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裴辙。
那时,脑子里真一片空白的姜昀祺坐在病床上喝豆浆,他不知道这是豆浆,只是觉得难喝至极。但医院里每天例行的早餐都有这个。
后来,等不到回答的裴辙问他,想不想喝可乐?
姜昀祺喝完豆浆想吐,裴辙又不知道从哪里给他拿来了可乐,刚喝一口,他就全部吐了出来。
印象里,那是裴辙最慌乱的一次。跟犯了什么重大错误似的。
姜昀祺对此倒习以为常。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裴辙给他找衣服,然后笨拙地套上,还要小心他的呼吸辅助器。姜昀祺甚至还恶作剧地装咳嗽。裴辙皱眉看着他,眼底全是懊恼,还有自责与后悔。
姜昀祺后来才明白,那是他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这么多情绪——这么多和自己有关的情绪。
但他还在恶作剧。
后来老天爷看不过去他欺负老实人,假咳嗽成了真咳嗽,他呼吸间接受阻,肺部抽痛,最后痛到眼泪出来。
姜昀祺这才害怕了。
下一秒,裴辙坐床边抱住了他,轻拍他的背,低声哄他,让他不要怕。
裴辙给他擦了眼泪。
护士进来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姜昀祺弄得一塌糊涂。裴辙站一边若无其事地应付护士,一边低头朝他笑,刮了刮他鼻尖。
雨已经停了。
车前雨刷还在工作,裴辙一下关了雨刷器,视线移向后视镜,然后缓慢降低车速等红灯。
“冷吗?”
裴辙伸手摸了摸姜昀祺脸颊,“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姜昀祺摇头,“饿了”。
裴辙笑,没有说什么。
姜昀祺看着裴辙嘴角淡淡的笑意,也跟着笑了。
一边有几辆车子飞驰而过,积水唰地溅起又落下,很有节奏。黑夜里商铺的灯火落在水面上,徜徉波荡。是格外温馨的一幕。
姜昀祺现在还记得那时额头抵靠在裴辙胸前的感觉,被人密密实实拥住的感觉。和在商场一样。
他在裴辙身上最先获得的是安全感。
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保护自己,站在自己一边的无需任何质疑的安全感。
后来……
姜昀祺移开目光,想起几个月前裴辙生日,他偷偷跑去裴辙房间亲他。
裴辙喝多了,睡得很沉。
平时根本就不喝酒的人,硬是被裴玥姐姐和闻措姐夫灌得烂醉。
姜昀祺坐一旁小口吃裴辙蛋糕,看不下去,有点生气。
裴辙晕乎乎回房间的时候,还过来捏自己脸,问板着脸干什么。姜昀祺脸就红了,胆子也壮了。
姜昀祺第一口亲在裴辙脸颊,那里热热的。
第二口刚低头找准位置,准备亲嘴巴的时候,裴辙翻身了,他也吓得落荒而逃。
姜昀祺暗下决心,想,下个月他生日,一定要把第二口补上。
第8章 无可指摘
宋姨开的门。
大的跟在小的后面进来,顺手交出两大袋颜色质地厚度不一的围巾。宋姨满脸疑惑接过,眼神示意小的去桌边喝新炖的干贝山药排骨汤,一边截住大的问:“裴先生,买这么多做什么呀?”
裴辙自然道:“给昀祺的。”
宋姨不好说什么,路过桌边见小的低头笑,不轻不重怪了句:“你哥哥不会过日子你还笑?”
姜昀祺握着勺子闷头笑出了声。
宋姨无奈:“败家兄弟。”
裴辙弯唇,也笑了下,手机这时候响了。
是李勋,“裴司”。
裴辙转身往书房走,接起电话“嗯”了声,然后关上书房门。
姜昀祺探头看,裴辙工作的时候就是这样,过了会继续慢吞吞喝汤。
书房里气氛随着电话那头抽丝剥茧的报告变得凝重。
裴辙站书桌前,修长手指翻两下姜昀祺课本,没有其余动作。
下午在商场单独留下姜昀祺,是自己的失误。
其实最好的情况是带着姜昀祺一起进雨里,或者等一等,买把伞再一起去停车场。可也许是当时的一切表现得太过“家常”,裴辙几乎忘了这两天要守在姜昀祺身边。
半途回神、李勋电话也跟着响起的时候,裴辙转身就冲了回去。
他舍不得姜昀祺淋雨,舍不得姜昀祺着凉,他就将他置于最凶险的境地。
在商场的那通电话没接,李勋琢磨裴辙应该是知道了。这会的电话开始详细汇报现场情况和之后进展。
“……凌晨在龙桥区夜总会发现的毒品,上午十一时出了结果。经过比对,嫌疑人注射的型号是市面上从未出现过的。检验科暂时以纯度命名‘885’。嫌疑人下午一时许出现短暂清醒,交代了885的来源,但只说了东平区知南路一家花店。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并无任何异常。”
“下午三时十五分,监控出结果。所里同事查了那家花店前后三个月的监控,发现一辆停留六周有余的黑色大众,于上周三晚七点四十六分被人开走。”
“——之后,就出现在了东平区广茂商业大厦对面的停车场。”
“是和裴司您的车一前一后进去的。”
书房很安静。
裴辙走到窗前,拉开一面朝阳的窗帘,此刻夜色沉浸,万家灯火。
记忆里似乎是有那么一辆车跟在后面,到底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裴辙拧眉沉思。
在他布下法网全面通缉姜正河的时候,那人也毫不避讳地用这种方式告诉裴辙,他确实已经回来了。
看似毫无关联的两起案件,相隔时间也久远,但裴辙还是确定了一件事:继遂浒重创之后,姜正河涉足毒品。军火方面至今未传来异常消息,眼下新型毒品交易也许是姜正河的第一步。
“……我们赶到停车场,车被烧了。这会的晚间新闻应该有一条:广茂商业大厦停车场失火。只是车内目的性放火,范围不大,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裴辙听完李勋陈述,停顿片刻道:“所里正在问的两位同伙有没有交代什么?”
李勋闻言微愣,不明白裴辙怎么知道嫌疑人还有两位同伙。
裴辙察觉,解释道:“早上省人医门口游况说的。”
李勋确认:“目前还没有进展。他们甚至不知道毒品被掉包了。”
“嫌疑人什么时候彻底清醒?”
“后天上午。”
“后天下午我去找游况。”
“好。”
裴辙开门出来的时候,姜昀祺正在厨房帮宋姨剥毛豆。
“周末作业一个字没动。去做作业。”
姜昀祺偷懒不想做作业被发现,放下手心里四颗小绿豆,在宋姨慈爱满是笑意的目光里挪到一边洗手。指甲缝里全是绿色菜汁,姜昀祺在水池前垂头仔细抠抠。
裴辙打开客厅电视,晚间新闻正在播报。
姜昀祺洗完手,磨磨蹭蹭靠着客厅和书房的拐角墙壁,跟裴辙尾巴似的,也聚精会神看电视。
裴辙余光瞄到他,姜昀祺一溜烟进了书房。
每到这个时候,裴辙都怀疑自己不够威严,立不了家法。
晚间新闻刚播完那条失火报道,裴辙关了电视进书房监督,顺便完成周一要交部里的工作。
姜昀祺趴书桌前意兴阑珊,做作业跟要命似的。
裴辙走近,拿他没办法,也不能笑,只道:“再不写,明天把你送裴玥姐姐家去。以后周末也别回来了,做完作业再回来。”
姜昀祺抬头,看裴辙不像是开玩笑,眨了眨眼,低头轻轻“哦”了一声,打开记作业的本子,开始挑选先做哪一个。
裴辙拿了抽屉里自己的笔电坐一旁查收文件,开始撰写报告。
“……就算我做你也会把我送裴玥姐姐家的。”
姜昀祺悄悄深吸口气,他不明白裴辙态度的突然转变——好像也不需要他明白。
他总是无关紧要被安排的那一个。
裴辙抬头,敏锐注意到姜昀祺语气里的灰心。不是适才趴在桌上不愿做作业的懒散,是有些伤心的。
台灯调了好久,亮度才让人满意。
姜昀祺打开黑色签字笔笔帽,在数学练习卷每道题下面写“解”和两点冒号。写着写着,觉得眼睛不舒服,类似于委屈的感觉涌上来。
他不想去裴玥家,所以他现在需要认真做作业。
他和裴辙之间,最后总是自己妥协。
这么一点点想下去的时候,姜昀祺不知道自己说出来了。声音很矮,有些语无伦次,看上去是宣泄,但也足够小心。
“每次都是这样。突然就把我送过去,问都不问我……反正我怎么想都跟你没关系。其实你不用管我,我成年了,而且我又不姓裴,干嘛去另一个裴家,他们是一家三口……”
这些断断续续落进裴辙耳里,裴辙抬头看向坐着一动不动的姜昀祺。
几个字几句话含混在嗓子口,听不大清,但流露的情绪丝丝分明。
听着像是要哭,还是已经哭了?
意识到的时候,裴辙起身走近。
心尖一点忽地被什么掐住,姜昀祺说了多久,就掐了多久。最后留下的伤口细微,疼倒是不疼,只是酸涩缓慢蔓延。
姜昀祺挨个往下每道题都写了“解”,声音也越来越低:“……还是你要谈女朋友了?这次是谁啊?不过我也管不着,反正到时候就知道了……”
“你老大不小了,我在这妨碍,你就直说好了,别拿我不写作业当借口——”
“我自己去你姐家。”
说着就行动。
姜昀祺把每道题写完“解”的数学卷子折好,从地上拎起书包,开始收拾。然后,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有些话明摆着是挂羊头卖狗肉。
裴辙只表达了一句,足够明白简洁,如同他的为人。
但姜昀祺还是解读出千百句、自由发挥了千万句。
他有迷雾一样的惨白过去,还有眼前惶惶不安的暗恋,更有不知何去何从的类似于雏鸟必然离巢的未来。
这些所有,他都掌控不了,而裴辙却握着他的一切。
但是裴辙不知道。
裴辙站在兄长的位置,站在家长的位置,兢兢业业,无可指摘。
念得更深,姜昀祺眼泪掉得更凶。
他既希望裴辙知道,知道他的依赖,知道他的爱慕,知道他的嫉妒,但这些反过来,轻而易举就能成为他的不知好歹,不懂裴辙的良苦用心。
裴辙看着姜昀祺一样样往书包里塞东西,看都不看,自己前晚刚从书架上拿下的几份外事文件都被皱巴巴攥着一股脑塞进去,还可怜兮兮掉眼泪,后来干脆不憋着了,抽噎声更大。
一下又心疼又好笑。
谈女朋友?
老大不小?
去你姐家?谁姐?
裴辙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有人伸手过来要拿书包,姜昀祺死死抱着,语气骤然发狠,跟跳墙的狼崽一样:“假惺惺!”
这下裴辙真的笑出了声。没管姜昀祺愿不愿意,连人带书包一起抱到沙发上,然后稍微用力就抬起了姜昀祺的脸。
还是和以前一样。
哭起来最先红的是眼睛,最先肿的也是眼睛。好看的深蓝眼眸蓄在怎么都淌不完的泪水里,说不心疼是假的。姜昀祺紧紧抿唇,一下一下抽鼻子,英勇慷慨的模样,透明鼻涕泡吸进呼出,有些滑稽。
裴辙抽了纸巾给姜昀祺擦眼泪擤鼻涕。姜昀祺坚决自己动手。
裴辙看了会,低声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厉害的人永远厉害。我倒宁愿你拿刀子捅我。”
姜昀祺擤鼻涕没听清,再抬起头的时候,裴辙望着他不说话。
两人对视一会,姜昀祺伸手抱住裴辙。
裴辙拍了拍姜昀祺背,叹了口气。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也有点怕姜昀祺。
姜昀祺赖了很久。久到裴辙靠沙发上一手搂着他,一手单独在搁一边的笔电上工作。就是打字慢了点。
不过正好沉下心整理思绪。
姜昀祺杀伤力太大。明明以前一言不合就上刀上枪的。这会改生化武器,百战百胜。
宋姨敲门喊两人吃晚饭的时候,姜昀祺搂着裴辙快要睡着。
裴辙捏了捏姜昀祺后颈脖子,“吃饭”。
姜昀祺一副绝情模样,睁着困顿的眼,顺溜无比从裴辙身上下来,然后,一声不吭就要去拎书包。
裴辙服气了,拦腰将人一把勾起,挎着往外走,语气严肃,跟领导发话似的:“哥错了。不把你送‘我姐’那。”
姜昀祺死命扑腾两下,“反正以后——”
“以后都不送。”
“不做作业也不送?”
“不送。”
“那我作业——”
裴辙警告:“再得寸进尺?”
一般这种话后面跟的都是下场,但裴辙实在想不出他会给姜昀祺什么下场。
姜昀祺勉强妥协,“我做我做”。
第9章 一样厉害
裴辙拎姜昀祺出来,按在椅子上,然后去卫生间快速绞了条热毛巾,在姜昀祺睁着双红眼睛和宋姨挤眉弄眼的时候,揉在姜昀祺脸上。
“自己擦。”
姜昀祺拉下热气腾腾的毛巾,望了望裴辙,没说话,转头就对不明所以的宋姨详细道:“我不想做作业,裴哥就要送我走,去他姐那——”
“昀祺。”
裴辙转身回房间换衣服,一手解着袖扣,偏头不轻不重道。
“——去裴玥姐姐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