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相信地看着乔布森。
乔布森趴在门前,嘴巴一张一合,囫囵将那些血液人便混合在一起的食物吞下去。
这七天里,他的积分因为拒绝进食而减缓了增长速度,已经被人赶超,再拒绝进食的话,他就没有机会出去,只能等下一次。
他一连吃了十分钟,直到将肚子塞满,这才捂住嘴巴,眼泪和鼻涕糊了他的一张脸,对工作人员说:“我吃饱了……”
工作人员打了分后推着餐车继续往下,咕噜噜的声音停在下一个房间。
他站在乔布森的不远处,不敢去接近乔布森。
乔布森忽然跑到马桶旁边掀开马桶盖,疯狂往里面吐。
这一幕如果被画下来,相信会是荒诞派画里的又一幅经典。
面容扭曲狰狞的男孩,扶着白色的墙壁,往马桶里吐着刚才吃下去的东西,黄色的,黑色的粪便……夹裹着血液和碎纸片还有稀烂的菜叶子和饭粒。
乔布森快把自己的肠子吐出来了。
他给乔布森接了水,乔布森不断漱着口,甚至还伸出手往喉咙里掏,企图把剩下的也全部吐出来。
“呕……”
“呕——”
乔布森将手指拿出来的时候,那些粪便也一起带了出来,和着肠胃的粘液,吊在他的手指上。
恶臭弥漫着这个房间,那一天,乔布森无时无刻不再干呕,就连晚上睡觉,都是他不断呕的声音。
沈舒宁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他很难不受影响,这一天也吐了好几次,包括现在,尽管他饿得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也不影响反胃的肠子。
他没有劝乔布森放弃。
因为乔布森已经坚持到这里,放弃的话等同于抹杀掉这么久的坚持和付出,乔布森可能会疯掉。
疯掉的孩子会和自杀的孩子下场一样,被喂进野兽的肚子里。
因为疯子没有实验价值,神不会垂青于一个没有理智的人。
沈舒宁不知道自己在一百二十号房间是怎么活下来的,但那一个月里,他没有吃过餐车上的任何东西,喝的只有自来水,很多时候,他都是昏睡着的,一天清醒的时间非常少。
或许他该感谢那些打进身体里的药剂,它让他们渐渐往怪物的方向走去。
半个月以后。
乔布森获得了那个可以离开实验室一天的名额。
离开的前一天,乔布森的眼睛从未有过的明亮,他的脊背也前所未有的挺拔,他就像一个正常的少年,不……比起一个正常的少年,他更像影视剧里苦尽甘来的男主,更具体点——是肖申克。
《肖申克的救赎》
沈舒宁唯一看过的电影。
“宁宁,我带你去我家玩吧。”
“给你看一部我很喜欢的电影——”
肖申克最后离开了监狱,得到了新生。
“23,你等着,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比他高一个半脑袋的乔布森在他耳边激动而小声地说,少年人的整个血液,心脏都在飞速的膨胀。
他以为他即将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
“乔布森,不要做傻事……”他喃喃着,并不觉得他们能逃离开这个地方。
乔布森离开了。
他在房间里等了一天。
最后他等回来一个全身被绑着的乔布森,嘴里哭着喊着我错了我不会再逃跑了,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放了我!
所有的孩子都在看着他,然后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嘲笑声。
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
妄图逃跑者被当众行刑。
惨叫声在上空回荡,孩子们报复的笑声慢慢消失,只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看着流了满地的血,轻轻眨了下眼睛。
断了一只腿和一只手的乔布森被扔回到房间里。
而后看守者走到他的面前,哒的一声,像是冰冷的铁落在地上,看守者停住脚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
他听到了极为冰冷的嗓音:“22说你是他的同谋。”
“带出去……”
第17章
他被看守者身后的人拉了出去,在离开房间之前,他下意识的看了看乔布森。
被打得鲜血淋漓的少年躺在地上背对着他,他的身体还在微微的抽搐着,从嘴巴里发出模糊的呻×吟声。
看守者将它带到关闭室的中央,四面八方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刺得他忍不住闭上眼睛。
他坐在椅子上,接受着看守者的审问。
“22号说你用言语怂恿他逃跑回来救你,这是真的吗?”
“22号说他逃出去后你会作为内应接应他,这是真的吗?”
“请回答,23号。”
“23号——”
压低的语气里,已经有着对他沉默的不满。
沈舒宁的手指深深地掐进肉里,不断的挠着,细密的血渗进了指甲缝中。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在这么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飘出体外,和着那些扒着铁门投来视线的孩子一样,正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当然可以说没有。
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他怂恿乔布森,当然,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没有怂恿乔布森。
头顶安置着一面巨大的镜子,灯光照了下来,又通过光滑的地板反射上去,他微微仰着头,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渺小,骨瘦如柴,一只手都能掐死的小鬼,看着随时都要死掉的模样,蝼蚁——
“23号。”
看守者又沉沉地问了一遍。
“请回答我的问题——”
“否则我将对你施予比22号还要严厉的刑罚。22号承认了自己叛逃的罪行,而你还没有。”
沈舒宁眼睫颤了颤,他实在不想回答,因为他的回答毫无意义。他知道监控视频另外一端的人想看见什么,他们想要看见他辩解说没有,然后为了保全自己,将各式各样的脏水泼给乔布森,或许躺在地上的乔布森还会努力翻起身体挣扎,然后两个人陷入互咬的局面。
就像被关在罐子里的两只蟋蟀,当它们打起来的时候,往往是围观者叫好的场面。
打到最后,两只蟋蟀丢了自己触角,围观者心满意足的散去。
而他不想成为这么一只蟋蟀,那太可笑了。
胃部因为饥饿而剧烈的疼痛着,仿佛有一只手将肠子给拉紧,只要再用一点力,就能把肠子给拉断,然后殷红的血浆从身体里迸出,洒向空中。
他疼得忍不住咬了下舌尖。
头顶的灯光越发强烈,照到什么都看不见,视线里一片明晃晃的白色,他听见看守者将钢笔扣在桌上的声音,像是一块石头落进深谭里那样。
“好吧,23号,既然你这么愚蠢。”
冰冷的声音透着阴恻恻的风传到他的耳朵里。
“那就只能让神祝你好运了。”
嗒嗒——
脚步声停在他的面前。
他勉强看清了对方的轮廓,以及那高高举着的铁棍,在强烈的灯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
他的呼吸下意识地就停滞了,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举在他头顶手臂粗的铁棍,宛如深渊里面对着凶猛猎食者已经放弃挣扎的兔子,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希望你现在的体质能够让你活下去。”
看守者高高在上地说,语调残酷着带着兴奋,“我喜欢凌虐你这样的小可怜。”
在那么一瞬间,很多被沈舒宁遗忘的往事再次浮上脑海。
布满血腥气味的夜晚,他坐在房间里地板上,母亲躺在他的身边,父亲也躺在他的身边。
父亲被砍得血肉模糊,鲜血浸湿了沙发,脑袋和脖子只有筋线连接着,歪歪地掉在一旁,面部表情维持着生命消失的最后一刻。
扭曲,震惊,绝望,愤怒,痛苦——
在他的尸体旁边,还有一个打碎的酒瓶,上面的碎片上沾满了鲜血,以及一把切猪肉用的砍刀,浓稠的鲜血还在缓慢从边缘流到地板上。
母亲的视线死死地看着他,半边额头被酒瓶砸破了相,手腕上划开的伤口,猩红的血液正源源不断从里面流出,割眉毛用的刀片落在她的手边。
他坐在两个人的视线中央。
从天黑到天明,从天明到天黑。
血液变成了红黑色,又慢慢干涸,凝固成刺眼的污渍。
挂在墙壁上的时钟嘀嗒嘀嗒的缓慢走着——
他饿晕了过去,又在饥饿中醒来。
就那样呆呆坐在原地,动也不动。
他很害怕,可正因为害怕,他一点都不敢动,他总觉得他动了,地上的躺着的父亲母亲眼珠子也会跟着他动,他也不敢去看,一种深刻的恐怖植入他的骨髓,让他只能垂着脑袋,躲避那交集在他身上的目光。他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事,却又不想去接受,仿佛不说话,不动弹,就能让一切保持原来的那样。
隐隐约约有东西爬到了他的身上,他也不敢去看一眼,只能闭上眼睛,轻轻将它抖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被嘭的撞开,一群警察进了这个房间,一个温柔的姐姐将他抱了起来,流着眼泪不断摸他的脸和他的脑袋,他僵硬着脑袋缓慢扭头看着背后,看见一群白色蠕动的蛆虫,它们覆盖在父亲母亲的身体上,从父亲母亲的眼睛里爬出来,又钻进鼻孔里去,就像一团会动的棉花。
他的眼睛被姐姐用警服外套盖上,而后他被送去了医院。
他也不知道在医院里待了多久,只知道钓着葡萄糖在床上躺了一天又一天。
警察们试图找能收养他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收养他。
“在那样的环境下待了那么久,再小的孩子也会心理不正常的吧,这个该怎么养?难道要一直给他请心理医生?”
“这个孩子是长得很好看了,不过我们不太能接受,抱歉……”
最后他被送进了孤儿院。
姐姐拉着他的手,告诉他里面的人很温柔,她会定时来看他,给他带好吃的带他玩,他以后会有一堆陪他玩的小伙伴。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姐姐眼睛红红地离开。
一群高出他很多的孩子们凑了过来。
“你是新来的?”
“你满两岁了吗?”
“你是女孩吗?”
他沉默着抓着掌心,一遍又一遍地抠着,没有回应。
慢慢地,他们嫌无聊地散开。
他成了孤儿院里的隐形人。
因为他不会说话,也不会凑近其它人,他只会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的像个玩偶。
“他是傻子吗?”
“不,他还是哑巴。”
“又是傻子又是哑巴,难怪会被送进孤儿院,哈哈!”
“说得你们有家似的,不是傻子也不是哑巴还不是被送进孤儿院,大伙都一样,你看不起谁呢?”
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就那么响了起来。
他慢腾腾抬头看去。
比他高三个的脑袋的男孩抱着一个饭碗,脸蛋有些黑,眼睛亮得像星星,囫囵扒了一口饭,吞进去后冷笑道:“再说了,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多丑,你看着就像一头猪你知道吗?肥头大耳的猪,身上全都是不值钱的肥肉,你还好意思笑别人。”
胖子的脸色变了变,而后冲上去抓住男孩的衣领,男孩又扒了一口饭,然后把碗递给别人,反手扣住胖子的脑袋,用自己的头撞了上去。
嘭的一声,两个人撕打了起来,你骂我我骂你,最后一个女人从房间里跑出来,将俩人一人提往一边,呵斥道:“都给我站着!站好一点!谁惯的你们。还打架了是吧?站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鼻青脸肿的孩子满不在乎擦了擦自己鼻子里流出的血,端起饭碗走到他面前,他比他高,高很多,就那么遮住了所有落在他身上的阳光。
“小孩,你别管他们,都是一群没人要的大傻逼。”
“我叫陶杨,你叫什么?”
站在他面前的人影逐渐重叠,端着饭碗的男孩变成了举着铁棍的看守者。
沈舒宁张了张嘴巴。
“陶杨……”
“陶杨——”
他微弱的发出低喃,眼瞳慢慢缩紧。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脑海会浮现从未有过的记忆。它早早地就被年幼的他遗忘,深藏于脑子里的记忆储存器深处,而在这个命运审判的瞬间骤然被他想起,宛如一只蝴蝶卷起了一片风浪。
白色的灯光与红色的血光疯狂的在他眼前交替,在铁棍挥下来的一瞬间,他的呼吸几乎消失,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他会死在这个地方。
他从未清晰的意识到这个残忍的事实。
他再也无法回到孤儿院,无法再见陶杨,再见孤儿院的妈妈。
但他可能要去见他的亲生父亲和母亲了。
然而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落下的铁棍。黑暗中,他听到窸窸窣窣的电流声,还有看守者的呼吸声,以及那些孩子倒吸冷气的声音。
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始终未曾坠落,他慢慢睁开眼睛。
看守者不知道什么时候收了手中的铁棍,他动了动耳朵边上的一个黑色小扣,面具下,那双眼睛森冷如蛇。
一会儿后,咚的一声重击,铁棍被他扔在地上,咕噜噜的滚到远处,声音回荡在关闭室上空。
他慢慢摘下手套,露出一双畸形的手。
“恭喜你,23号。”冰冷的嗓音宣布着,“你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