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了片刻,连其他老师过来打招呼也没听见,直到被教导主任拍了拍肩膀。
“小何,你发什么呆,过去合影啊。”教导主任看到她的表情,觉出一点不对劲来,“出什么事了?”
班主任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什么似的问他:“李老师,您之前是顾程睿的班主任吧?就是前几届那个学生。”
“程睿是我教的,怎么了。”教导主任还颇有些得意。
“您还有他的联系方式吗?能给我一下他的联系电话吗。”班主任攥紧了手机。
“怎么了,你别急啊,”教导主任边安慰她边搜索着联系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弟弟右脚受伤,现在不想去医院,我还是跟他家人说一声。”班主任无奈摇头。
“喂,你好。”
——
第4章
4.
天已黑透,营地里的照明设备全部打开也不足以照亮半边山。
顾程睿一路走上来,又在他们班的标志牌前停下。他没有了解有哪些可用交通工具,没有想好要怎么带他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考虑不周,但他还没来得及想下山方案,就远远看见祝宜眠一个人坐在帐篷前的小折叠椅上,仰头看天。
这样的祝宜眠看起来更单薄,披一身清冷任周围热热闹闹,不属于这个地方,也不属于任何人。
这种感觉同时伴随着没由来的心慌。于是顾程睿抛下顾虑,径直走了过去。
最初,深黑西服融入如鸦夜色,走得近了,月光与树影在他身上切出光暗。
祝宜眠觉出有人过来,收回观星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同他对上视线。
看到他眼睛睁得圆圆的、细长睫毛扑闪了两下,一副傻乎乎的样子,顾程睿就有些心软,神情也不自觉变得柔和。
周围布景未变,喧嚣依旧,祝宜眠不知作何反应,那点观察天幕时的平静心湖被来人搅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一身笔挺高定与周围格格不入,身高腿长穿过树林阴影与暗淡光线,如创世纪遗落人间的神,将空间撕裂出一道缝隙,随意出入天地。
这让祝宜眠在“天色太黑今天太累所以出现幻觉”和“他真的来了”之间很难选择,即使他也知道,后者的概率很小很小,不应该相信。
直到温暖的大掌覆在他的脑袋上──
顾程睿揉了揉他的头发,半蹲下来与他平视,“哪里疼?”
祝宜眠眨了一下眼睛,嘴唇动了动,找回自己的声音:“你……”
他很小声地说了句话,顾程睿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却还是很耐心的听完,然后才去看他被绷带包裹的脚踝。
“严重吗,先去医院。不想去医院我们就回家,让苏医生过来。”顾程睿向他征求意见。
祝宜眠刚想开口,班主任恰好过来,“是祝宜眠的哥哥吧?”
顾程睿站起来跟她握了握手,“我是。”
面对面的疏离感与那通电话里冷冷的声音重叠,让她有一瞬间愣神。
“我半个小时过来看他一次,刚刚叫了几个老师同学,准备等你到了就送他下去,还以为你在山下等,难得你还能找到这来,其实……我们可以把祝宜眠送下去。”
对方在电话里说两个小时到就真的是分毫不差,这里十几个班级,十几个区域,电话那端的人却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们在通话里谈论的人。
祝宜眠听她一说才发现有同学在看着他们,他扫一眼,那些人便移开目光。
“谢谢你们照顾他,我会带他下去。”顾程睿拒绝了,解开外套披在祝宜眠身上,“你的背包呢。”
祝宜眠偏过头指给他看。
顾程睿拿起来,把他腿上盖着的小毯子放进包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我帮你收拾一下,会有人上来帮你带回去,嗯?”
“没有了,”祝宜眠摇头,见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衣,又把那件西装外套递回给他,“这里晚上冷,容易感冒……”
他还没说完,顾程睿已经他面前半蹲下去,“上来。”
他们来时的路旁已经全部亮起了搜救时才会启用的地灯,顾程睿背着他一级一级往下走。
祝宜眠身上还穿着他的外套,好像因为沾染了他的味道而前所未有的安心。沉稳的木质东方调将祝宜眠的思绪勾回方才对视的一瞬间,顾程睿一身笔挺西装,身高腿长,立于无边月色中。
并且……将他带离了那个发生不愉快的地方。
思及此,祝宜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红着脸说:“放我下来吧,我是不是很重……还有我刚才又去拾柴又去搬石头的,会弄脏你的衣服。”
少年清瘦,背起来还算轻松。
“我能把你抱起来,”顾程睿意味不明地顿了一下,“……的时候,就没觉得你重。”
祝宜眠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接着道:“至于……眠眠也不是第一次弄脏我的衣服了。”
“……”顾程睿没有明确说出来,却也足够让祝宜眠羞耻无比,脑袋乱蹭,嘟嘟囔囔,“你乱说。”
顾程睿嘴上把他欺负了一会儿,才不经意似的提起:“眠眠,脚踝怎么伤的。”
祝宜眠垂下眼眸,不开心的回忆被翻出来,心情立刻掉到谷底。但仗着顾程睿看不到,他便装作无事:“就……不小心的。”
他当然也很生气,也不愿任人欺负,只是这件事的确不便找老师解决……都是高三生,也不是不懂事的年纪,总不好跟老师说他是被同学故意伤害,何况除了姜俞,大概也没人愿意给他做证。
不等他说什么,祝宜眠岔开话题,“是何琴老师联系你的么?”
顾程睿不满他的回答,皱了皱眉头,“嗯。”
“谢谢你来……是不是打扰你的正事了,对不起。”一丝不苟的着装,不是工作就是……约会,像这样打扰他,麻烦他过来接自己,这是祝宜眠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的事。
顾程睿很不喜欢听他说“谢谢”和“对不起”,他每次在家里不小心碰了什么东西,或是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即使只是小到下一秒就会忘记的事,他也会很小心翼翼的道歉。他对顾江说过,对方瑾苓说过,对管家佣人司机都说过,这是把对方当作陌生人的一种姿态。
祝宜眠心里有点紧张,因为顾程睿没有立刻接受他的道歉。
“哥哥……”祝宜眠趴在他背上,无声地叫他,然后才说,“抱歉,我有说不用联系家人,不知道何老师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不是说老师不好,我只是……”
他想好好解释,却越说越自责,毕竟怎么想,都是因为自己受伤,才给别人添麻烦。
“不怪你,”顾程睿打断他,“那个号码,是谁的?”
祝宜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什么?”
“家长联系册上,第二栏。”顾程睿说。
祝宜眠沉默了很久,如同断电的机器人,立刻停止行动和言语功能。
夜晚的山间如银月冷冰,无法辨认来自环境还是躯体的寒意从四肢蔓延到心脏,再冷一点他就要碎了。
耳边是顾程睿的皮鞋踏在石阶上的声音,他走的每一步都很稳重,宽厚温暖的背部给祝宜眠传递了很多热量,让祝宜眠情愿打开心里的某一把小锁,给顾程睿知道那里珍藏的是什么。
于是祝宜眠哑声道:“是我妈妈……第一部 小手机的号码。”
他说完,视线就模糊得看不清前路,一眨眼,就有几颗碎钻往下掉。
他知道自己填的是一个永远也打不通的号码,一个早已被世界废弃的短号。但这是他唯一的安慰,他的思念只能通过这些微小的无人注意的地方安放。
顾程睿了然,“你们班主任以为你填错了,是个空号,她说紧急情况需要联系,我让她填了我的,可以吗?”
背上的人安静许久才发出一个几欲被山风吹散的音节。
那个带了很轻微的哭腔、软绵绵的声音说:“嗯。”
——
第5章
5.
被顾程睿抱进后座时,祝宜眠心头还绕着一股不真实感。
顾程睿亲自来接他,还背他下山……这些都是在梦里发生的几率也极少的事。
“刚才吃东西了吗。”顾程睿把他退还的西装外套随手搭在腿上。
祝宜眠回想了一下,“吃了块压缩饼干。”
顾程睿不给他选择,“先去医院,简妤,订餐”
“好,”简妤趁此时递给他一份文件,“老板,这是……”
从车内后视镜看到他抽了纸巾抓着身边人的胳膊,简妤适时地住嘴,叹了口气默默收手,老板心思已经彻底不在工作上了。
驶入市区,气温没有山上那么凉,祝宜眠脱了冲锋衣,才发现手臂上有小血珠。估计是几个小伤口和衣料摩擦到,结痂了又被破坏,现在隐隐刺痛。
顾程睿默不作声,用纸巾帮他按了一路。
到了医院,医生给祝宜眠的脚踝做了冷敷,一小时后才能加敷膏药。
简妤提着食盒上来,和推着祝宜眠从诊室出来的顾程睿碰面,她正要开口,顾程睿指了指手里的电话,快速交代:“看着他吃完,不要走开半步,超过一小时我还没挂电话再过来叫我。”
说完他便按下接听,向走廊尽头走去。
简妤将祝宜眠推进预订好的单间,帮他打开餐桌,祝宜眠拿起餐具才发现下面有两条与清淡饭菜明显不符的巧克力。
“这是买给我的?”
简妤点头,想起下楼取餐前被老板叫住问“小朋友心情低落怎么哄”,自己凭着经验说巧克力,谁知道老板口中的“小朋友”就在眼前……
祝宜眠安静吃完,简妤处理干净,两人相对无言。
见她再一次抬手看表,祝宜眠问道:“你很着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在车上他的座位能看到副驾坐着的简妤,当时对方也是频频看表,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
简妤失笑,“下午老板刚开完会,马上就要飞伦敦,这次出差……时间很紧很急,我们本来已经快到机场了,但他接了个电话,立刻让司机掉头。”
祝宜眠沉默片刻,对她说:“对不起。”
简妤告诉他并不是想看他自责,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也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你别多想,我只是想说,你很──”
她突然停顿,祝宜眠疑惑地顺着她的方向看,顾程睿拿着几贴膏药站在门口。
简妤是高挑美艳挂,向来从容淡定,此时也只能心道不好,僵硬地收回搭在祝宜眠肩上的手,“……老板,我的错。”
祝宜眠还不明所以,顾程睿已经走到他身后,将他的轮椅转了个方向,“回家了。”
驶离医院没多久祝宜眠就在车上睡着了,脑袋迷迷糊糊磕到车窗,顾程睿只得扶着他的脑袋,让他靠着自己。
他无意识地把一边手放在顾程睿腿上,后者握着他细白的手腕若有所思。
小朋友不好好学习,会和我的助理搭话了。
本想惩罚性的捏捏他,但视线触及他手臂上的几个创口贴,顾程睿又放轻了动作。
回到家,祝宜眠好像就不再需要哥哥了。
顾程睿要背他上楼,祝宜眠摇头,执意要亲自操控轮椅,即使需要借助他在这个家从未搭乘过也不喜欢的电梯。
顾程睿要帮他洗澡,祝宜眠摇头,从轮椅上站起来,单腿一蹦一跳进了浴室。
顾程睿靠着门边,疲惫地按了一下眉心。
算了。
这个人,真是……
看起来总是很随和,很好欺负的样子,其实脊梁像一柄长剑,包裹在外的皮肉很柔软,内里比谁都更坚韧。
最后等祝宜眠安稳睡下,顾程睿才推开书房的门,拨了个电话。
先是一阵闹腾的声音,对方似是走远了些,带着疑惑重新打了个招呼:“喂,你好?”
“你好,我是祝宜眠的哥哥。”
“诶?!哦哦,我是姜俞,祝宜眠同桌。他还好吗?严重吗?”
顾程睿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切入正题:“我想知道,今天……”
他前半夜几乎一直站在窗边,凌晨四点,他拨出最后一个号码。
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周旋,顾程睿耐心耗尽──
“原来我校对校园暴力的容忍度这么高。”
*
被床头柜上的闹钟震醒的瞬间,祝宜眠抖了一下,窝在他的柔软小床,眼神迷茫,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
即使是上学,他也从来不需要设闹钟,怎么会有十点的铃声。
七点半的时候,是不是接过一个电话?
然后……他又睡过去了。
那些发生的事是昨夜的梦吗?
他甚至怀疑其实没有什么野营,他没有登山,没有搭帐篷……
但脚踝上的鼓包和疼痛又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祝宜眠坐起来,右手虚握住从窗外投射在被子上的光线。
暖的。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随后翻出枕下的手机。
看到通话记录最上方,今晨的画面逐渐清晰。
响铃四十二秒,祝宜眠接起电话。
他的班主任,早早打来电话来道歉。
同时给他批了一周的病假……
有什么事被漏掉了吗。
祝宜眠摸了一下心脏,记忆回溯到昨天晚上,似乎有一双大手,一直稳稳地抱着他。
此时的祝宜眠尚未察觉自己的嘴角扬起了小小的弧度,且直到管家按照顾程睿定的时间准时来敲门才落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