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慢慢安静下来,回过头。
尤丽亚与罗林,现在在哪里?是否已经进入地层深处?
战舰掠过黑色的原野的上空。狭小的舵仓里,博雅安静地靠在维塔斯怀里,闭著眼睛,昏昏欲睡,思绪飘渺而杂乱。
在舵轮发出的轻微的嗡嗡噪音里,博雅好象听到清脆的叮咚声,十分熟悉,似在哪里听过。他模糊地想著,脑海里浮现出一座八音盒的样子,盖子打开来,一尊只有指头那麽高的小小芭蕾舞娘便开始旋转,随著音乐声翩翩起舞......
博雅捧著它,眼睛如黑玉般发亮,兴奋地叫,"维塔斯,这是真的八音盒吗?是给我的吗?好漂亮,跟书里的一模一样......"
博雅的十岁生日礼物,只有书中才能看到的老式八音盒。那是维塔斯第一次不是因为「命令模式」而主动去做的事情。维塔斯怎麽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呢?他知道自己一直在找这个东西吗?
那个八音盒,是维塔斯用博士实验室的边角材料自己制造出来的。
博雅骄傲地说,"我就知道,维塔斯是天才。"
自那一天,欣喜若狂的李博士开始研究维塔斯的自主思维。
究竟怎麽开始的,博雅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就是那一次,他抱住了维塔斯,非常郑重地告诉他自己喜欢他。维塔斯只是稍稍侧过一点头,静静地看著自己,似乎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麽意思,他那双清澈的浅蓝色眼睛里,闪著叫做好奇的光芒。
"你为什麽要送礼物给我呢?"博雅问。是因为喜欢我吗?
维塔斯只是疑惑地耸耸肩,没有回答。
为什麽?不知道。没有为什麽。
他只是做了,没有原因。
博雅想,维塔斯就象一本百科全书,上面有世界上所有的知识,有一切事物的解释条目。他什麽都知道,但他不知道人对於事物要去感觉,也不知道每一种感觉都有一个名字。
也不知道那种感觉意味著什麽。
但是没关系,他可以慢慢教他学会这些,学会怎麽样去发现自己的感觉......
博雅的面孔上露出微笑,他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见自己跟爸爸和维塔斯一起去度假旅行。那个时候诺伯伦与周围的汉科、达波利斯还保持著联系,一起笼罩在同一个天穹下。在城市与城市之间,人工阳光孕育著上万顷美丽的绿色植被,长长的老式陆上车象一艘船一样,摇摇晃晃划过原野。窗户打开,速度带来了风,空气那样新鲜,与城市中的浑浊截然不同。
博士悠闲地躺在真正的亚麻床单上,拿著大簿子写写画画;博雅不停地要求吃冰冻饮料,赖在维塔斯身边,让他给自己读前古时代作家赫德逊的《鸟界探奇录》,那本书描写了许多已经绝种的鸟类,也描绘了前古时代美丽的景色、植物与气候。
维塔斯清冷的声音如同一匹缎子滑过博雅柔软的心,他笑著在维塔斯的身上滚来滚去,肆意地伸展与享受。
那是博雅觉得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机器城与人类世界签订了停战协定,没有战争,恢复贸易往来,双方甚至准备合作对自然环境进行修复......
博雅把头伸出去,兴奋地对著田野大喊大叫。
维塔斯坐在他身後,一只手臂搂著他的腰。博雅回过头,发现维塔斯看著自己,眼睛里流露出奇怪的神情,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称做微笑了。
那,是维塔斯第一个笑容,博雅毕生难忘。
事情发生在博雅到汉科做校际交流回来的时候。田野里有些植物已经成熟,呈现一块块灿烂的金黄色,与绿色的方块相接,在原野上形成一幅格局错落的美丽图画。悬浮列车刚刚经过汉诺交界线,叮当当响的指示牌一眨眼功夫从车窗里飞驰而过。博雅与别的学生一起,挤在同一节车厢里说说笑笑。
最初,是一道强光,划过天际。太亮了,亮得周围似乎变成了黑夜,亮得仿佛要穿透一切。所有人被这道刹那间扑过来的强光逼得闭上了眼睛。几秒种後,是沈闷的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夹杂著令人惊惶失措的强烈的震动。镜头减速,所有一切仿佛慢动作般发生,车厢随著惯性仍在向前移动,但已开始倾侧,车厢里的人不由自主滑向车厢的一边。博雅用力拉住窗边的束带,窗户已经几乎完全朝向天空,他下意识向外看,看到浓浓蘑菇样云彩爆起向天际,而汉科的天空,已经整个的崩塌下来、黑暗下来......
博雅一松手,身体向下滑落向车厢另一头,旁边一个人的身体也跟著滑落下来,跌在他身上,压得博雅气一窒,几乎无法呼吸出来......
胸口气闷得很,呼吸有些困难......有人在轻轻推他。博雅张大口,粗粗的喘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著四周,脑子还沈在可怕的梦中没有醒来......最後,已经无法追究是谁先开始了挑衅,反正战争又开始了。
爸爸黯然了许久,叹息著说:"总有一些非常极端的家夥,无论是在机器还是在人类中,他们不肯与别的物种共存......。"
......博雅彻底醒了过来,维塔斯仍然抱著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向外看。
"出什麽事了?"博雅迷迷糊糊地问,身边有丝奇怪的感觉,似乎少了点什麽。
十分安静。他猛地清醒过来,发动机舵轮转动的声音不见了。维塔斯转回头,小声说:"恺撒号著陆了。"
博雅怔了一怔,"已经到了吉布里安了?"
维塔斯摇摇头。
两个人的视线碰到了一起,出了什麽事?为什麽中途降落,博雅迅速地从维塔斯怀里爬出来,自旁边的舵仓裂缝向下看,黑乌乌一片,什麽也看不到。
"这是哪里?"他问。
"梅纳尔。吉布里安的外围,已经很近了,"维塔斯回答。
黑星(7)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博雅的呼吸急促起来,几乎能听到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扑通扑通越来越响。他轻轻躺下来,枕在维塔斯的膝上,闭上眼睛,觉得头隐隐作痛。
恺撒号不是打算就停在梅纳尔吧?博雅有些难受地皱著眉想,如果是这样就惨了。
黑暗中,他忽然感觉维塔斯动了动,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著,停在手臂上。维塔斯正在低头看隔离衣上的指示器。博雅没有睁开眼睛,胸闷气短,头痛得似乎又厉害了一点。
指示器上的制氧灯显示在最小一格上。
"博雅,"维塔斯轻轻问,"你怎麽把制氧器关小了?"
"制氧剂不够,"博雅无力地回答。不知道还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原本以为制氧剂足够了,现在只好开到最小一档,尽量省著用。如果,博雅想,只是如果!如果恺撒号再不进吉布里安,他就真的要完蛋了。
维塔斯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又沈默下来。
如果就这样结束了有点可惜。在脑袋一阵阵的挫痛中,博雅迟钝地,模模糊糊地想:遗憾啊,维塔斯还是这麽懵懵懂懂的,什麽都还不知道哪!
他会跟自己一起死吧?博雅倒是不疑心这个,也不觉得伤心。他没有那种想法,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幸福的活下去。维塔斯没有了自己,很难说还会不会继续活下去,不过就算活下去的,那也一定不再是维塔斯了。
眼睛前面好象有无数小星星冒出来,博雅难受地转了转头。脸颊贴著维塔斯的地方,有点热热的感觉。忽然,他脸上的呼吸面罩被摘掉了。
博雅吓一跳,猛地睁开眼睛。黑暗中一双温润幽蓝的眼睛已经贴到了他鼻子尖前。几乎立刻,唇被覆住了,一个热热的舌尖伸进博雅因为惊吓而微张的唇缝,用力顶了顶他的牙齿。博雅下意识张开嘴,有一股清冷的气涌了进去。
纯净的氧气!博雅几乎跳起来,可是他忍不住先贪婪地深吸了几口。然後才一把推开维塔斯,重新抓过呼吸罩盖在口鼻上,"维塔斯你干嘛?用身体制氧太耗能量了,我还坚持得住。"
"我知道,我们的能源都不足够,不能等恺撒号了,得先离开这里,"维塔斯点点头。
"离开?怎麽离开?"博雅有些诧异。
"我们从这里步行去吉布里安,走快一点的话,大约只需要一个小时就到了,"维塔斯说,"把制氧剂留著路上用吧。"
博雅静了静,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他的制氧剂最高限度也只能再用一个小时,步行的消耗量会更大,他真的需要恢复体力。
而且,他唇角翘起一边,真是个好机会!
博雅诡笑著,一把勾住维塔斯的脖子,亲上去:"好,就照你说的。"
......
像一个最热烈的吻!
古老的书上说,我是鱼,你就像水包围著我,我是鸟,你就像空气一样托起我......
没有了你的爱我不能活,就像没有了空气人不能活......
博雅没有闭上眼睛,而维塔斯,他是一向不闭眼睛的。
那双眼睛随著周围的光线而变幻著深深浅浅的蓝,现在,是蓝得象星空一样的眼神,有无数个光晕流转,仿佛盛载了整个宇宙,深邃、悠远、浩瀚无垠......
博雅一头载进去,晕头转向......
哎,真是无力自拔,直到维塔斯摇醒他,"好了吗?博雅?我们走吧?"黑头发少年才咂咂嘴,恍忽地跟著他站起来。
两个人悄悄从舵仓缝向下溜到地面,维塔斯收起索,牵著博雅的手,四只眼睛一起向四下望。
黑暗中隐约可见天空压得很低,泛著青黑色金属光泽的云彩微微翻卷著,不时有桔红、深紫的电光,拖著长长奇形怪状的样子划过云层间。在电光倏然闪亮的时候,大地才显露出可怕的样子。这里应该是前古时代的平原吧?黑色的大陆,局部有更深的斑点,凹凸不平的坑洞,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荒芜、凄凉、没有生气。天际线的尽头微微发著红,象是地层深处的火映射出来的影子。
恺撒号在他们背後,像一只巨大的长圆形的怪兽蛋,通体散发著电光。
战舰上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们,博雅松口气,紧贴在维塔斯身边,看著他挺直身体,高昂著头,美丽的眼睛穿透黑暗向远处凝神眺望。吉布里安在哪边?博雅完全没有概念,只好看维塔斯的了。
这时候,博雅似乎听到一阵极轻微的"哒哒"声,他狐疑地扭头向四下看了看,又重新转过身,朝维塔斯看,"你怎麽了?"
"......不是我。"维塔斯的眼睛精光四射,散发出蓝色的光晕,紧紧注视著天空。
维塔斯发现了什麽?博雅也极力向黑暗中望去。那声音越来越响,像咆哮的潮一样一波波涌过来。几分锺後,博雅倒抽一口冷气,一大片黑压压的机器飞行战车已经清晰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并且正在迅速靠近中。
见鬼了!博雅心里只来得及想,运气真是背!身子已经被维塔斯猛地一推,伏倒在地上,维塔斯密密地盖在他上面。
头顶传来细微的机械滑动的声音,巨大刺眼的光柱突然射向原野上方的天空,机器战机在光柱中反射出明亮的金属光泽。恺撒号已经发现了敌人。
博雅努力从维塔斯怀里探出头来仰著脖子向上看,小型光狐战机像无数支箭一般,自恺撒号打开的机舱门射出来,眨眼间已布满恺撒号四周,每一具战机都在空中轻轻上下浮动著,仿佛被包裹在一张无形的网里,互相牵扯著,却又独自存在。
那是只有听说过,却从未真实所见的震惊。
博雅到最後也没有搞清楚是谁先开了火,只知道突然之间,无数粒子炮发射时在空气中划出的灼亮轨迹,与被击中的战机爆炸坠落激溅四射的火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异常美丽,然而惊心动魄、惨烈无比的画面。
即使战机被击落坠地,战斗依然未算终止,幸存的战士从战机中爬出来,浑身伤痕,或血披满面,或器件零落,却没有人先庆幸自己活下来,而是寻找身边不同种类的敌人,拔出枪来,武器相向......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与火光,博雅惨白的面色被映射如鬼如魅,无声地握紧身边人的一只手。那只手如他一样有温度,那双眼睛如他一样震惊与迷茫,那个人的身体含满液体金属,大脑且由机器芯片操作,所以有人说他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只是一部机器。
博雅在那一刹那如此希望自己与维塔斯一起死去。
那样疯狂的摧残与杀戮......
仿如上帝正在做的一只恶梦。
他的视线缓缓地射向半空,璀璨的焰火般的夜空里,一艘光狐战机像折翼的鸟一样坠落下来。要不是维塔斯压著,博雅差点跳起来,那战机的双翼上醒目的飞舞著一只金色的展翅的鹰......
路克!
那是路克!
金色的鹰!荣耀的莫修家的标志,博雅清楚地记得在自己稚龄的时候,曾无数次将雕刻著金鹰徽标的奖章当做玩具丢来丢去,在绣著金鹰的椅子上爬上爬下。莫修家的叔叔比爸爸更疼爱自己,无论什麽要求都可以应允,莫修家的小哥哥温柔好欺负,怎麽样耍赖都完全依著自己......
博雅张大嘴却叫不出来,脑中一片空白。
路克的战机断了线一样打著旋栽下来,落地前的瞬间,那个人从机舱里弹出来,落在博雅与维塔斯不远处。即使全付武装,戴著头盔,博雅依旧能看到露出来的棕色眼睛。
他也能看到,路克的落点,正好处在几个机器战士之间。
未落地前枪战已经开始,路克击中一名机器战士的同时,脚一著地便就势滚到一个弹坑里伏了下来,那机器战士在他眼前爆裂开来,颓然倒地。
博雅胆战心惊地看著。
路克似乎游刃有余,眨眼间几个机器战士都已经倒下,他慢慢起身向四周看,看样子是打算向还有战斗的地方移动。
博雅在犹豫要不要叫他,可是就好象故意不想让他有考虑的时间似的,在路克的背後,一个原本已经倒下的机器战士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举起了手臂。
"路克!"博雅尖叫起来,用力推开维塔斯,爬起来。手边摸到一枝冰凉的激光枪,想也没想,他将枪抄起来握在手里举平,扣动了扳机......
路克目瞪口呆回过头,看著博雅。
黑头发少年已经完全呆住,看著那被自己打倒的机器战士胸前迸出火花,眼轮里明亮的红光闪了几闪,暗淡下来,回复成灰白色的钢化玻璃眼珠的样子。
......杀了人!他钉在地上动弹不得,身体不由瑟瑟发抖,完全没有听到路克满脸惊恐叫著他名字的声音。直到身边传来机器爆裂的声音。
博雅呆呆地回头,发现维塔斯站在自己身後,无风的旷野里他蓝色半透明的头发散出荧光,飞扬在脸庞四周,眼睛里蓝光正盛......
正要靠近博雅的两个机器战士,已经倒了下去,胸膛冒出青色的烟,夹杂著劈劈啪啪的爆裂声。
路克冲过来,一手一个抱住博雅与维塔斯向下压下去,三人一起滚在地上,缠成一团。他们的头顶上,恺撒号的一侧,七彩一样的光已经积聚在白热的一点。
从那白热的中心突然激射出淡白的飘忽的光晕,呈不规则状向四周迅速扩散,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声音也似乎在这一刻停顿。
......白光闪过之後,所有机器战机与战士的电光幻灭,大地恢复一片漆黑。
黑暗中,博雅感到一双手臂牢牢地抱住了自己。
黑星(8)
......
"你怎麽会在这里?"
"路克,放我们去吉布里安!"
博雅与路克同时开了口,又同时闭上嘴,互瞪。
短暂的沈默後,路克先转开了眼睛,视线落在维塔斯身上,掠过他黑暗中散发淡淡荧光的蓝色头发。他僵硬地抿抿唇:"先跟我回恺撒号再说!"
博雅犹豫了一下,路克瞪著他。
黑头发少年撇撇嘴,道:"好!"一秒锺的思考他决定相信路克。不相信也不行,附近已经有好奇的战士慢慢走近,想悄无声息地离开恐怕不太现实了。
路克眼睛垂下来,看著那双仍然交握在一起的手,皱皱眉,但却什麽也没有说,只是转身向战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