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碰到的?”
“我把那个强奸犯追到斑马线上,导致那条街堵的水泄不通,秦……小叔的车正好也在里面。”
“然后他就看到你了?他怎么说?”
“没说什么,”秦许有些抗拒继续这个话题,只编道:“就说让我好好养伤。”
“是吗?”秦问松顿了顿,“没说要把你带走?”
秦许摇头,闷声道:“没,我又不是小孩了。”
秦问松坐在轮椅上,满脸病容,声音听起来很苍老,像一棵快要枯死的树,可他每次提及秦屹,却像突然有了力气,“你嘴上不说,但爷爷知道,你这三年过得不开心,现在秦屹回来——”
“没有不开心,”秦许罕见地抢白,像急于证明什么,“挺开心的,我本来就不是那种心情起伏很大的人,但我心里是开心点,这三年您对我这么照顾,我特别感动,爷爷,您不用自责,我没什么好遗憾的。”
“你不怪他当年丢下你?”
秦许的喉咙蓦然生出刺痛感,几秒之后才说:“小叔他本来也没有抚养我的义务,是我赖在他家不走,成了他的负累,我怎么还能怪他?”
“那你怪你爸妈么?”
秦许一愣,下意识摇头却又停住,他压着情绪,说:“爷爷,我累了。”
一整个晚上,他都在说假话。
秦问松点了点头,“累了就去睡觉吧,小陈,他手不方便,你去帮他洗漱。”
陈姨说好,陪着秦许上楼了,秦问松在后面说:“明天一早我带你去陈医生那边,今晚就先将就一下。”
“好。”
秦许刷牙洗脸结束,澡也没力气洗了,他躺到床上,一闭眼满脑子都是秦屹。
秦屹抱着他说的那些话,太温柔了,让秦许毫无抵抗力。秦屹其实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且不说秦问松和秦楷,就从他公司的那些员工对他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秦屹是一个很冷漠的人。
可秦屹在秦许面前,几乎没有冷过脸,即使有过,他也很快就过来哄了。
他说过,他看秦许可爱,所以把他从老宅偷出来。那他又是因为什么,在三年前把秦许丢回去了呢?秦许不懂,这件事曾经让他一想到就崩溃,现在却已变成心口的一道疤,很碍眼却没有痛感。
他今晚应该表现得很好,没有在秦屹面前哭。
如果秦屹同情心泛滥,看他可怜,又把他带回家,那他是不是还要再经历一遍得而复失的痛苦?
秦许最后悔的事,就是十二岁那年跳进秦屹的怀里,吃了秦屹给的糖,往后再也吃不了苦。
他擦了眼泪,用完好的胳膊掀起被子把自己裹住,正要进入睡眠状态时,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让他猛然惊醒。
月湾的别墅!
秦屹今晚要是回去,岂不是会知道他经常回去还打扫……他下午装的冷淡不都通通成了笑话?
秦许一展开想象,立马尴尬到脚趾扣床板,胳膊也不痛了,睡前伤感全部飞走,他再也睡不着了。
万语千言汇成一句——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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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秦屹也没睡好。
他就躺在秦许原先住的房间,盖着秦许的被子枕着秦屹的枕头,床头灯开到最低档,落地窗帘被全部拉开。
凌晨三点,他依旧睡不着,于是披了件厚衣,推开阳台门,走到半圆形的露天阳台上。
今年没怎么下雪,空气又冷又干,秦屹一推门就打了个寒颤,余光里看到阳台角落的藤编秋千上有一本书,他走过去,拿起来,发现是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
秦屹起先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他放下书,走到阳台边,头顶一轮明月,不似当年圆润,残缺混浊了些。
当年他还在楼下的雪地里抽了根烟,然后朝秦许招招手,秦许就飞奔到他怀里,嗲嗲地讨好地说:我给小叔暖一暖。
物是人非,秦屹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这个词的力量,太苍凉了,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他今年三十三了,前十五年在和他歇斯底里的母亲抗衡,后十五年用来摆脱他自私无赖的父兄,又一个人在国外茫然过了三年,现在想想,竟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
他只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凉。
夜深露重,秦屹自觉身体吃不消,返身时顺带拿上那本书,一起回了房。
秦许被秦问松带到一家私人医院,是秦问松经常做检查的地方,主治医生姓陈,看起来和秦问松是至交,秦问松一进门就把秦许拉到陈医生面前,紧张地说明情况。
“老陈啊,小许他才十八,要是右胳膊不能动岂不是一辈子都毁了,你得给我百分之百的结果。”
秦许本来一点都不担心,听这话倒生出些后怕来。
陈医生给秦许做了几项检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没有大碍。
“没有伤到重要神经,不会影响以后的活动,连石膏都不用打,在家好好休养就行。”
秦问松不相信地问:“你确定?”
陈医生扶了下眼镜,点头道:“确定,小许,我给你重新开了两种药,内服加外敷,见效肯定比一般的药来得快,一个月后来复诊就行。”
“好。”
“还有这几天会比较疼,不过年轻人身体结实,不要紧,但是之后要做一些康复训练,到时候我会派护士按时去你家帮你。”
秦许点头,然后看向秦问松。
秦问松还是怀疑,“你别大意,我孙子要是有点什么事,你要负全责的啊。”
陈医生没生气,反而笑道:“这点伤我还看不好我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倒是您,秦董,您这身子怎么没见好啊?气色也不行,我给您开的药您按时吃了吗?”
秦问松摆手,“没吃,我觉得我现在身体蛮好的,生死有命,我现在只求小许健健康康的,就够了。”
“你怎么这么固执呢?”陈医生有些发怒。
秦问松没应,只说:“那行,那我走了。”
等司机把秦问松扶进车里,秦许刚绕到另一边准备开车门,一转头,发现秦屹从对面走了过来。
他愣在原地,手搭在门上也不知是进是退,直到秦问松也发现了秦屹的到来,冷声喊了一下秦许,秦许才回过神来。
秦屹风度翩翩地走过来,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在冬天落了半树的叶子,一派肃杀之感,衬得秦屹格外俊朗丰采,全无昨晚的狼狈,他像是完全不在意秦许此刻的情况,也不在意秦问松就坐在车里,走到秦许的面前,微微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你有一本书落在我家了,要不要去拿回来?”
这理由真是无聊、无语、无中生有,可秦许偏偏迈不动步子。
“小许。”秦问松又喊了一遍。
“我现在负伤在身,麻烦小叔送到老宅吧。”他语气是轻松的,但紧绷的嘴角暴露了他的心思。
“那好,”秦屹没拒绝,又说:“那今晚十点,我送过去,你在门口等着。”
秦问松在场,秦屹的气场明显冷了十度,这让秦许有些怕,他点头,忘了自己昨晚还发誓要冷漠到底。
第23章
时针走得太慢了,慢到秦许冷静下来,接着开始厌弃自己,他在期待什么?
按理说,秦楷养他六年,秦问松养他三年,而秦屹陪他的时间加起来还比秦问松少几个月,为什么他可以坦然接受秦楷夫妻的举家离开,却偏偏放不下秦屹呢?
他对自己说:秦许,你这不是犯傻,是犯贱,如果你今晚有一丝松动,那这三年就被轻易翻篇了,到时候不是秦屹把你丢下了,是你自己把自己丢下了,你的自尊,你的骨气,你在孤儿院暗暗发过的誓,你要独自生长的决心……那就全没了。
但九点五十八的时候,客厅电话叮铃作响,秦许还是吓得飞速从沙发上站起来,然后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刚刚说了什么?忘了。
他努力镇定地接起电话,里面传来秦屹的声音,沉稳缓慢,连短暂的停顿都诱人。
“我到门口了,你呢?”
秦许不设防地脱口而出:“我在客厅。”
秦屹轻笑,但情绪并不高昂,“那出来吧。”
秦许放下电话,出门之前先跑到盥洗室,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和发型,虽然他现在是位伤残人士,但他也要努力把自己捯饬成独臂大侠。
他的胳膊上套了个护具,没办法穿紧身的衣服,陈姨不知道在哪里买了一件外套,宽大到可以塞进三个秦许,下摆完全遮住屁股,面前还是个巨大的卡通熊头,最可怕的是,肩膀上还立着两只棕色的熊耳,秦许早上看见这件衣服的时候表示了明确的拒绝,但陈姨并没有搭理他,固执地把他的胳膊塞进袖子里,苦口婆心地说:“这件衣服可难买了,我逛了三家商场才看到的。”
这让秦许怎么拒绝呢?
但他现在站在镜子前,忍不住朝天哀叹,他真的不想在秦屹的面前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太没气势了。
捯饬了几分钟,他也没法再拖延了,于是快步往门口走,现在门前的台阶上,他看到秦屹的车在黑色大门外若隐若现。
他心中一动,又加快了速度。
走到秦屹车边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下大门旁边的矮墙。
十二岁的时候,这墙看起来并不矮。
他正愣着神,秦屹关上车门走到他的身边,在看见秦许的衣服时勾了一下嘴角。
他比一七八的秦许还要高出不少,秦许记得以前在秦屹的体检报告单上看过,秦屹是一八六来着……秦许竟然在此刻漫无目的地想到秦屹的身高。
“喏。”
秦许一低头,一本黑白封面的书映入眼帘。
“往后翻了几页,又忘了插书签,不好意思。”秦屹一脸正经地道歉。
秦许接下,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半分钟的沉默之后,秦屹突然伸手过来,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秦许的眼瞳里不断放大,几乎攥住了秦许的心,他想往后退,可腿脚都不听使唤。
他为什么伸手过来?他还想像昨晚一样抱我吗?不行,不能被他的话迷惑,秦屹说起软话来,能让小时候的秦许飘飘欲仙好几天,然而长大后他也不见得有什么长进。
所以要阻止。
“你干嘛——”
“你的耳朵——”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只不过前者比后者惊慌得多。
秦屹又笑,“我只是想说,你的小耳朵很可爱。”说完,他伸手捏了捏秦许肩上的熊耳。
棉料的摩挲声和秦许的心跳混在了一起,他怒极又觉难堪,往后推了一步,像是要走的样子。
秦屹没有拉他,反而转身看向夜空,“今晚的月亮很美。”
秦许望过去,只见如墨夜幕明月高悬,都市的夜晚总是缺少星星,那轮月就像立在高楼顶上,美得太孤独了。
“不好看。”他违心地说。
“是吗?”秦屹轻声道,然后回过身来,对秦许说:“可能因为你长大了,对月亮没兴趣了。”
“是啊,没兴趣了。”他再一次违心。
秦屹拿起手机,对准月亮拍了一张照,然后点击保存,“好吧,那我就独自收藏了。”说完就要上车,秦许追上去。
“什么意思?”
“某人三年前让我给他拍月亮,我给他拍了,却没有机会发给他,现在他不喜欢月亮了,但我很喜欢,所以决定将这些照片私藏。”
秦许一手抓住车门,忍住眼泪,“你凭什么私藏?明明是你不要的。”
“我没有说过不要,我只说我有苦衷。”
“那你告诉我你的苦衷啊?你什么都不说,就要让我原谅你,然后装作这三年不存在吗?”
“你要听吗?”
秦许看着他,郑重地点头。
秦屹坐在驾驶座上,闭上眼,又缓缓睁开,“我的苦衷就是,当年是秦问松用你的人身安全威胁我,要我出国替他的公司继续卖三年的命,我没有办法,不能护你周全,只能离开。”
秦屹的声音明明不大,却让秦许在原地动也不得动。
等到握书的手冷得没知觉了,秦许才说话。
他全身都在发抖,说:“怎么可能呢?爷爷对我那么好,你肯定是在骗我,你在骗我,你扔下我三年音讯全无,回来之后还拿这样狠毒的谎话骗我,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你变得好可怕,你不是我的小叔了。”
第24章
“我不信,随你说什么。”
秦许昂着头,语气轻蔑。
秦屹瞬间变了脸色,眼神黑沉阴鸷,秦许下意识地转身要走,却被秦屹一把抓住,秦屹揪着他的宽大衣裳,猛地把他拽进车里,秦许一开始还没防备,直到肩膀撞到后座的中央扶手,疼得秦许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才开始挣扎,他一边推阻发疯的秦屹,一边用完好的手扒车门。
他的反抗再一次彻底激怒了秦屹。
那个只会在他怀里卖乖撒娇掉眼泪的小孩不见了,自从他回来,秦许就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接着,他那煎熬的异国三年在秦许的一句“我不信”中变得毫无意义。Howar说的没错,他在A国的日子就是画地为牢,虽然他自己不愿承认。
可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谁?
他掰开秦许的手,然后把他推进后座,而后欺身而上将他禁锢住,好像这样就能把他永远留住。
别说秦许现在受伤了,就算没有受伤,他也未必是秦屹的对手,秦屹的臂力惊人,这几年在外奔波更是有增无减,他看起来都没有费什么劲,随随便便就把秦许压在了身下,他用膝盖抵着秦屹的腿,让他逃无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