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托笑起来:“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心虚的时候,就会试图转移话题。”
“你并不了解我。”林奈皱眉打断:“至少,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觉悟。在临终之前,他想,他已经告白得够多了:“好了上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是我输了,任何处置我都心服口服。”
为了完成和贝尔拉莫维奇的约定,最后雷托肯定要杀了他。林奈不会傻到以为,南斯拉夫人民军的上将会被简单地搪塞过去,照片也好、尸体也好,贝尔拉莫维奇必定要看到确凿的事实才肯和雷托达成交易。
雷托站起来,叹了口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确,你逃跑这件事我还是很生气的。我认为,你应该学到点教训。”
(1:南联邦90年代产值下跌、通货膨胀的问题已经极其严峻。1990年波黑工业产值与农业产值均为负数(分别为-8.0和-2.0),1992年通货膨胀率达到5位数(19801.4%)。以上数据出自《旷日持久的波黑内战》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第2章 第29页、第38页。
2:科索沃之战:指14世纪-15世纪土耳其与塞尔维亚之间的战争,战后土耳其占领了科索沃,塞尔维亚亡国,巴尔干半岛逐渐伊斯兰化。这也是塞尔维亚和穆斯林仇恨的历史渊源。)
第13章 慈善宴会
午后又下了一场小雪,温度更低了。河水结起冰层,有人在冰上凿出脸盆大的窟窿做垂钓,如果运气好能钓到鱼就意味着一顿免费的餐食。侥幸的人不少,于是河面满目疮痍。
雪停后,一辆轿车停在了普林西普桥旁边的酒店,酒店侍者急忙前来开车门,但车内的客人迟迟不愿意下来。侍者焦等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好奇斜着眼睛悄悄窥探车内。只见车门边上坐着戎装笔挺的军官,里头另一个却看不清楚,仔细听还能听见军官柔和低沉的哄劝。
“下车吧。”上校说:“只是喝两杯小酒和大家说说话,没什么的。”
没有听到回答,上校继续好脾气地哄:“我保证,不会让别人为难你,好不好?”
这样足足劝了十分钟,两人才准备下车。侍者暗想,今天在酒店举行盛大的宴会,这些名流贵客果然不好伺候。恐怕是娇美任性的女伴发起了脾气,才让军官这样讨好。
这时,军官下了车,向车厢内伸了一把手,是要牵人下车的意思。没想,里头那一位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的好意,硬是扶着车门自己钻了出来。侍者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娇美的女伴,的的确确是个男人。
林奈腿上重新打了石膏,走起路来仍然别扭。雷托为他带了一支拄拐器,让他左手有个支撑物。波黑政府军最年轻的上校带着一位“残疾人士”参加宴会,顿时吸引了不少宾客的目光。
“这是为募集建设福利院资金的慈善宴会,有不少人是从外地赶来的,今晚的目标是100万美金。”雷托笑意盈盈地介绍:“有了这笔钱,因为战争失怙的孤儿就能有个去处。”
林奈对着满堂富豪贵胄毫不在意:“所以?为什么要我来这里?”
雷托认真地牵着他:“因为你惹我生气了,所以你要陪我应酬。这就是原因。”
林奈讨厌应酬,他觉得自己像只马戏团的猴子被雷托牵出来逗人笑。狙击手都是独来独往的性格,一切社交活动他都讨厌。他反讽道:“你可以放了我,这样我就永远不会惹你生气了。”
“今晚,让我们先忘掉这个问题好吗?”雷托替他拿了一杯香槟。
林奈现在的新身份是一位低调的侨商,常年旅居奥地利。他与波黑政府军上校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在上校的牵线下,他决定参与投资福利院的重建。
这个身份和故事都是上校编的,除了“奥地利”这个地点。上校问:“为什么是奥地利?”
狙击手一边喝酒一边观察周围:“因为我只会德语。”
“你的波什尼亚克方言也说得很好,特种兵训练的时候学的?”
“嗯。”
“还学了哪些?”
“除了乱七八糟的各种方言,还有英语和俄语。”
两人的交谈这时候被打断了,他们遇到了宴会的主办人——勃朗拉沃夫人。她是一个又黄又瘦的女人,满脸老年斑,眉毛稀疏浅淡得近乎看不见,宽阔光洁的额头直接下落到眼窝,中间毫无缓冲带。由于年纪大了,眼睛还有老是流眼泪的毛病,她手里就总攒着一团皱皱巴巴的手帕。
“雷托,亲爱的。”她张开双手给了上校一个温暖的拥抱:“见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
上校回抱她:“您愿意到萨拉热窝来才是我们的荣幸。”
勃朗拉沃夫人笑着看向林奈:“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介绍一下,这是林奈·列弗。”上校没有对她说谎:“林奈,这是莎拉。”
勃朗拉沃夫人表现得不止一点惊讶:“这就是那位……”
上校接过话:“是,他是新朋友。”
勃朗拉沃夫人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和林奈握手:“列弗先生,久仰。叫我莎拉就好。”
林奈以为她认出自己是前几天的新闻人物才这么惊讶:“您好。”
三个人到角落里说话。勃朗拉沃夫人谈起福利院的事情:“一切都是百废待兴。不仅是钱的问题,已经有几名社工做不下去想要辞职了。我不怪她们,这样焦灼紧张的局势下,人心惶惶是难免的。可现在要找负责任的社工实在是太难了,我们又没有那么多钱,如果请不到好的社工,对孩子来说是很糟糕的。我碰到过太多社工虐待孩子的事情了。”
“不一定要专业人员,只要人品优异,哪怕她没有专业知识也是可以的,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就是了。我还联系了一些教会,他们或许可以推荐好的人选。”雷托说。
“场地的问题我也有顾虑。我已经联系了几个地方,明天开始就去实地看看,但萨拉热窝的租金还是有些太高了,我甚至考虑要不要搬到图兹拉去。”
“价钱都是可以协商的,最重要的是安全。塞军的基地就在图兹拉,那里是塞尔维亚人说了算。如今这个形势,到了哪里都要受人摆布,反倒萨拉热窝的局面还算平衡。等福利院重新开始运营了,我也可以申请征调卫队去保卫。”
“那就太给你添麻烦了,难免你会被人说公权私用的。”
“这是为社会做好事,我又没有占到便宜,怎么能算是腐败呢。”
勃朗拉沃夫人欣慰地握着他的手:“我知道你是个仁善的好孩子,你母亲会为你骄傲的,雷托。”
上校将她引到更偏僻的窗户后面:“事实上,今天来见您,除了福利院的事情,还有一件重要的喜讯。我本来想第一时间到扎戈列①拜访,但听说你要来萨拉热窝,就拖延了一点时间。”
勃朗拉沃夫人调侃:“这样的日子好消息已经不多了,不是吗?”
“我打听到一点关于艾力克的消息。”雷托说。
女人愣了愣,仿佛没听清楚他的话,半晌后她作出惊讶的表情,两手冲动地捂着嘴阻止了自己倒抽一口气的尖叫。林奈注意到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明白两人谈的是一件私密的事情,于是借口离开给老人家留一点体面:“额,我去换一杯酒。你们聊吧。”
雷托拉住他:“不,亲爱的,你不是外人,我想让你一起听。”
林奈甩开他的手,为那句“亲爱的”感到一阵恶寒。
勃朗拉沃夫人这时强作镇定,眼眶微红:“是……是我的艾力克吗?你确定吗?”
“是的,莎拉。”雷托微笑:“艾力克还好好地活着,他现在正呆在图兹拉的军事基地里,被塞尔维亚人扣押着。我向你保证,这个消息真实可靠,是一位极有地位的内部人士告诉我的。我们的艾力克,在89年就已经被羁押到了图兹拉,他活了下来。”
“噢,”女人掩面发出啜泣的声音:“我的孩子……我的艾力克……主听到了我的祷告,他没有把我的艾力克带走,我的孩子呀……”
她哭得隐忍却动情。即使林奈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心有不忍,狙击手见惯生离死别,却十分不擅长面对哭泣的女人,他朝着上校瞪眼,示意他想办法安抚一下这位可怜的女性。
雷托以为他是听不懂两人的对话想要解释:“是这样的,莎拉的孩子,艾力克·勃朗拉沃89年参加游行抗议活动后失踪了。同行的同伴说,他是被人民军抓走的,但人民军至今不承认这件事。勃朗拉沃家一直打听不到消息,以为这个孩子死在了塞尔维亚人手上,直到前几天,我才得到了这个喜讯。”
林奈很敏感:“这就是你和贝尔拉莫维奇作交易的条件?他告诉了你这个艾力克的下落?”
“是。勃朗拉沃家曾经是克罗地亚的政治望族,祖父当过多蓝茨②的文字秘书,后来做到了南共盟中央主席团执委会的委员。父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剑桥大学法学博士,在卡德尔③的班子里一起拟了宪法,至今仍是法律界的元老。但艾力克被捕后,勃朗拉沃家失去了独子和独长孙,很快一落千丈。我们家和他们家是故交,莎拉对我曾经多有照顾,我和艾力克又是一起长大的伙伴,所以这几年我一直没有放弃过找他。”
“为什么要抓他?”林奈问。
雷托压低了声音:“人民军想争取他父亲的支持。老勃朗拉沃在法律界话语权极重,这些律师们后来各个都是政界的顶梁柱,哪里都绕不开他们。米洛舍维奇甚至亲自找他父亲谈过。文的行不通,最后就只能用武力了。”
这手段也太粗暴了。林奈皱起眉头:“恐怕遭难的不止他们一家。”
“艾力克被捕后,老勃朗拉沃毅然决然地辞去了所有的职务,克罗地亚独立后,全家一直居住在扎戈列的乡下别墅里。离开了权力中心,他和夫人一起把精力转移到了慈善事业上。”
“难怪选择帮助孤儿和青少年,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吧?”
雷托看向勃朗拉沃夫人:“莎拉,请相信我,我一定会把艾力克救出来的。”
“不,那太危险了。”勃朗拉沃夫人摇头:“怎么能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呢,你先顾好自己……”
“我这么说,自然是打听了足够多的消息,有了一定的把握才敢承诺你的。相信我。我的线人告诉我,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对艾力克的监视和虐待明显减少了,大约是米洛舍维奇已经彻底掌权,在政治上一帆风顺,我们的总统大人就不把他放在心里了。我还向军营打听到,他们定期会派关押的人犯出外劳作,有时候也要参与运输任务。我们可以趁机救人。”
“如果他可以向外面递消息,为什么他这些年没有联系家里呢?”
“一来,向家里递消息实在是太显眼了。一旦被发现,他的下场就很惨。他好不容易活下来,当然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二来,他既然自身难保,也不想徒增家里人的负担。”
“可……”勃朗拉沃夫人抿着唇,仿佛还在犹豫。
雷托握着她的手:“莎拉,艾力克对我来说也是家人,我不可能弃他于不顾。这么多年四方打听,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无论如何也要尝试一把。”
“谢谢你,孩子。”女人眼中含泪。她给雷托深鞠躬:“我当然希望有人能救他,这是我的孩子,作为母亲我恨不得用自己去代替他。只有主知道他受了多少苦,我的可怜的孩子,可我也不愿意承受失去你的风险。你是个好孩子,请千万不要逞强。”
“你是了解我的,莎拉,”雷托笑着调侃:“当英雄这种事怎么可以少得了我呢?”
林奈在一旁没说话。他很难想象雷托有着正义纯善的一面,这几乎不是他认识当中的那个傲慢、冷酷的波黑政府军上校。原来雷托也有朋友,也有家人,也有像正常人一样的亲情和友情。无论如何,这也是个从母亲肚子里出生的人类,一切人类应该有的,他也会有。
这时,雷托心有灵犀地转过头,目光正和他撞上,林奈几乎能明白他的眼神。
但等勃朗拉沃夫人离开,林奈才回答他:“你要救任何人都可以,我不参与。”
“我还没问你,你就知道我要你参与?”雷托好笑。
林奈受够了宴会和人群,径直往门外走:“随便你,我要回去了。”
雷托拉住他。两人在人来人往之间拉扯。雷托作了个绅士的邀请手势:“宴会才开始呢,亲爱的,陪我跳一支舞吧。”林奈瞪着他。但上校毫不客气牵着他的手:“为了你,我可没有邀请任何女伴,与其待会儿去赔阔太太们的笑脸,倒不如我们俩在一块儿舒服自在。”
那是你自在,我可不自在。林奈能感觉到会场朝他投递而来的异样目光。他不清楚雷托为什么这样高调地带他出席宴会,不怕别人认出来他是已死的“叛贼”吗?
而且他对跳舞丝毫没有兴趣:“腿不舒服,不跳。”
雷托把他手里的拄拐器扔给瓦尔特,让他两只手环绕着自己的脖子。两人顺利滑入舞池。林奈在人前不好大动干戈,脸气得铁青。雷托搂着他的腰,上校英俊的脸离他不到五公分。
这个距离对狙击手而言是极其可怕的。林奈毛骨悚然。
“工作已经谈完了,现在是放松的时间。”雷托在他耳边低笑:“你很紧张,林奈。”
林奈刀锋一般的眼神恨不得把他脸皮剐下来:“你该不会也想上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