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初中都没有毕业的未成年人,刘大力能够负责的工作都是些体力活。
这些镜头都是实打实的拍摄,比如说“搬砖”这个镜头,听起来很简单,但要让镜头足够真实与感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在工地上,工人们都按照安全规定穿着长袖。本来就是夏天,衣服很快就会被汗水浸湿。
还有洒满衣服的粉尘、砖块摩擦出的细小伤口,这些东西都不是化妆能解决的问题。
最后谢北杨亲自去搬运砖块,直到真的融入工地,这些镜头才看看达到秦砚的要求。
类似的镜头还有太多,有的时候剧组成员们都很怀疑,谢北杨到底能坚持多久?秦砚和谢北杨会不会因为拍戏而心生间隙?
然而谢北杨全程都没有抱怨过辛苦。
“刘大力”靠打工在城市里安定下来了吗?
答案明显是否定,他不仅没有赚到钱,反而受到各种挫折,整个人如同尘埃一样,微不可查的堕落。
刘大力在工地之上认识了很多朋友,有的人带着他抽烟、有的人教他喝酒。
他也想拒绝,可不学会这些技能,工友们就会排挤他,刘大力必须得从众。
一开始只是伪装,到了后来刘大力也喜欢上了抽烟喝酒。
生活就如同泥泞一样,让刘大力越陷越深。
工地上和刘大力年龄最近的几个小伙子都已经成年,他们有的人还奋斗的想法,有的人已经逐渐适应大城市的“生活”。
“大力啊,你还是个雏儿吧?走,哥哥们带你去开开眼界。”
那同样是一家按摩店,但比孙云秀按摩店更宽阔,好几个年龄不一的工作者出来和他们谈价格。
这个“开眼界”吓得刘大力立刻夺门而出,门的那一头是五光十色的诱惑,但直觉告诉刘大力,这一步一旦踏出,他就再难回头了。
也是到现在,刘大力才知道孙云秀到底从事着什么工作。
刘大力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或许孙云秀是自己看到过最美丽的女孩儿,或许因为她是老乡,刘大力再次回到了按摩店,也逐渐和孙云秀有了接触。
接下来两个人便是两个人关系不断走进的故事,刘大力和孙云秀之间的关系很特殊,在剧本之中也没有直接言明,只能靠演员和导演去揣摩。
然而谁能够知道这已经是剧情之中最为明亮的一段剧情呢?
因为最近秦砚对于谢北杨、奚芊芊的严苛,大家都已经知道秦砚的标准有多高。
他们都已经预见电影的拍摄,绝对不可能是一帆风顺。
但谁都没有想到最先出现问题的并不是任何一个演员,而是秦砚自己。
随着剧情的不断推展,每个人都明显的感觉到秦砚的状态越来越不正常,变得暴躁易怒,捉摸不透。
一开始整个电影完全由秦砚的把控,无论拍什么他都有自己的想法,演员只需要完成他的任务就可以。
同样如果演员有任何问题,都可以从秦砚这儿获得解答。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秦砚对于电影的看法却出现反复,连谢北杨他们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秦砚。
“好了,谢北杨和奚芊芊你们过来一下,我再和你们讲一下戏。”
刚刚拍完了“孙云秀”向“刘大力”坦白自己这些年经历的戏,两个人都将崩溃、痛苦、自我剖析的情绪表现得很到位。
他们对于自己的发挥也很满意,反倒是秦砚在镜头前愁眉不展,他对于这段剧情怎么都不满意。
同时秦砚还把编剧王长勇叫到一起,电影最为核心的主创人员他们一起讨论刚才的剧情。
“虽然刘大力知道了孙云秀其实是一个特殊工业者,但是他并不会厌恶孙云秀,他是个好孩子”
这是王长勇的想法,在他的构想中 “刘大力”应该更善良一些。
但是秦砚却有不一样的看法,他说道:
“世界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王老师,你在书中所写的刘大力接受了孙云秀的身份,然后两个人关系还越来越好,我觉得不太现实。”
“除非刘大力,贪图孙云秀的美色。”
“刘大力不是这种人!”王长勇立刻反驳到。
“我觉得这里要体现出刘大力对孙云秀的嫌弃,同样是社会底层人物之间的互相嫌弃,才能把人性的恶展现出来。”秦砚也寸步不退,继续说道。
“你要知道越是凄惨、越是生活在底层的人,越有可能为了一丁点的利益和对方互相勾心斗角,从来不存在什么的感同身受。”
秦砚的出发点则完全不同,他始终觉得既然《生于淤泥》已经展现出了复杂的人性,就应该要把这一部分内容表现得更加深刻。
在秦砚看来,王长勇对于角色的设定还是太理想化了。
当然,秦砚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
因为他当初评审剧本的时候,他完全是按照商业标准那一套在进行审核。
如何进行剧本的起伏设置、如何抓住观众的情绪、当观众因为剧情而难受的时候,应该给观众一些什么样的正面反馈,从而让观众继续观看……
很明显一个善良、纯粹的主角更容易让观众喜欢。
包括前段时间秦砚对于剧本的调整,都是为了让剧情更加的具有冲击力。
但现在他却犹豫了,要不要把《生于淤泥》拍得更加深沉。
秦砚这些年所拍电影和自己上辈子对于电影偏好,已经形成了极其明显的反差。
虽然秦砚每一次拍电影都能够取得很好的票房成绩,但这些电影并不是秦砚自己的审美表达。
比如说在《大笑江湖》之中,秦砚从来不认为一切的问题都可以用钱来解决,他更欣赏男主角那种傻乎乎的冒险精神,但在电影的结局他还是安排了一个用金钱解决战斗的爆笑结局。
而在《守门人》之中,秦砚其实也并不是绝对程序正义的坚持者。
他可能有一些其他的法律观念,但是他知道如果按照自己想法拍摄的《守门人》无法迎合西方的市场,没有办法帮助自己走出世界。
在商业成功和艺术表达之前,秦砚选择了前者。
但是《生于淤泥》不一样,秦砚真的是很喜欢这个故事,同时也喜欢剧本背后的主题。
这个剧本让秦砚重新思考,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任何一个福利院的孩子能够摆脱生活的“淤泥”吗?
而他所了解的现实,比剧情描写更加残忍。
这秦砚产生了迷茫,自己到底是应该坚持他对于剧本的理解,让情节更加真实、反应主题更加复杂,还是应该继续抛弃个人审美,去迎合市场。
当然更重要的是,秦砚回忆起了自己的曾经拍的那些电影。
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拍文艺片了,自己难道是在否认上辈子的自己吗?
还是说自己害怕再次的失败,不敢拍一部纯粹的文艺片了?
王长勇很直接地说道:“秦导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当初在创作这个剧本的时候,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当年的事情远比剧本更加复杂。”
“其实他到鹏城之后,不再是一心想要凭借自己的努力去改变命运。”
“他已经开始对社会产生怨气,为什么他出生在农村里,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够从小到大衣食无忧,像城里的孩子一样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上课。”
“如果把‘刘大力’塑造得如此复杂,观众很难喜欢上刘大力这个角色。我想用一个纯粹的人来烘托结局。”
秦砚只是在纠结自己的道路,并不是真的不理解剧本为什么要这么写。连他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王长勇就更不可能了。
越是清醒的认识,越是让他痛苦。
这一次的讨论,并没有任何结果,秦砚只能继续开工。
接下来一场戏是刘大力第一次对社会失去信心。
打工了一个月,刘大力终于拿到了工资。
但那个自称是刘大力老乡的包工头以刘大力年龄小、身体弱,根本没有完成标准工作量为由,直接克扣了刘大力200块钱。
这可是刘大力十天的工资,他当然不服。
之前的拍摄中,刘大力绝对是工地上最努力的工人,他认为凭借努力就能赚钱,就能改变命运。
所以刘大力和工头产生了肢体上冲突。
为了拍刘大力的表情变化,秦砚已经连续拍了5次了。
“不行,你这里应该表现的再凶狠一点,你要知道钱是你唯一的希望,你的心中任何东西都比不上钱。”
谢北杨好不容易把将“刘大力”表现成为一个嗜钱如命的人,看到钱的时候,眼神中有剧烈的情绪波动。
秦砚又觉得不太对劲,因为这样的表演就没有办法展现出“刘大力”这个角色本来的善良和天真。
秦砚又要求谢北杨重新表演:
“这个时候你稍微的目光要显得迷茫一点,你全心全意地相信着包工头,但他却欺骗了你。你对于人性产生了怀疑。”
反反复复的拍摄,谢北杨成功按照秦砚的要求,表演出不同的情绪。
每个在场的演员都对谢北杨的演技表示肯定,但是秦砚依然不满意,而且脸色越来越难看。
整个片场都安静下来,没有人敢和反抗这个时候的秦砚。
秦砚自己都迷茫了,他到底是应该追求“真实的人性”,还是“激烈的冲突”。
“刘大力“如果真的如此单纯,他怎么在这个社会混下去,之后的情节如何发生冲突。
而且他已经十六岁了,来城里也打工一个月了,刘大力真的还那么单纯吗?
每一种解释都说得通,但每一种解释都不够完美。
秦砚越来越暴躁,他甚至对自己之前所拍的所有片段都产生了怀疑。
自己是不是应该从头拍摄?
他正想说些什么,当他抬起头,发现谢北杨安静望向他的眼神。眼神之中丝毫没有因为反复的拍摄不耐烦,只有对于他的信任。
秦砚心跳突然停了一拍,他压低声音说道:
“这一幕暂时先过吧。”
接下来一整天,秦砚都不在状态。
还好今天都是谢北杨和奚芊芊的戏份,他们两个太清楚秦砚的要求。
哪怕秦砚沉默不语,他们还是能及时抓住了秦砚的想法,然后完美演绎。
剧组其他人看来,秦砚似乎只是对于电影的精益求精,有点完美主义罢了。
秦砚没有让自己内心之中的焦虑流露一丝一毫,他知道自己剧组的主心骨。
如果剧组导演都对正在拍的剧情产生了怀疑,这对于整个剧组来说绝对是一个灾难性的打击。
所以秦砚不能让自己徘徊于这种纠结,收工之后,秦砚拿着剧本回到了房间,又开始重头读剧本。
拍摄过程中改剧本,并不罕见。
毕竟每个人的想法都会随着时间变化,秦砚之前拍电影的时候,也会有一些天马行空、灵光一闪的想法。
就在秦砚越来越暴躁,开始抓耳挠腮的时候,房门突然响了。
秦砚走到门口并没有直接开门,而是说了一句说:
“我已经休息了,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明天再说吧。”
这一套说辞秦砚实在太熟练了。
在他的剧组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8点之后他的房门便谁也打不开。
这个习惯秦砚从《大笑江湖》开始就保留下来,一方面想自荐枕席的人实在太多,而另外一方面秦砚也不希望有任何误会的产生,尤其是不利于他和谢北杨感情的误会。
“是我。”
就两个字,秦砚立刻听出了是谢北杨的声音,秦砚还真没猜到会是谢北杨。
因为他们两人早就约定过,在拍摄期间无论如何都不能进入对方的房间,他们都是大脑简单的男人,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如果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谢北杨一般都会通过手机和他联系,谁知道今天谢北杨会突然亲自来找自己。
难道门口又站了一堆人?
其实秦砚心中已经隐隐约约有一些猜测,毕竟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肯定是谢北杨。
秦砚直接打开房门,他看着谢北杨冲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而且手中还提着啤酒和小菜。
“我来送宵夜来了。”
确定周围没有人之后,秦砚侧过身子,右手背在身后,鞠躬九十度,装模作样的欢迎谢北杨:
“领导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秦砚并没有夸张,只要谢北杨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情绪瞬间就会稳定下来。
无论刚才有多么的焦急,秦砚现在心中满是欣喜。就像今天上午在拍戏的时候,只要谢北杨一个眼神,他就逃出了情绪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