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它确实是人性的一部分,但它与它的机制一样,只配活在见不得人的阴沟里。”邵麟平静地反驳,“是。在那些人犯罪前,警方保护他们,在那些人犯罪后,警方追捕他们——可是,这不是出自于执法人员对‘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的主观判断,而是根据客观执法规则的行动。”
“我不杀你,也是同理。”邵麟扬起头,脖子到锁骨划出一道棱角分明的线条,整个人站得笔挺,“我要你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我要为这么多年,在这条路上前仆后继的执法者讨回一个程序正义。”
“是,我是恨你,把你剁成肉泥丢到海里喂鱼我还嫌不够。”邵麟深闭上双眼,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但执法人员是程序正义的刀,而刀从来不为自己的私欲而战。”
贺连云啧了一声,吐出两个字:“愚蠢。”
邵麟不再理他,把耳朵凑到门缝里听。
枪声,叫骂声,脚步声都已经消失了,远远的还能听到快艇破浪而去的马达声,以及直升飞机螺旋桨的轰鸣。奇怪,难道警方没有上船检查吗?直接追人去了?毕竟,他方才趁乱,偷偷把那枚带着追踪器地子弹,塞进了Tyrant的狙击弹夹。
可是,他还在船上。
邵麟生怕贺连云还有后招,迫不及待地想与警方汇合。他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没人之后,才拿枪抵着贺连云,连拖带拽地把人带到了甲板上。
贺连云身体在海风中摇晃了一下,背靠栏杆,才能让自己不摔下去。灯光打在他脸上,显得格外惨白。他本来就心脏不好,这一晚上的跌宕起伏,着实有些吃不消。
邵麟东张西望一番,发现离他最近的直升飞机已经有了点距离。他焦虑地站在甲板上,对着空中扯着嗓子喊了两声“HELP”,才发现纯属无用功。海风呼啸,浪花轰鸣,贺连云突然扬天笑了起来,笑得邵麟心里发毛。
谁能想到,警方竟然只来了一架直升飞机,这会儿追着快艇而去了。
邵麟不死心,拖着贺连云,跌跌撞撞地又往驾驶室跑。之前驾驶室门口发生过一场恶战,灯管被打坏了,带着“滋滋”电流声,时亮时不亮,两三个人横竖躺在门口,玻璃门上血迹斑斑。可邵麟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扯开门冲进去,按下鸣笛。
悠扬的号角声在海域上散开,邵麟控制着船灯,对着夜空打出了短光、长光、短光的节奏——国际通用的SOS信号。
邵麟在心底焦虑地祈求:快回来吧。
来个谁都好!
可不一会儿,邵麟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他一回头,贺连云突然双手抓住他的肩膀,飞起一脚,将全身的力量压于膝盖,袭上了他的后腰。邵麟没想到在甲板上站都站不稳的男人会猛然发难,半个人撞上指挥台,额角一痛。
而且,他是什么时候解开的手套?
不过,区区一个贺连云怎么会是邵麟对手,他想都没想,反手用枪托砸向对方腹部。可是,枪声突然响了,邵麟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本能地趴下,子弹击中了他原本站着的位置,被破坏的控制台上冒起了烟。
邵麟剧烈地喘息着,把枪口对准了声源,这才发现驾驶室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山一样的黑影。男人额角豁开了一个大口,血液哗啦啦地流了满脸,早已被氧化成了深红色。可纵使如此,他依然颤颤巍巍地拿着枪,大步迈进了驾驶室。
方才,BIG在与Tyrant的交火中受了伤,在甲板上晕死过去。大约是因为他头部那一个吓人的豁口,Tyrant以为人死透了,并没有补枪。可是,地下拳台出生的男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能再次站起来。
“不许动,”而贺连云施施然蹲下,从地上一具尸体手里拔出手枪,优雅地抵住了邵麟脑袋,“这房间里开枪,谁都讨不了好。”
贺连云这一辈子见过太多大风大浪,无论是马前失蹄,还是逆风翻盘,似乎都不能造成他内心任何波澜。
邵麟颤抖着咽了一口唾沫,脑里乱做一团。哪怕他与BIG一对一,自己也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还多了一个贺连云。而且,这艘船上,还会有更多的人只是晕倒吗?警方一定能听到鸣笛声,但信号呢,他们看到求救信号了吗?如果警方会来,那么拖延时间才是上策。可是如果警方暂时不来……
BIG端着枪,又走近了一点。
“Kyle,记住,杀人的时候别犹豫。”贺连云拿枪口抵住邵麟的脸颊,逼着他扭头看向自己,“要不然,他就会让你后悔。你真不愧是林昀那个好儿子,什么情谊,什么正义,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死不足惜。”
“不过,有一件事你还是猜对了。”贺连云语气轻快了起来,“我确实有PLAN B。走,咱们潜水艇走。”
BIG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附身搀起邵麟。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枚子弹破空而来,径自穿透驾驶室前宽广的落地窗,射入了大个子男人的头颅。玻璃碎片在那一瞬间炸开,和着鲜血与脑浆四溅,喷了邵麟半身。
随后,又是一枚烟雾弹顺着窗上那个窟窿飞了进来,顿时,刺目的浓烟四起。邵麟闭上双眼,连忙抓住贺连云拿枪的手,用食指扣进对方扳机,不给人趁乱偷袭的机会。
BIG他打不过,欺负老年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原本追着快艇而去的直升飞机,在听到鸣笛声后半途折返。夏熠在半空中,面无表情地收了枪。
第101章 父亲
直升飞机顺利地停在了甲板上。
驾驶室的浓烟散去, 邵麟半身负血,控制着贺连云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他抬起头,看着直升机舱门打开, 跳下三个身穿蓝色迷彩、全副武装的男人,心头顿觉百感交集。那些淤青切口, 这才被引爆似的疼了起来。
来人各个带着头盔与防风镜, 邵麟看不清面孔,他张嘴刚想做自我介绍, 可话才说了一半, 就顿住了。只见那个背着抢的男人一推目镜, 露出夏熠那张胡子拉渣的挎脸,还是严肃又生气的模样。
邵麟眨眨眼,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是被烟雾弹给懵晕了, 以至于看到幻觉。
倒是夏熠身边的战友先冲上来嘘寒问暖:“同志同志辛苦了,你有没有受伤?”
另外一个战友从邵麟手里接过贺连云,裹粽子似的把人给固定了起来。
就只有夏熠独自远远站着, 沉默着,直升机头顶旋转的灯光打在他脸上, 显得晦暗不明。邵麟突然鼻子一酸, 下意识地垂下眼,咬着嘴唇说不出半句话。
他整个脑子都乱的——他怎么来了?
“磨叽个啥呢?!”机长在螺旋桨的轰鸣声里大吼, “人接上了没有?接上了咱们就回!船上可能还有其它布置,咱就四个人,别冲动,指挥船已经在路上了, 咱们先回去!”
双方也来不及寒暄,迅速回舱。
六个人挤在机舱里, 移动空间顿时显得小了。夏熠那两个队友,像是有一肚子的问题,围着邵麟与贺连云叽叽喳喳,但无论如何,贺连云都缄口不言。邵麟尽量捡最重要的信息讲,却时不时地偷偷瞄夏熠。废话罐子突然变成了一个闷葫芦,邵麟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但他突然想起自己离开燕安前对傻狗干的事,怎么都没脸先说话。
观察手大约是心情好,话也就跟着多了:“本来我们是打算追那船的,可后来听到鸣笛声掉头,我拿瞄准镜一看,哎呀妈呀,差点没把我看得魂飞魄散!还好熠哥那一梭子就过去了!”
邵麟想起那一瞬间也觉得心惊胆战,含笑看了夏熠一眼:“好枪。”
夏熠依然没说话。
倒是那个观察手,忍不住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熠哥,你咋回事啊?刚不肯等支援非要直接开火的人是你,听到鸣笛心急火燎要回来的人也是你。这么着急,指挥中心的号令都不听了。这回人总算是捞到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呢你?”
邵麟忍不住“噗”的笑了。夏某人看见,脸色顿时更黑,邵麟连忙把那个笑容过度成了“被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刚才那叫什么情况?他们火拼双方,刚好两败俱伤,正是最懈怠的时候。这种便宜不占还是人吗,啊?”夏熠瞪了观察手一眼,怒道,“行了,你能不能让人先休息一下,叭叭的就你话多!”
观察手白了他一眼,嘴里小声嘀咕:“问两句话又怎么了,这是海上丝路地教父诶!不让我好奇啊?抢了你的肉似的。”
邵麟对夏熠调皮地眨眨眼,夏熠立马扭过了头。他心里也纳闷,明明见到人之前,这满心满脑子都是邵麟,恨不得立马飞到人身边,把人揉进怀里。可这会儿总算千难万险地见到人了,心里却开始清算之前那桩桩件件的烂账,偏偏还碍着队友的面儿没法说,原地气成河豚。
“哎,等等!咱们怎么离这个GPS点越来越远了?”另外一个队员抱着平板,有点疑惑地看向邵麟,“定位器难道不是在你身上吗?我知道定位有点误差,但之前这点离咱们还没这么远……”
邵麟连忙解释:“趁Tyrant不注意,我把子弹塞进了他的弹匣。在他发现问题之前,这应该就是Tyrant的位置!”
“太好了太好了。”那队员喜出望外,连忙拿起对讲机,开始引导后援二队往GPS光点上去。而夏熠却射来两道愤怒的目光:“你就这么一个定位器,竟然还不随身带着?”
“好了好了,这不都没事么。二队出发堵人去了!”观察手也不知夏熠怎么就和吃了炸药包似的,连忙打起圆场。
邵麟垂下眼,不说话了。当时突发事件一个接连着一个,他命悬一线,生死之间,早把以前的计划抛了个干净。枪声交错之际,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浪费这枚有定位器的子弹。万一他真的出事了,对方最后追到Tyrant,总比追到他的尸体强。
不过,现在什么也不必再解释了。
观察手拍了拍邵麟肩膀:“离指挥舰还有点时间,要不你先休息会儿?”
邵麟点点头,似是无意地换了个姿势,但其实暗中往夏熠身边挪了两下,但夏熠同志表情严肃,平视前方,一脸“出任务闲人勿扰”的模样。邵麟眼珠子一转,靠着机舱开始闭目养神,待直升飞机在气流里一打弯,邵某人那脑袋就“啪嗒”一下,“碰巧”搁在了夏熠肩上,并且熟睡不醒。
夏熠:“……”
他依然表情严肃,平视前方,像尊雕塑似的借了邵麟半个肩头。
等一机人落地指挥中心的船,邵麟心里还觉得一切有些不太真实。他一只脚踏上甲板的时候,海平线上已经泛起了白光,指挥船正向着黎明的方向缓缓航行。
贺连云很快被人带走了,船上的医护人员跑过来给邵麟做了检查。除了几处子弹擦伤,就是玻璃裂开时碎片溅射进了皮肉里,都是比较轻的皮外伤,没什么大碍。那漂亮的小护士拿着一盘消毒工具正打算进门,就被夏熠一把抢去:“都是些小伤,我还有些事要问我战友,我来处理吧。”
小护士眨眨眼,哎了一声,夏熠便“嘭”的一声锁上门。
那消毒用的不锈钢盘子被重重地搁在床头,镊子与剪刀浸泡在酒精里,“叮当”地晃。邵麟一个激灵抬起头,抬头看到夏熠那张脸,顿时觉得事情要糟。
夏熠也不和人说话,粗暴地一把扒了他的上衣,去检查他右肩胛下的弹伤。伤口愈合得还不错,已经长出了粉色的心肉,夏熠心里一堵,却什么也没有说,才小心翼翼地挑起了玻璃碎片。别看他一脸“你完了”的凶狠模样,但镊子却拿的格外仔细,生怕碰疼了伤员一样。邵麟乖乖趴着,心底突然泛起一阵温柔的甜意,懒洋洋地“喂”了一声。
夏熠不理他,只是将一片片碎玻璃被丢进不锈钢盆。半晌,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夏熠将最后一片染血的玻璃碎片挑出,拿起一卷消毒纱布,这才硬邦邦地开口:“痛吗?”
邵麟演技浮夸地“嘶”了一声,龇牙咧嘴:“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痛?痛tmd就对了!”夏熠给人包扎完伤口,这才把憋心里的不痛快一股脑发泄出来,“你之前不是很能吗?突然消失去干这么危险的事,为什么还不和我说?瞒着我很好玩儿,心里还觉得自己忒英雄,是吗?!”
邵麟咽了口唾沫,又舔舔嘴唇,腹诽:不就是怕你知道了冲动,你看,故意瞒着你你人都跑这儿来了!不过,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邵麟讨好似的看了他一眼,吐出一句“不是怕你担心嘛”。
夏熠瞪圆双眼:“你这样走了难道我就不担心了?你拍拍屁股走了,我就能假装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你你你这种行为——叫做抛夫弃子懂不懂,特别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邵麟自知理亏,低头抿嘴不说话,乖巧地就往人怀里蹭,想要去给夏熠一个拥抱。
“撒娇?撒娇没用!”话虽如此,但夏熠语气还是缓和了不少,“这种事儿商量都不和我商量就走,我真生气了我和你说。这事不讲清楚咱们没完。”
邵麟扑进人怀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是我的错。
“你竟然还给我下安眠药,”夏熠想起那天动弹不得看着邵麟离开的绝望,心里那火气就噌噌噌地蹿上三尺高,“你做的这是阳间事吗?这叫袭警你知不知道?!”
邵麟持续啄米,态度十分诚恳:是是是我的错。
“你你你干完这种事,还,还亲我!”夏熠顿时又委屈了起来,“亲完我就那么不负责任的跑了,你这叫下药猥亵!我小账本上都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