在能读懂不少东西了,看来是一直在进步。
他们很快地换好衣服,裴苍玉便和拉塞斯一起溜出去,偷偷地望了一眼替他站位的男孩儿,男孩儿照着他的交代,正用一个白石看不清的角度站着。
裴苍玉又望了一眼白石,白石在人群里余裕地和众人聊着,但时不时就会朝裴苍玉那边看一下。
说实话,这点裴苍玉很早就发现了,远到要追溯到他们初中的时候背诵课文,站一排背诵,白石动不动就会看他,隔着几个人,朝前稍微倾倾身子,真的很明显。
乐队正在表演,大提琴正在独奏,声音很大。
裴苍玉转向后门看了一眼,那里没有人,可以直接走出去。
拉塞斯比划着问他去哪儿,裴苍玉掏出手里的纸片给她看,拉塞斯认出那是一个旅馆的地址,拉塞斯便提议带他去,裴苍玉摇了摇头,他表示自己知道。
于是这就是告别了。
拉塞斯想。
她低下头踢了踢地面,裴苍玉捏了捏她的肩膀,示意他们可以一起再走一段。
拉塞斯扬起脸笑了,她指向那个替他站着的男孩儿的地方,耸了耸肩,她要去那个地方白石才会不怀疑。
裴苍玉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表达谢谢。
拉塞斯笑了笑,很快地跑开了,连个像样的再见也没有。
裴苍玉看着她离开,转身朝后门走。
没有关系,这里人多,穿过去。
从这里穿过去。
白石看不到。
在和白石同一线的时候,白石并没有朝这个方向看。
成功了。
裴苍玉几乎碰到了门边。
被人撞了一下,那人说了句什么,凭感觉也知道是“不好意思”。
裴苍玉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没关系。
但恰好在这个时候,乐队高昂的音乐在高/潮后收音,全场雅雀无声,这声“没关系”所有人都能听到,但只有两个人能听懂。
白石的脸从一边转过一百八十度,看向这边,他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他和裴苍玉的目光对上。
裴苍玉下意识地想跑,可是出于对疯狂的忌惮他不敢轻举妄动,他看着白石的脸上那受伤的表情,紧张得要命。
乐队要奏新篇,白石的手握紧玻璃杯,他死死地盯着裴苍玉,但对众人说:“结束了,回去吧。”
他声音不大,但大家听到都愣了一下,看过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气氛良好的宴会中突然说这句话。
白石仍旧盯着裴苍玉,他语气不善地重复了一遍:“出去。”
人群逐渐嘈杂起来,他们可以走,但是在等白石笑着解释一下为什么请大家离开,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给大家添麻烦了”,再随便找个借口,又不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白石像是发现他们还赖着一样,终于不再盯着裴苍玉,扫视了所有人,他极其不耐烦,甚至带了点压抑的暴戾:“听不到吗?”
人们开始离开,保安为大家打开门,酒保给大家递上外套和伞。
裴苍玉和白石对视着,直到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
在喧哗褪去一片狼藉的房子里,地上的彩带拧成一团,乐队里提琴倒了下来,桌上的食物坑坑洼洼,空荡荡的房子能听见秒针走动的回音。
白石的“正常生活”像个可怜的笑话。
他扔下杯子,发出碎裂的声音,他朝裴苍玉走去。
裴苍玉毫不躲避地抬头看他。
白石抓住他的手腕:“走吧。”
“去哪儿?”
“去下一个地方。”
裴苍玉一脚踹在白石的腿上,一拳揍在他脸上:“去你个头,你跟我回去坐牢吧!”
白石挡了几拳,找了个空挡一拳砸向裴苍玉的头,裴苍玉眼前顿时冒金星,他知道白石认真了。
不过他也差不多。
这场架,早晚要打的。
第123章 蓝水草-11
费左华打来电话的时候,说机票要多订一张,最后仍旧感谢了施远尘的出资。
施远尘笑了笑带过去,答应了下来。
提前一天过来的孔苹刚把自己的行李箱放进客房里:“那今晚就暂时住一晚,麻烦您了。”
施远尘摆摆手:“不用,反正明天就出发了。”
孔苹笑了下:“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您愿意出资,连我也带过去。”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施远尘倒了两杯咖啡:“我们想你能帮上不少忙。”
孔苹接过咖啡:“对了,他说还有一个人,谁啊?”
施远尘摇摇头:“不知道。”
费左华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就敲响了施远尘的家门,施远尘已经醒了,走去开了门,费左华朝他点了点头,身子偏了偏,露出后面的人。
施远尘看着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候齐安?”
猴子一皱眉:“你认识我?”
费左华直接往里进:“裴苍玉身边的人他都认识,别问了。”
见候齐安没有要握手的意思,施远尘便收了回来,侧身让他进门。
候齐安打量了一下环境,施远尘打量了一下他。
他比一米八二的费左华稍微矮一些,应该和现在的裴苍玉差不多高,头发剃得极短,隐约能看见头皮上的疤。他的面容严肃,长相俊朗,晒得发黑,脸部线条很刚毅,站得笔直,没有什么小动作,走进来的步伐迈得很稳,走定之后脚便不再移动,让人联想到他或许从事一个制度性很高的职业。他背着一个厚重的黑色登山包,似乎装了不少东西,看起来和他的身板差不多大,他背起来倒也不怎么费力。施远尘还注意到他右腿的膝盖处鼓出了一块,穿了双看起来很重的鞋,施远尘不觉得他在市面上见过这种鞋。
施远尘给他们倒了咖啡,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他一边递过去一边问候齐安:“你上学吗?还是工作?”
候齐安摇摇头,他不喝咖啡,另一边的费左华接了过去,灌了一口。
“军校。”
怪不得。
施远尘站起来:“我去叫他。”
费左华点点头。
孔苹打着哈欠走出来,看见客厅里的候齐安,眨了几下眼睛才认出他,却站着没动。他远远地看着候齐安,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该怎么打招呼,候齐安也没动。
最后他们俩只是互相点了个头。
施远尘瞟着他们的动静,正在做三明治,朝旁边的费左华轻声问:“你见他们的时候也是这么尴尬吗?”
费左华喝了口咖啡:“怎么可能。他们以前是朋友。”
候齐安简单交代了一下他为什么会参与。
他的军校要求有三年的部队训练时间,基本上学生会选择在大三后开始,三年后回来上最后一年定衔的考评。也有少部分人,比如候齐安,会选择在大一或者大二后就开始部队生活。他一开始在某陆战旅,去年所在的旅中抽了一个营的人数去了联合国的演习。说是参与演习,可候齐安基本只是去打下手,包括一些调度安排的协调,他们分去了不同地方,候齐安在黑山呆过大概五个月。
孔苹听完挑了挑眉毛:“厉害啊猴子。”
“不,只是所在旅刚好被选中,很多像我这样的人都去帮忙了。”候齐安解释地一本正经,孔苹摸了摸鼻子噤了声。
“所以我想应该能帮上忙,我在那里工作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当地的警察,打交道的机会很多,也聊得来,后来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找人的话,他应该能帮上忙。”
施远尘点了点头,推了推眼镜:“学校那边?”
候齐安拍了下自己的膝盖:“我受伤了,有伤假,打过了招呼,结果写个报告就行。”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施远尘看了一眼他鼓起来的膝盖,猜想那里应该缠了不少绷带。
带人来的费左华已经喝完了两杯咖啡,他疲惫地搓了搓脸:“大概就这样,走吧。”
大家站起来,施远尘走在他旁边:“葬礼……怎么办?”
“不知道。”
“或者你等下葬之后……”
“不用。”费左华穿上他的外套,咬了支烟,“这种事不重要,反正总要葬的。”
孔苹则不断地瞟着候齐安,在登记排队的时候他凑近:“你怎么找到费左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