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包厢门的一瞬间,张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胸腔里闷着一股浑浊的气一样,一呼一吸都变得不大容易。他推开门,发现包厢里只有老刘和他老婆在,老刘正趴在桌上说醉话,他老婆一副管不了的样子,靠在椅子上按手机。
“程声呢?”张沉忽然跑过去,语气有点急,等老刘老婆惊讶地放下手机,顶着一张喝得酡红的脸转向自己,又上手拍拍她的肩,再问了一遍:“程声呢?”
“啊?程声……”她打了两下自己发烫的脸,眯着眼想了大半天,忽然一拍脑门,指着张沉说:“你刚一走他就说自己不太舒服,要去趟卫生间,等会儿自己一个人回家睡一觉就好,专门说让我们别担心!”
她刚说完,张沉一把拿起椅子上的包,连句道别的话也没留,像阵风一样推开门往楼下赶。
包厢里的老刘老婆一头雾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小声嘟囔:“怎么就撂下我们一家人了?”
张沉沿着马路一直跑,中途给程声打去好几通电话,全是关机。跑着跑着他内心发笑,想程声真是个急性子,决定好的事连一顿宵夜时间也不肯拖过。
张沉沾了酒,没法开车,可这路上连辆出租车的影子都没见到,他只能一刻不停地奔跑,几乎一大半才遇到一辆擦肩而过的老出租车。
出租车师傅往窗外这个奇怪的男人身上看了一眼,刹车猛地一踩,摇开玻璃窗问他:“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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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程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遗书和这些天找律师办好的合同一并放在茶几最显眼的地方。他环绕一遍自己和张沉这间住了不到一年的小家,把装修的细节和他们一起采购来的小物件仔仔细细挨个扫过一遍,心里涌上一股释然的满足。
他看了几乎二十分钟,心里清楚自己不能再接着看下去,适时地收回目光,低下头往门口走去。
就在他沿着楼梯刚走到前些日子跳楼的男人门前时,身后楼梯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程声知道这是谁,但没理会,很快收回看向五楼房门的眼神,故意制造出一阵响动,打算往顶楼继续走去。
可他刚迈出下一步,手腕忽然被后面的人用力攥住,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的张沉想做什么,整个人在混沌间忽然被强硬地往楼下拖。
程声从未感受过这么大力气,挥着胳膊想反抗,却被人先一步制止。那人好像早料到他要做这样的动作,另一只手轻松把他的双手押在身后,一语不发地拖着他往家里走。
程声这次彻底不动了,任由他拖着自己,踉跄地跟在后面,什么话也没说。
家里大门敞开着,里面却是漆黑一片。程声被三两下推进家里,紧接着听到门口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张沉摔上门,转身走到程声面前,一把攥住他的领口,往上提了提,问:“你去上面干什么?”
程声被勒得有些透不过气,一喘一喘,什么也说不出口。
可张沉丝毫没有因为他这幅虚弱模样便放过他,程声从他的呼吸频率和手上的力气中意识到这件事,又把双手覆在张沉凸起青筋的手背上,平和地来回抚摸了几下,希望他放过自己,让自己成全自己。
他偷偷瞥了一眼昏暗的茶几,上面原本整齐的一沓纸被翻得有些乱,全是张沉翻过的痕迹。
程声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必要再说些什么。
可张沉不这样想,他非要程声亲口说出来,又重复了一遍:“你去上面干什么?”
这次程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张沉刚刚在路上狂奔时跑乱的头发和他永远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复杂眼神,刚刚还紧闭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张开了,他如实说:“去跳楼。”
他原以为两个人打一架的情形并没有出现,对面的张沉听到他的答案反倒慢慢缓和下来,等程声几乎忍不住继续开口解释时,终于说出下一句话:“我早知道了。”
“我知道你全都知道。”程声说:“在你告诉我你把房子卖了的那天。”
张沉开始笑,可笑着笑着忽然停下,他替程声整了整散乱的头发,说:“你都要了结自己了,还不忘测试我。”
程声歪着脸不看他。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是把自己在那天夜里顿悟的关于全部自己向张沉全盘托出?还是昂起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自己只有这最后一条路可走?总之绝不是求得他的原谅。
程声还没想好说些什么,身体忽然一轻,紧接着他被按在阳台围栏上,整个上半身飘在空中。
程声感觉自己正飞在夜晚的凉风里,周围一片清净,纷纷扰扰的烦恼全都离他远去。
原来在风中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没多久他忽然觉得后颈一酸,刚刚穿过自己的凉风瞬间消失得干净,他又回到熟悉的室内。
张沉望着靠在围栏上一喘一喘的程声,拍拍他的脸,问:“是不是觉得解脱了?”
“是,解脱了。”
程声一只手压在胸口,一把把捋气。他断断续续从胸口挤出几句话,“你以为我不想好好生活吗?我以前试过无数种别的办法,吃药、拜佛念经、拿刀和笔划自己,可这些东西治标不治本,我一直在兜圈子,兜兜转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现在我知道了,解决一切的办法就是从根源上杀死自己,你就让我走吧。”
这样一长串话让程声感到吃力,他刚说完就扶着栏杆大口喘气,脸上却一副坚定的表情。
对面的张沉听得认真,等他全说完却丝毫不生气,反而露出释然的笑。
攥着程声衣领的那只手骤然卸了力,张沉慢慢把自己攥出来的褶子捋平,垂着眼说:“咱们是一样的。”
程声抬眼看他,想问些什么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我根本不会拦你。”张沉低着头帮程声整理衣服,只留给他一张看不真切的脸。他刚刚在路上跑出来的火消失殆尽,连带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人只能自己成全自己,家人爱人也没资格要别人离开或是留下,这个道理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累了就离开,我不会强迫别人。”
张沉说:“可我也想离开,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程声把头压得很低,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以为你想好好活着。”
“我想离开。”张沉又重复了一遍,面对不知该说是畏畏缩缩还是大义凛然的男人说:“我告诉你为什么。”
“我腿上有两道疤,现在全都已经看不清,但我一直记得它们,一道是我十岁那年冬天自己打出来落下的,一道是高考完那年夏天落下的,也是我自己打出来的。后来它们逐渐从我的皮肤上消失、愈合了。直到现在,它们一点痕迹也没有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你每天和我睡在一起,看不见它们对不对?但我能看见,它们根本没有消失,而是从外面的皮肤渗进我身体里,彻底和我长在了一起。”
“你这几年的生活是不是和我一样?为了一件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原地打转,转得久了就再也出不去了。”
“你这样一直盯着我看是想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做什么吗?你不是看到了吗?工作、炒股、买房、买乐器,赚钱然后把赚来的钱全花在世界上最虚无最没用的地方,赔本做别人讨厌的、脱离主流的音乐。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做的事情。你觉得好不好笑?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这是我在看到自己身体上出现第一道疤时就注定会走上的道路。现在我也想结束了。”
忽然间张沉翻上阳台围栏,笔直地站在上面,俯瞰楼下黢黑的夜景。凌晨五点的小区还笼在黑沉沉的夜里,他看清了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树丛,转过身,从上往下俯视程声,朝他伸出一只手,轻松地说:“一起吧。”
程声仰着脸望向他,试图从他眼里看清一些东西,但阳台实在太暗,一切都模糊不清,站在阳台围栏上的张沉像道随时会离去的风,诱惑他,指引他。程声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了,他们该去最原始的地方,该一步步从城市倒退回自然,他们手里的电脑应该逐渐退化成一片绿叶,他们的汽车不断向后退,直到在他们面前退化为向草原狂奔的野马群。他们这才回到他们原本的位置上。
程声缓缓拉过张沉的手,在他的帮助下爬上不算高的围栏。
这次程声看清了张沉的表情,他的眼睛比远处星星点点的灯更亮,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凑过来亲吻了一下自己,接着把自己整个上半身按在围栏和墙壁交接的地方,额头抵着自己额头,鼻尖抵着自己鼻尖。
程声抬手摸上他的脸颊,说:“我爱你。”
张沉说:“我爱你。”
说完他抱住程声的腰,抵着他的额头问:“你相信我吗?”
程声小幅度点点头,把两只胳膊搭在他脖子上,闭上眼,凭感觉凑在他面前,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然后程声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周围只有呼哧呼哧响动的风声。
人一定是沉重的,落到地面不过几秒而已,可他怎么会觉得时间这样漫长?怎么会觉得一切如此轻飘飘?他明明紧闭着眼,却看得到无形的风、远处的灯、看到自己人生里那些满含悲伤、绝望、渴望、贪婪、戏谑的眼睛在黑夜里缓缓闭合,看到自己身体里一条条难以释怀的罪状穿透皮肤向外散去,最后化在晚风里,顺着某种不知名的力飘向天空最中央,直到在那里彻底消失。
他们抱在一起的身体穿过树的枝叶,那些枝干和绿叶贴在他们身边唰唰响。天上似乎飘起雨,很小,落在脸上无声无息。然后他们顺着潮湿的树叶滚落到地上,砰的一声。
触地的瞬间,程声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全被震开了,他看到自己身体里上亿个细胞渐渐干瘪下去,看到发黑的血液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淹没身上无数处自残留下的伤疤。那些他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顺着血一同流出来,缓慢地把地染成黑色。他无法分辨自己是死是活,但身体里的骨头咔咔作响,四肢百骸都在发痛。外面的皮肤被撞破,那层他自己无法揭开的隔膜在接触地面的瞬间终于被冲破了。里面无所顾忌的“我”向外冲去,外面他所憎恶的“我”迎接它的到来。
然后它们终于合为一体了。
他是死了吗?还没有,他还有意识,发觉一双大手触碰着自己的眼皮、鼻尖、脸颊,最后紧紧捂上他的眼睛。他想喊、想大叫、想说爱,可喉咙口却一句话也发不出来。
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的器官像漏气的气球一样逐渐瘪下去,那些永远思考不出答案的问题被他干瘪的器官逐渐挤压出身体。千斤重的思考留给其他人吧,他已经彻底干净、要化作一缕风飘走了。
最后,程声只想说一句真心话,他想说自己还是不懂,什么都不懂,他只是最无知的一个人。
可忽然,程声在自己身体里听到张沉的声音,他好像看得见自己在想什么,回答道:“这就对了,你不是一直希望变成一张白纸吗?现在我们都是白纸。”
张沉的声音从哪里传来?程声这才察觉到压在他眼皮上的那只手一直在,是冰凉的,带着潮湿的雨腥气和血腥气。他掌心里温润的血正缓缓渗进自己眼球里,和他体内刚刚合二为一的两个自己汇合,所以程声听到了他的声音。
程声艰难地睁了睁眼,透过张沉的指缝看到他也正盯着自己。他的脸被雨水打得通湿,睫毛上挂着水珠,表情轻松,好像和自己一样,马上要化成风飘走了。
程声终于明白他们昨晚那场艰涩的性究竟差在哪里,身体和身体的连接怎么可能变成一个人?他们默契地选择了同一个结局,他们叠在一起,此时此刻才终于彻底变成一个人。
周围忽然响起几道尖叫声,接着是几阵急奔声。程声没理会,透过这道狭窄的指缝,痴痴地望着张沉。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救护车的笛声在叫,周围涌来一大批人。程声发觉自己的身体被这些人向上拖拽着,但他不想走,死死搂着张沉的脖子。
旁边有人着急地嚷着:“别太使劲!”
“俩人都睁着眼呢,有意识。”另一个人凑到程声耳边,扯着嗓子大声问:“能听见我说话吗?能听见就点点头,把手松开,我们这是在救你。”
程声没动,他此刻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张不开嘴,说不出话,只是一直望向对面的张沉。
他们两个人用眼睛说话。
张沉也盯着他,用眼睛问:“下辈子你想干什么?做学术还是玩鼓?去哪里卖艺?开咖啡店还是餐馆?”
程声用眼睛答:“都要,但是得去个人少的地儿。”
张沉用眼睛继续说:“我们现在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
程声望着他:“什么?”
“下辈子天生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
程声笑了。
张沉朝他眨了眨眼:“松手吧,我们下个地方见。”
没一会儿两人被分别抬上救护车。上车前,程声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被地平线升起的太阳照亮了,当第一缕曙光刺向他时,程声觉得自己空荡荡的身体好像被某种新生的东西填满。他闭上眼,让那缕曙光抚摸自己的眼皮。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程声在心里感谢张沉,他的爱不再只是爱,在今天掺进了仰慕。张沉是个绝顶的问题解决者,永远能在死局中冲出一条活路。
第75章 Explo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