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势别扭不说,还费劲。
但裴冀丁考虑不到这点,他眼神在桌上的账单徘徊。嘴里有话,要说不说,要吐不吐的。
秦尚看了一会,更多的话没往外说,改口道:“别跟着瞎操心,早点睡觉去。”
裴冀丁应了一声,起身进了卧室,关上了客房的门。
第二天烧烤店挂了牌子暂停歇业,秦尚打包了行李住进了医院。
苏春桃的病来得突然,癌症的名号如雷贯耳,像把随时会掉落的匕首,悬在所有人的心头。
对于秦尚一早出现在病房,苏春桃还有些惊奇,大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儿你怎么这么勤快?”
掂着饭盒的秦尚坐在床边,把饭摆好了说:“来关爱关爱独居老人,下午得做不少检查。”
“下午店里不开门啦?检查我自己去就行,看把你们一个个吓得。”
“妈。”
“干嘛?”
“算了,没事。”
秦尚没想瞒着苏春桃,这事他也瞒不住,他只是不太知道怎么开口。
昨天交了一万多,还只是复查的费用。
违约金付过以后,秦尚手里能腾出的现钱有十一二万,但前提是烧烤店还要做下去,不然入不敷出,水电房贷交着,他撑不了太久。
苏春桃不是傻子,下午的检查很是繁复,而且秦尚寸不离身,好几次欲言又止。
年过半百的人,经历的多了,也看淡了不少。苏春桃打上第三瓶点滴的时候,向秦尚开了口。
“儿子啊,你妈是不是出啥大事了。愁眉苦脸的哭丧一样。”
秦尚在一旁坐着,像座石雕。
“对自己说话也这么狠。”
“快点的,你妈扛得住,我自己的身体我得清楚。”
秦尚看她,拿出一张化验纸来,上面各项检查看得人眼花缭乱。后面叠着一张CT,有个不小的阴阳罩在上面,压抑的厉害。
“让你之前不重视。”秦尚指着那块阴影,心里堵着,说不上来的感觉,“这块癌变了,乳腺癌。”
“老老实实躺几个月吧,专门教训你不注意自己身子的。”他顿了顿,没接着说一连串的专业术语。
苏春桃抓着那张滑不溜秋的片子,“哦”了一声,留下一句“这就算是癌症啦啊?”。
主治医生是个有点发福的地中海,四十多的样子,人倒是很和蔼。
苏春桃表面看起来平淡得很,但人对癌症这东西总还是惧怕的。
怕的不是病,而是后面代表的死亡信号。
主治医生姓刘,乳腺癌的老专家,和苏春桃说了些注意事项,最后有安慰说中期的治疗成功率还是比较高的,让她放心配合治疗。
秦尚把苏春桃送回病房后又来找了刘医生。
医生的每一句话都不加,却省略了不少前提。刘医生经验老到,知道怎么安抚病人,也知道对于家属,实事求是才是最重要的。
治疗方案已经初步和秦尚讲过。
两种选择,一是手术化疗,一是药物压制。
后者更多的针对晚期病人,如果想活命,化疗是唯一选择。
乳腺癌不是什么罕见的病,国内外都有专项研究,使用靶向药治疗,配合化疗和其他治疗方案的话治疗的成功率不低。
这话是对苏春桃说的。到了秦尚这,就还要加一句,“选择什么样的靶向药治疗”。
目前最有针对性的靶向药是国外进口,价格昂贵,但疗效好。
苏春桃是个体经营户,没有铁饭碗傍身,社保都是最普通的。
住院费和药费只报销了几百,基本上不起作用。所有的治疗费用都压在了秦尚身上。
“你妈妈这个情况还是比较良好的,心律不齐,呼吸困难,都是肺部转移的迹象,但片子看起来还是干净的。及时治疗的话,成活率很大。”
“药物这方面我之前大致和你讲过,靶向药很关键,同时价格也会上去。医院这边也要和香港调货,不适应治疗也是可以的,根据经济情况考虑吧。”
刘医生开出两张单子递给秦尚。单子是机器打的。比之前手写的那张详尽很多。
两种治疗方案的使用药物和大致花费都很清楚。还标上了预期效果。
苏春桃的命就被搁在这两张单子上,一张是带着篱笆的坚硬外墙,另一张却是大海中浮沉的小舟。
秦尚看了一眼,推出去了一张,说:“钱的事我会想办法,您尽力治好我妈。”
第47章
刘医生收起单子,开始打印单据和接下来需要的化验单,药物清单。
“你母亲的医保报销不了太多,我这边尽力给你争取。第一个治疗周期的账单先给你打出来,钱的话我也可以尽力给你宽限。”
“谢谢医生。”秦尚把卡递过去。
一张一张的收据账单在“滋——滋——”的声音中被吐在桌子上。
卡上的余额被划去了一大半,秦尚拎着一沓单据和一个挂在头顶的数字回了病房。
刘医生是和蔼的,善解人意的。
多年的见识和经验让他能够快速的识别病人的情况,然后给予最适合的治疗方案和帮助。
但病人和家属却没那么幸运。每一个躺在病床上,坐在化验室,甚至是行走在医院的人,都可能面临着人生的第一次。
他们很多蹒跚学步,不知所措。身体的衰退来得突然,疾病来得凶猛,没时间留给抱怨和绝望。
日子总要过下去,多少个在医院里疾走的人,早就成了旋转的陀螺,不敢停下,但又在原地转圈。
苏春桃的病房有两张床,另一个也是乳腺癌患者,三十多岁,陪在床边的是他的丈夫。
女人情况比苏春桃要好,早期,做了手术就没什么大事了。
病房里气氛挺融洽,没什么病气。女人和她丈夫都是开朗的人,喜欢和苏春桃聊聊天唠唠家常。
秦尚和刘医生一谈就是一下午,天都滚起了黑红的边。
推开玻璃门的时候,有饭香传出来。铁饭盒碰撞的声音连带着一阵他有点耳熟的笑声,听起来像是乡音,把秦尚拉回了实地。
白盖着被子的苏春桃旁边站了个裹着羽绒服的人,围巾也没来及去,忙着把吃的摆出来。
铁饭盒是他家橱柜里的老古董,裹着羽绒服的人是他几个月前捡回家的流浪猫。
因为要赶着看苏春桃,秦尚今天起得很早。
他表面上处变不惊,什么事都有条不紊,实际上还是有些慌了神。
比如忘了烧烤店,比如忘了裴冀丁。
这些在他看来都是要被推后的东西,是岁月安好里更上一层的事物。
苏春桃的病像是生活的巨坑,晦暗,也真实。
秦尚能够平静地面对,也做好了失去很多东西的准备,却没想到他以为存在在圈外的裴冀丁竟然跳进了深坑。
无论是一时的援手,还是单纯的怜悯,秦尚都在叮叮当当的铁饭盒声音中,感觉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暖意。
他和裴冀丁相识不到一年,相处模式大约是大发善心的路人和街边有野性的流浪猫狗。
他习惯了作为一个类似长辈的身份来看待裴冀丁,就像对待一个孺子可教的小孩。却不习惯这人摇身一变,突然成了能帮着他支起半边天的朋友。
苏春桃发现了推了半扇门的秦尚,喊道:“杵着干嘛。你瞧瞧人家小裴,比你这个亲儿子都关心我,还知道来送饭。”
“秦哥忙别的了吧。”裴冀丁帮着他说了一句,递过去一双筷子,“吃了吗?”
“没。”秦尚接过筷子。
铁饭盒有些年岁,不保温,但胜在量大。
上下三层,两份菜,一盒米。被正上方的吊灯照着,油光锃量的卖相不差。
秦尚看了眼一边站着的裴冀丁,有些诧异:“你做的?”
裴冀丁还在往外拿汤,闻声转头瞟了秦尚一眼:“不然呢,你家还能有田螺姑娘?”
饭菜很有讲究,一荤一素外加一个汤。荤菜是香菇炖鸡,素菜是蚝油生菜,汤是鲫鱼豆腐汤。算是不错的病号饭。
秦尚吃了口菜,说:“不错,田螺王子得我真传了。”
“要脸不,我是田螺王子得你真传,那你不是田螺国王了?”
裴冀丁嘴上怼得开心,心却是刚落地。
做饭实在是有些要了他的命,这么点菜他折腾了一天,尤其是折腾那条鱼,最后鱼肉和鱼骨都碎在了锅里。
他只得拿了个滤网把炖好了的汤捞出来再放豆腐。
一顿饭而已,却是裴冀丁能想到的唯一帮得上秦尚的忙了。
苏春桃的心态还算好,该吃吃该笑笑,心里有多少恐惧裴冀丁看不出来。但字里行间开始喜欢蹦出“老了”,“哪天就熬不过去了”的字眼。
裴冀丁都一会觉得自己嘴笨,不能口灿莲花得把苏春桃哄得开心。
生命的衰弱是件肉眼可见的事情。
不过住了两天院,做了几次化验,苏春桃已经疲倦了不少。
同样被拖着,被折磨着的还有秦尚。
等两人吃完了饭,裴冀丁把饭盒收起来问秦尚:“你今晚回去吗?”
秦尚看了看苏春桃要说不回了,却被苏春桃闹着打断。
“回去回去,不回去怎么能行。这么点地方又住不好,在这儿遭罪。”
“妈,你晚上得有人看着。”
“我又不是要死了,你天天在这看着,店里生意怎么办?店要是死了,小心你爸爬出来揍你屁股。”
秦尚眉头皱得紧。他与苏春桃拌嘴从来不动真气,什么都能怼回去,什么也不往心里去。
但这会儿的脸色,却是难看的不行。
裴冀丁这才觉得自己捅了什么篓子,忒不会说话,他正要寻摸点什么话题打个岔,就听见秦尚妥协了。
“行,今晚我回去,你有什么事叫护士,急事给我打电话,别自己硬撑。”
苏春桃摆摆手:“知道知道,你妈又不是不要命的人,我还想活到九十九,带着九十九朵玫瑰去给你爹扫墓呢。”
裴冀丁掂着饭盒和苏春桃挥手,出了病房有些担心:“阿姨一个人没事吧?”
“没事,就一晚。”
秦尚今晚上回家不是没有目的的,他看着裹了羽绒服的裴冀丁,问:“怎么来的?”
“公交。”
“抱着饭盒坐摩托?”
裴冀丁看了眼停在路边的摩托,十分不屑:“被子我都抱过,怕个饭盒吗?”
晚上的时候白汎打来了电话。
隔着卫生间的玻璃门,裴冀丁听见有些沉闷的,变了调的秦尚的声音。
“嗯,你看着办,帮不了就算了,你家孩子还得上学。”
“我想办法,店…看情况吧。”
“行,谢谢了。”
白汎应该是骂了句秦尚太客气,然后挂了电话。
裴冀丁把牙杯放好,推门出去:“怎么说?”
“白汎最近也要做生意,孩子上学,急着用钱。先借了我三万。”
裴冀丁摸了摸兜,问:“阿姨治疗要多少?”
“至少三十吧,后期调理还要另算。”秦尚坐在沙发上,胳膊肘撑着膝盖,两手交叉抵住了额头。
这个动作像是走投无路的旅人,颓废得和裴冀丁记忆里的秦尚丝毫不搭调。
“那店里怎么办,和李叔说了吗?”
“没顾上。”秦尚顿了一会,说,“我考虑把店买了。”
“我妈那边不能没人陪着,烧烤店不营业就没收入。房贷,水电费,你们的工资也不能欠着,不卖我也想不出什么出路了。”
裴冀丁的手还搁在兜里,没来得及有动作。
秦尚分析的很透彻。
他就像这个家最大的齿轮,维持着收支平衡,一旦齿轮损毁不再转动,整个机械就会毁塌。
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在没有任何变动的日子里,秦尚的家是坚固而温暖的。朴实干净的生活带给了裴冀丁自由的信息。
他习惯了在秦尚身边享受他向往的日子,却没想过这种自由实际上只是脆弱的伞盖,刀子一划就要被撕裂。
裴冀丁看着那个用后背和发旋对着他的秦尚,有一种大梦终醒的荒谬感。
没有永恒的幸福和绝对的安逸,变故来得突然,他却还没做好失去的准备。
原以为一切都开始繁茂,如今却全都成了浸了水的墙壁,用手一摸就摇摇欲坠。
秦尚这个决定做得不仓促,也很理智,但他始终抵着眉头的手还是暴露了他的犹豫。
一连两天裴冀丁都看着他坐在沙发上沉默。那个吸引他的秦尚好像内敛了,留下一把钝了的刀刃,坑坑洼洼,伤痕累累。
裴冀丁看了一会,搁在兜里的手还是掏了出来,连带着里面的一张卡。
卡是最基础的储蓄卡,秦尚免费帮他办的工资卡。
裴冀丁一向奉行享乐主义,钱从来只要现金。但秦尚和他的那张合同让裴二少对金钱有了概念,怀念起为美人一掷千金的日子来。
于是十分形式主义的把放在床头柜的两万块钱存了起来,吃着七天的活期利息。
目前为止,卡里的余额是两万零一块三毛四。
裴冀丁把卡推过去,“这卡密码你知道,先救急。”
秦尚本不想要裴冀丁的钱,但那卡被揣得热乎乎的,递卡人的心应该也是热乎乎的。
那句“用不着你的钱”被塞进了喉咙里,换出来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