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旁边是张书桌,有点乱,放着几本语数外教材还有空白的试卷,圆珠笔有一半垂在书桌旁边,要掉不掉,再往前看,前头放了一个半人高的电风扇,慢悠悠地摇着头往床边送风,墙角是个木头衣柜,衣柜上面的把手歪歪扭扭地挂了一件红色球衣,墙上还黏贴了几张好学生奖状,看着已经有些陈旧积灰。
这房间不大,总共也就这么几件东西,但姜宵看着,露出了一脸形容不出的震惊。
他知道这里是哪里,这是他的房间,正在读初中的,他的房间。
这怎么可能?
姜宵顶着头晕艰难地坐了起来,他恰好低头看到自己的手,是还稚嫩的没有长开的样子,然后他起床找了一圈,很快从房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在此刻确实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确实是他青葱少年时候的长相,姜宵初中的时候非常会长个,他这个时候已经有一米七五左右了,到了十六岁之后就突然停了,只长了四五厘米,固定在一米八左右,但脸是十分稚嫩的,因为刚睡醒,头发乱成鸡窝,因为惊讶所以眼睛瞪大了,微张了嘴巴露出了尖尖的虎牙,显得整个人少年气十足。
姜宵对自己这张年轻的脸既熟悉又陌生,他在原地跳了跳,然后用手大力捏自己的脸。
疼的,不是在做梦。
身高不是重点,重点是……居然重生了?
他死之前遗憾太多,是真的想要重来一次的,但没想到老天爷真的给他实现了!
姜宵呆愣在镜子前,恰在这时候,有人敲了敲他的房间门,轻声细语地叫他的小名:“年年,年年,起来了吗?吃早饭了。”
是妈妈的声音。
这一句声音,让清醒过来的姜宵真正有了时光回溯的实际感。
书桌上放着一本日历,姜宵看了一眼。华国历2002年,现在他才十五岁,在厚林三中上初三。
姜宵把日历放在一边,用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脸上露出了似痛苦又似庆幸的复杂表情,他重生的时间点很巧,堪称姜宵人生中最大的转折。
姜宵的父亲是个跑长途的大车司机,很辛苦,脾气躁,长了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母亲是个公司的会计,人很温柔,这两个人的组合看起来非常不搭,但实际上却相互弥补,十分合适,大约双方真的相爱真心为对方着想,所谓外在的不合适便真的不重要。
姜宵自小便生活在一个很幸福的家庭里,虽然父亲时常不在,但是每次回来都会给他准备礼物,大车司机在这时候挣很多,小的时候有很贵的玩具,大一点了就有牌子的球鞋球衣,母亲脸上总是带着笑意,仿佛永远不会生气,父母一起把家里家外照顾地妥妥帖帖,家里不算大富大贵但手头也宽裕,从来没短过姜宵什么。
他被家里宠着长大,直到半年前父亲出车祸,没救回来。
爸爸的单位都给了一些抚恤金,母亲工作也还在,生活上两个人是能支撑下去的。但母亲受不了这种打击,她本来身体就不算很好,整个人都变颓了,且父亲走了之后,他那边乱七八糟的亲戚便压不住了,时不时过来想要钱,母亲性子软,姜宵年纪小,抚恤金被坑走一大半,要不是姜宵及时察觉过来炸毛了,另一小半都留不下来。
但家里骤然巨变的时候,姜宵才十四岁而已,他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变化,噩梦一连做了一年多,又值青春期,刺起来之后,不仅对着外面刺,也对里面刺。
最开始的变化是无心上课,成绩一落千丈,母亲接受不了,却又管不住他,眼见着之前成绩年级前三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姜宵一路掉到垫底。
厚林县的教育资源一般,全县最好或者说是唯一好的公立高中就只有厚林一高,姜宵中考溜出去打游戏,好几门考试都没参加,成绩出来,不要说最好的一高,县城里其余的普通高中他没考上,就只能去城南的私立高中,那是一个出了一个二本生就要贴三年喜报的学校,姜宵在那里混着混着,交了一群不上进的朋友,整个人越来越差。
母亲是关心他的人,只是她自己都已经极其痛苦,儿子日渐堕落更让她心如刀绞,她不知道多少次心力交瘁从一个一个小网吧里把姜宵拽出来,然后争吵哭泣,最后身体实在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才叫姜宵清醒过来。
母亲倒在病床上的那一件事仿佛当头棒喝,姜宵总算从浑浑噩噩的两三年里脱身出来,她的病让姜宵掏空了家里所有的钱,但是没能救回来,他没钱上学也不想在那个学校呆了,背着书包离开了厚林这个家乡跑去柳江市打工,再不敢回头看看这里一眼。
他初高中的这一段兵荒马乱,是他最不成熟最混乱的一段时间,遗憾很多,也许因为那时候失去太多,他之后碰见一个喜欢的珍视的人,才会死抓着不肯放手。
现在,他重生的时间点恰在这段中间,十五岁刚升初三,看日历,今天是新学期第一天。
爸爸不能回来,但妈妈还在,他还有改变成绩好好考高中的机会,也有足够时间真的弥补上辈子的遗憾。
似乎是因为许久没有听到回复,外面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年年,不能再赖床了,上学真的要迟到了。”
年年是他的小名,他们也不是每一刻都在吵架,母亲本性是温柔的,大部分时候对着他说话轻声细语。
“……我来了,”姜宵开口说了重生之后的第一句话,他嗓音有点哑,“等我一会儿。”
他从衣架上找到了蓝白色的校服,华国的校服就是宽大也没有版型,学生们总是对这种丑校服十分嫌弃,姜宵在这个时候穿上校服,就觉得怎么穿怎么舒服好看,他珍惜地摸了摸自己领口,心里说不出来的庆幸。
不过他这个时候长得高脸不错,肩宽腿长确实和别人穿校服的样子不一样。
眼前这间三房两厅的旧房子他阔别已久之后再回来,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里远没有他后来打拼买下来的小别墅豪华,但是还有生气。母亲很勤快,她把每一处都整理地妥妥当当,房子里有人气,显得温馨,厨房里煮出来的葱花面的香气浓郁又好闻,姜宵在刷牙的时候又闻到煎蛋的味道,他还记得妈妈煎的鸡蛋的味道,比他后来吃过的所有的都要好吃。
他撸顺了自己鸡毛掸子一样的头发,拿毛巾洗干净了自己的脸,冷水一冲,将眼角的泪水一并抹掉,他脑子里的混沌已经尽数散去,留下的全是清醒。
我回来了,我重新开始了。
姜宵想。
他对着镜子笑了笑。
他收拾好了自己之后,妈妈已经把早餐摆上了桌,她眼睛看着还有点肿,看了姜宵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姜宵一眼就猜到,大概是昨天晚上他们又吵了。
“吃饭吧。”
姜宵坐在她对面,拿起了筷子,然后开口道:“对不起。”
妈妈明显愣了一下。
她年轻时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名字也很好听,叫夏婉婉,刚结婚的时候老公宠着生活无忧,生了孩子也像个少女,姜宵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妈妈的样子,穿着小县城里见不到的漂亮裙子走出去,整条街都在看她。
但她如今被生活磋磨,无心打扮,不过才一年多,整个人都没有光彩了。
“妈,对不起,”姜宵又认真地再说了一遍,鼻子有点发酸,“我早该说这句话,昨天不应该和你吵架,惹你生气。”
他这句道歉,迟了十来年。
“……没关系的,”他看见妈妈笑了起来,“小事,我都忘了,快点吃,上学真的要迟到了。”
母亲催着姜宵,看他低头迅速又认真地把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觉得他今天特别乖,姜宵去上学的时候,她还给他塞了二十块钱。
这年头的二十块钱对初中生来说不少了,即使能挣钱的父亲离去,妈妈也没短过他什么,塞钱的时候还温声细语地说:“年年在外面买点好吃的,乖,别委屈了自己。”
姜宵的眼睛发酸,忍不住抱了她一下。
这个最关心他的女人,生前不知道对他说了多少句“年年别委屈了自己”,却不知道后来她心爱的孩子真心错付,独自吃了多少委屈。
“之前让你担心了,我以后不那样了,”姜宵吸了吸鼻子,“到学校会好好念书的。”
妈妈听了他这句突然而来的保证有些惊讶,但还是很高兴,她摸了摸姜宵毛扎扎的头,不知道为什么怎么自己的儿子一觉醒来就变了样子。
姜宵也不会在这时候多说什么,重生的事情这时候说听她恐怕也理解不了,只能平白多想,他也想说你以后不用担心,父亲走了但还有自己,自己会成为她的倚靠,但比起说那些有的没的,他更愿意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改变。
至少,先改变自己成绩给她看看。
他乖乖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虽然过了很久,但是姜宵还记得厚林三中的路,离家不远,走五分钟就到了,姜宵今天毕竟起床的时候迷糊,他没带手表,就在离校门口很近的时候听到一阵叮铃铃的声音。
他好久没做学生了,还没反应过来,眼睛一直在看周围的场景,校门口边上的的早餐摊文具店,眼花缭乱,有种真实而又不真实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身后一股风袭来,抓着姜宵的衣领就往前跑。
“宵哥别愣着呀,快跑!铃你没听见啊?”从他身边跑过来的是个男生,和他差不多高,剃了个平板头,毛剌剌的像个刺猬,手里拿着煎饼拼命往嘴里塞,“今天开学第一天教导主任守门,贼凶,惹不起他,迟到就完了!”
姜宵猝不及防被他扯着往前跑,在铃声结束的最后一秒踏进了学校的门,然后他身边的男生放松下来,在秃头教导主任的怒目之下高高兴兴地把最后一口煎饼果子吃完了。
男生叫叶影影,姜宵记忆深刻,是他初中的同桌,也不爱读书,但是家里有点钱。
上辈子大约在三十岁的时候,两个人机缘巧合之下还见了一面,叶影影那时已经是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上班族,来柳江出差碰见姜宵,两个人在街边摊上吃了一顿烧烤,对方已是讲不完的辛酸事,眉宇间都是疲惫,全然不复当时少年模样。
眼前的同桌明显正处于中二期,又傻又灿烂,校服不好好穿,强行把领子立起来,感觉这样很酷的样子,脖子上戴了个狼牙形状的吊坠,且叶影影一转身姜宵就看见他身上穿的校服并不是纯粹的校服,背后的大片白色被画上了一个长着翅膀戴着皇冠的恶魔形状,平心而论真的画工不错,如果不加那八个大字的话。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仔细看的话还能在校服的袖子上发现一些锦上添花的小字,大概是心有所感随意发挥的时候写下来的。
例如,“学不会爱”这种悲伤抒情的,还有“待我灭世”这种非常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还有其他的例如“呵在这个无情的世界多情地活着罢了”姜宵已经不忍心看了。
他毕竟是个三十多岁男人的内心,看到正经中二病的时候还是一时适应不过来。
但顺着看上去,他看到叶影影领子那里还有四个花字,仔细辨认了之后,发现是“年少可期”。
年少可期。
但愿真是如此。
就在他观察叶影影的时候,叶影影也在观察他,并且对他这种中规中矩的校服穿着方式非常不满意。
他强行伸手把姜宵的校服领子立起来了,和自己一样,因为这样显得比较酷,然后遗憾地看着姜宵光秃秃的校服,道:“你妈给你都漂了吧?看你今天看着都不高兴了,没事,我今天给你画新的,贼酷的那种。”
“不了不了,”姜宵从怔愣里回过神来,当场礼貌三连,把自己的领子按了回去,“我不是,我没有,真的不用。”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校服颜色看着是要淡一点,仔细看的话是能看出一点痕迹的,他初三的时候那股要与世界齐毁灭的中二劲与叶影影不相上下,直到再次被生活毒打才回归正常。
感谢妈把校服漂了,否则他今天会尴尬地出不来门。
叶影影奇怪地看着他,他觉得今天姜宵非常不对劲,说不出来,他就觉得这个人看着和以前不一样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郁感。
接下来的课堂上,姜宵就更不对劲了。
他居然在认真听课!姜宵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
第三章
众所周知,教室最后一排就是俗称的休闲娱乐区,现在这个年头,在小县城里的普通初中生哪可能会有手机,家长都不一定有,打牌已经是最有意思的休闲娱乐活动之一了。
姜宵按成绩按身高都是妥妥安排在最后一排的,而且他和叶影影坐教授最后一排的角落,不远处就是扫帚堆和垃圾桶,旁边坐最后一排的两个男生明目张胆地凑过来,一个从书包里掏出来两副牌,一个从桌肚子里拿出十来包辣条和虾条,四个人围在一起,跟开小型party一样。
厚林三中从初一开始就分快慢班了,一个年级十来个班左右,俗称快班中班慢班,每个学期轮换一次,姜宵一路从最好的一班掉到十五班,一开始是他自己在期末考的时候没心思考试,但在这个环境下混久了,中考的时候就真的脑子空空,什么题都做不出来了。
十五班这个垫底的刺头班级老师也管不了,这节英语课的女老师又是个温温柔柔的刚毕业没多久的教师,在课堂上把课讲完就好了,秩序靠她是掰不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