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昏的洛阳城外,赭石红的城墙边上一条护城河蜿蜒流过,突然一匹青骢马扬蹄飞驰而来,马上的人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握着柄乌黑的长剑,薄唇被紧紧咬住,一对剑眉压得很低,表情严肃慌张,像是有什么急事。
只一阵疾风,那人就骑马冲进了洛阳城,洛阳城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被这架势吓到,自动闪出了一条路,免得被那马蹄给踢飞了。不知过了久,那男子突然勒住了马缰,青骢马高高地扬起了蹄子,长嘶一声停了下来。那男子利落地提剑翻身下马,迅速地跑进了一家名为"潇湘馆"的赌场。
这潇湘馆是这洛阳城内数一数二的大赌场,通常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通宵都是人声鼎沸,喧闹杂乱。但是今日却一反常态,只见堵馆内所有的人都团团围在最大的那张堵桌旁边,场内安静地只能听到两个人对话的声音。
首先响起的是一个幽雅清淡的声音,那声音悠悠然地说道:"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就再赌今天的最后一把......想不想来赌把大的?"说话人是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虽然用垂纱的斗笠遮住了脸,但是气质脱俗,即使只是简单地坐在赌桌边,气势远远压过了这赌桌对面满面紫黑额迹还不断渗着汗的赌倌。今天,这来历不明的白衣少年已经在这赌馆里坐了六个时辰,只赢不输,一共赢了三百万两银子,只怕他再这样赢下去,潇湘馆就该关门大吉了。
听到对方说要赌大的,那赌倌用气急了的略带颤抖的声音问道:"你要怎么个赌法?"那白衣少年轻笑两声,淡然道:"你不用紧张啊。这把如果你赢了,三百万两银子我一分不要,但如果你输了......"少年说到这里时故意顿了顿,引得在旁围观的人都不由伸长了脖子,想听清楚他到底想赌什么。
但那白衣少年却没有往下说了,只是起身走到赌馆的中央,然后猛然抬手,指着高挂于堂前的一块写着"潇湘馆"三字的牌匾狠狠说道:"如果你输了,这块招牌我可就拿走了!"突然,一阵狂笑从赌场内暴发出来,"搞了半天,原来是来踢馆的!"
潇湘馆的赌倌们早就按耐不住想出手砍了这白衣少年,但是这样出手会让别人认为是潇湘馆输不起钱,于是出手伤人,毁了潇湘馆花了近十年时间才竖立起来的名声。但现在这个白衣少年却放出这种厥词,正好让潇湘馆的人有了出刀砍人的借口。
赌场里当班的数十个赌倌大声叱喝着,从赌桌下抽出一把把亮铮铮的青光刀,推开拥挤的人群朝白衣少年袭去。那白衣少年嘲笑一句:"你们开赌场的人还怕赌吗?传出去莫叫别人笑话了!"话还没说完,那白衣少年一个纵跃,凌空翻过几个身,只听"嚓嚓"两声响,就已经跳上了房梁。一伸手,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蓦然掷出,那匕首直直钉入了牌匾,正好打在"湘"字的中心。那牌匾上被匕首钉入的地方"兹兹"地相两旁裂开。
就在这个时候,刚刚那骑马而来的男子冲着房梁上的白衣少年喊了一句:"快下来!凌楼!"边说着自己就已经开始向赌馆外跑去......这时那白衣少年才猛地回过了神来,看着那个喊话的男子,诧异地低声念道:"江城?"便翻身跳下了房梁,跟着跑了出去。
赌倌们见那闹事者毁了他们潇湘馆的招牌就想逃,心想哪能这么便宜就放他们走,于是一涌而出推开人群追了上去。但是当他们追到门口的时候,却见一匹青骢马撒开四蹄,踏起一片尘土向城外跑去。那马背上坐着两个人,岳凌楼在前,江城在后。赌倌们一点都不放松,也都迅速解马骑上紧紧追了上去......
"凌楼凌楼,快点把那个东西扔了!不然我看不到路啊!"江城拉着马缰急匆匆地说着。他话中所说的"那个东西"指的是岳凌楼带着的白纱斗笠。岳凌楼转过头,看着身后就快追上来的潇湘馆的人,说道:"你看不到路有什么关系,反正马还长着眼睛呢。"
他们现在已经快要跑出洛阳城了,在这靠近城门的地方没有石板铺路,所以变得颠簸起来。江城伸手一把扯去了岳凌楼的斗笠,顺手甩到路边。"你干什么!"岳凌楼不满意地朝江城大吼道,竟然敢甩我的东西,江城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还不等岳凌楼开口教训江城,江城的吼声就把岳凌楼到嘴边的话给塞了回去。
"那马是瞎的!"
"你说什么!"岳凌楼一直盯着身后的视线突然转为向前看,一条又深又宽的护城河就近在眼前。岳凌楼立即下意识地拉着了马缰,无论如何要让这匹跑疯了的马停下来啊!不然就死定了!
"那马是瞎的!"江城又重复了一遍,也紧紧往后勒住马缰,但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马蹄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反正那青骢马两条前腿齐齐跪倒,江城和岳凌楼就被甩飞到了半空中。就在他们身体离开马背的那一瞬间,江城抱住了岳凌楼的腰肢,脚尖在马背上一蹬,想借力腾空翻过这条护城河。
"你这混蛋!"半空中的岳凌楼大声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骂的是江城还是那匹青骢马。但话刚落音,就见一股巨大的水花从护城河里溅起,岳凌楼和江城都落入了河中。不一会儿两人就被奔腾的河水卷走,向下游流去。
潇湘馆的人勒马站在河边,望着被河水冲走的两人,徘徊了一会儿,也就收队回城了。这种情况下,他们总不能再顺着河边追下去吧,一来是没那个闲情,二来看到那白衣少年也受到了惩罚,反正他赢的那三百万两银子一分也没有带走,潇湘馆也没有任何损失,就放他一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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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哧!"河边上,岳凌楼的喷嚏声一声接着一声,他抱着膀子,往火堆旁又靠了靠,同时还不忘狠狠地瞪了江城几眼,抱怨道:"混帐东西!没事买瞎马干什么,明知道我不会游泳,还抱着我往河里跳,你想害死我啊!"
"我买的时候又不知道那马是瞎的,那卖马的人也没告诉我啊......我当时就奇怪这么膘实的一匹马不可能卖那么便宜啊,后来骑着骑着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岳凌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有啊......在赌馆的时候你叫我什么凌楼!你生怕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啊!还好这里是洛阳,如果是杭州,我就被你害死了!"顿了顿,岳凌楼才又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那个潇湘馆主倒真没胆子,有人坐在场子里挑馆,他也不出来看看......"
"因为他今天根本就不在洛阳城里啊......"江城好像是被岳凌楼训习惯了,只乖乖低头拨弄着篝火,说道:"今天潇湘馆的两位少爷都到城外拜祭先祖去了,就算你真有本事把那赌馆挑了,他也不会现身的。"
"哎呀呀,你怎么不早说......"岳凌楼啧了一声,斜睨了江城一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我一知道就赶过来告诉你了啊,没想到你已经要跟他们赌招牌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明天吧......"
明天么?岳凌楼望着篝火说道:"那我们明天就登门去问问他们......为什么把婚期一拖再拖......"
"一开始就该这样的。"江城抬起头,望着岳凌楼说道:"可你说什么要去踢馆,把潇湘馆主给逼出来,结果弄得自己被追杀......"江城本来还想再多说两句,但是他突然看到岳凌楼恶狠狠的目光,就知趣地闭上了嘴。
杭州"天翔门"贺峰之女和洛阳"潇湘馆"二少爷早就定下了婚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潇湘馆的人迟迟不来提亲,反而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推拖婚事。弄得"天翔门"这边的人恼火得很,所以这次岳凌楼和江城奉了贺峰的命来洛阳问问"潇湘馆"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想把婚约就这样作废了。
第二章
清晨,天边还是一片青白的颜色,一对人马就进了洛阳城。所有马匹的鞍鞯上都用碧绿的丝线镶了边,就连叮当作响的马铃都被漆成了碧绿的颜色。这样的装扮,久居洛阳城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是"潇湘馆"的人马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穿着深紫色的袍子,脸上棱角分明,眉眼的距离很近,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让他看上去颇为威武,就像是一名出征的将军。那人就是新任的潇湘馆主--宁天陌,老馆主死后,作为长子的他理所当然地继承了父业,经营起这个洛阳城里可算得上一只巨擘的赌场。
在宁天陌身旁,马头稍稍落后他一点的人,就是潇湘馆的二少爷--宁天琪。六年前,当老馆主当着众人宣布说这个皮肤白皙如雪,嫩得像是可以掐出水来似的人就是潇湘馆的二少爷,是他的小儿子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那个虽然做的是赌场生意,但却德高望重,让江湖人士景仰的潇湘馆主,竟然也会有私生子。
当看到宁天琪梳洗完毕,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粉面珠履,跪拜于高堂之上时,所有的人都不禁赞叹起来。这样的少年,就像是天山山顶上飘落下来的纯白的雪,含不了一点尘杂,那出尘脱俗的容颜 和淡漠的表情,就像是雕刻出的艺术品一般。
三年过去了,在潇湘馆里整整住了三年。当年重病昏迷在大雪纷飞的潇湘馆外,那十岁的少年宁天琪也长大到了十三岁,不仅个子长高了不少,那眉眼间神情更是变得清逸,更是变得非凡。潇湘馆里的丫头和下人都忍不住会多看他两眼,平日里走在街上,也常常引得旁人侧目。
"天琪天琪......"三年前,高堂上潇湘馆老馆主的声音和蔼地问道,"你想要个妻吗?"
"不要!"突然一人猛地站了起来,跑上前去,跪倒在馆主的面前,抬眼望着面含蕴怒的馆主,双眼里闪着精芒,没有一丝的畏惧。馆主怒了,猛地一拍身边的紫檀木案,叱喝道:"宁天陌!这里那轮到你来插嘴!"
那一天是宁天琪第一次看到兄长反抗父亲,谁也没想到宁天陌会在这个时候跟馆主唱出反调。即使看到馆主气愤地挥了挥手,但宁天陌却还是跪着没有离开半步,坚持说道:"天翔门和潇湘馆,一个镇住江南,一个镇住中原,两家的联姻,自然应该选两家中最优秀的人,怎么能让......怎么能让这个杂种去呢!"
此语一出,四座皆愕然。老馆主抡起手,"啪--"地一声,五根血红的指印就印在了宁天陌的左脸上。老馆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着实被气得不轻,喃喃念着:"你在胡说什么,你在胡说什么......"他不明白平日里那个乖巧听话的宁天陌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当着天翔门使者的面,说自己的弟弟是杂种。
天翔门的使者也皱了皱眉,为了缓和一下气氛,转头问道一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没有任何表情的宁天琪:"还没问问天琪公子的意思呢......"于是宁天琪这才站起身来,舒了一口气,走到正堂中央,向使者和父亲施礼后说道:"全凭家父做主......"
全凭家父做主!宁天陌猛然扭过头,瞪着一脸淡然的宁天琪。宁天琪还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淡望着宁天陌,那个跪在地上的兄长,那个嘴角还隐隐渗血的兄长,那个他一向敬重的兄长,怎么会突然这般出言污辱?
于是使者对着宁天琪满意地笑笑,他也很喜欢这个俊俏美丽的小公子。天翔门和潇湘馆的亲事虽然就这样草草定下来了,使者也把这个好消息带回了杭州天翔门。但是潇湘馆老馆主却在不久后病逝,所以婚约一事就被暂时搁了下来,但天翔门的人却没有想到,这一搁就搁了三年。宁天琪已经十六岁了,但却迟迟不来提亲,天翔门虽也催了数次,但都被新馆主宁天陌借故推迟掉了......
今日,宁天陌刚踏进潇湘馆后院--宁府的大门,就有人来报说天翔门的使者已经在大厅恭候多时了。宁天陌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对身后的天琪说了句:"你先回房休息吧,我来应付。"于是天琪微微颔首退了下去。天翔门的人来,无非就是为了一件事情,宁天陌和宁天琪两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宁天陌匆匆赶到大厅,那坐在紫檀木椅上啜着普洱茶岳凌楼听到脚步声缓缓抬头,挑起眼角,瞥了一眼宁天陌,又低下头啜起茶来,似笑非笑道:
"潇湘馆主......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第三章
潇湘馆的正厅开间极大,在里面说话仿佛都能听到回声,再加上厅内桌椅案牍都是紫檀木制成的,漆成了红褐色,所以这个大厅感觉上总是森森冷冷的。如果半夜独自一人走进来,可是会觉得背脊发寒的。现在这大厅内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潇湘馆主宁天陌,一个是天翔使者岳凌楼。
一大清早岳凌楼就登门拜访宁府,但管事的仆人却说宁家两位少爷出门祭祖还未归来,所以岳凌楼只得独自坐在厅内饮茶,干等了大半个时辰,现在正有点心情不好,开门见山就问道:"宁馆主,天琪少爷和我们天翔门的婚约,你该不会是忘记了吧?"
宁天陌对着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有些尴尬,心想这天翔门的人未免也性子太急了吧,是不是女儿长得太丑,才急着要嫁出去。但嘴上却恭敬地说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怎么会忘呢?只是天琪他......身体一向不太好,所以我们才想晚些时日再到杭州去提亲。"
"原来如此......是身体不好吗?"岳凌楼轻飘飘地抬起眼,扬一扬柳眉道,"我最近也感染上了风寒,不方便赶路,正想问问宁馆主,我可不可以在府上多住几日呢?"一听这话,宁天陌微微有些错愕。以前的使者来潇湘馆无非是催促两句,厉害一点的就再多加两句威胁,但眼前这位谈笑里妖气四溢的白衣公子,不但不催也不怒,他心里到底在作什么打算,宁天陌可是半点也摸不透,只得礼貌地点了点头,含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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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节已入冬,天气也渐渐寒冷起来,但宁府的庭院内,繁花都已开败,草坪也已不如往日的茵茵。但是假山嶙峋,池塘寒水涟漪粼粼。虽是冬日,这宁府庭院里倒还有些景致。此时,宁天琪正坐在窗前,隔着窗棂子望着院内的空空的冻土,窗边是一枝幽白的寒梅,枝桠上还积着未及消融的冷雪。
天琪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掐下一朵带雪的寒梅,那花朵轻灵纯白的颜色,瞬时就与天琪的手指融为了一体一般。泛着荧荧淡粉色的椭圆指甲,拈起花瓣,姿态里说不出的幽雅。但天琪突然眼波一转,却正好瞥见一位容光照人的雍容妇人正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这边,手一颤,竟把那朵白梅落到了地上。天琪心里有些忐忑地离开了窗边,坐到了寝房中央的红圆木桌旁。
那名妇人见天琪发现了自己,也微微有些吃惊,收回了目光。但那美妇的眉目之中,却在瞬间锁上了一段深深的愁绪,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朝宁府庭院偏西处的"凝霜阁"走去。那阁子是本是一间书房,虽然现在已经废弃不用了,但墙壁上古字画依旧挂着,让这阁子看上去文绉儒雅,很是高贵。
一名杏眼的丫鬟为那贵妇推开了阁门,暗紫色的雕花门扉"吱呀"一声响,光线便霎时溢进了那间昏暗的凝霜阁,在那阁子里站的是一名神情里带着些些傲气的公子。杏眼丫鬟略一施礼,唤了声"少爷"就阖上门,退下了。
凝霜阁里就只剩下宁天陌和那贵妇两人。宁天陌转过身来,走到那贵妇身边,拱手一礼道:"姑姑,你找我有事?"那贵妇沉默了一阵,才曼声说道:"我听说天翔门的使者又来了吧?"宁天陌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那贵妇又说道:"既然这样,你就和那使者商量着把婚期定下来吧,这事情不能这样一拖再拖了,如果那天翔门那边的人给拖怒了,我们潇湘馆还得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