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把二公子带回来啦!”
正堂无人,连乐放下箱子,又去侧厅了找。
“二公子你先坐着歇歇,我去看夫人在哪。”
连乐一溜烟跑没影了,连城立在堂前环视四周,唯一的感觉就是,富贵又荒凉。
富贵在房子连梁柱都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椅子上还刻有精细的锦文雕花,厅上的六张椅子,花纹各不相同,又呈对称形状。
荒凉在,这偌大的府中,竟然连下人都没有。
桌子上的茶水是凉的,椅子侧面还有薄薄的灰尘。
所以自己是要大施拳脚赚很多钱让连家重回辉煌吗?
“我儿!”
连城一回头,就看见一陌生妇人张开双手朝自己小跑过来,他连忙上前扶住冯氏手臂,声音中充满孺慕之情,“娘,儿回来了。”
母子二人抱在一起痛哭,连乐也站在后面抹眼泪。
哭罢,冯氏握住连城的手,心疼说道:“你瘦了。”
连城摇摇头,“是儿子不孝,多年来未能在母亲身前尽孝,让母亲担忧了。”
冯氏听到,用手绢擦擦眼泪,神色担忧。
“你可是收到了你爹的信才赶回来的?”
信?连城身子一僵,他还没有看过那封信。
于是只好摇头,“孩儿想念爹娘,未收到来信就回来了,可能是与那信……”
“啪”
一个巴掌打断了连城正要说的话。
冯氏恨铁不成钢,又生气又愤怒指着连城的脑门:“你回来前你师父可有告诉你当今局势?可有劝你不要回来?”
“你是不是把你师父的话当做耳旁风?”
“这一巴掌打的是你对你师父不敬,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对父母不孝!”
冯氏双眼通红,连城这才注意到她似乎已经哭过很多次了。
如果这是在片场,自己早就被ng很多次了吧?
连城压抑住心中的难堪和不知道该这么演下去的情绪。
睫毛微垂,轻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儿子进府以来,没有看到大哥大嫂,家中下人也都被遣散了吗?”
冯氏长叹一声,怜惜地抚摸他被打红的脸,“去你爹房里,让你爹告诉你吧。”
一走进连老爷子的房间,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只见床上躺着的老人骨瘦如柴,喘气的声音如同风箱。
见连城来了,他张开混浊的双眼,无力地冲他招手。
“好孩子,你过来。”
连城眼眶含泪,脚步踉跄地走过去,在他床边半跪:“爹……”
“城儿……你听爹说,赶紧离开竞陵,去重庆寻你哥哥。”
连城疑惑不解,“爹,到底怎么了?”
“日本人要来了。”似乎说这么几句话就很累了,老爷子闭上眼缓缓,又继续道:“几个月前,你柳叔家人全没了。咱连家不能断根,我写信给你,就是让你别回来,能避就避吧。”
连城陷入沉默,这才明白为何连家看起来家大业大,却又如此荒凉。
“那您和娘为什么不走?”
冯氏走过来,往连老爷子背后放个软垫,好让他说话舒服些。
又把窗帘稍微拉了点,屋里亮堂了些。
连老爷子俏皮地眨巴眼,干枯的老手握紧连城的手,“我年纪大啦,可还有些想要保护的东西。这些你就不要管了,让你娘给你收拾些细软,快离开吧。”
连城被他娘从房间里赶了出来,准备给他爹喂药。
此时连城心中还有不少疑问,便问连乐道:“府里人都遣散了,你和你爹怎么不走呢。”
连乐闷闷不乐地抬头看他一眼,有些委屈:“哪有老爷不逃,下人逃走的道理呢。”
“我爹不想离开老爷,我离不开我爹,我还要留下来跑腿,给老爷买药呢。”
“老爷平时吃什么药?”
“我也不懂,上次犯病看了不少医生,都说治不了。只有城南济世堂的余大夫开的几味药还有些效果。”
二人说着话,正迎上匆匆忙忙的老管家,管家的年纪比连城他爹还要长些,头发胡须花白,身子骨倒挺硬朗。
“二公子回来了。老爷可和你说了什么?”
连城无奈摇头:“连叔,我爹只赶我走,既然日本人要来。为何我们不一起走?”
连管家忧心忡忡,没有回答连城的问题,揉揉连乐的头,吩咐道:“你带少爷玩儿去罢,把少爷东西收拾好。”
说罢又脚步匆忙地走了。
连城哪也不想去,他觉得自己不像是在演戏,更像是在做拼图游戏,他此刻该做些什么?以什么样的心态?到底要演一出什么戏?这些都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头脑。
回自己房间休息,连乐是个耐不住的性子。不知跑去那里帮忙了。
连城只好自己在房间里翻看。屋子里的东西没有落灰,看来是经常有人擦拭,不仅如此,书房里的摆设,桌上放的宣纸,还有凝固的墨,都是上好的品质。
笔架上挂着数十只不同的毛笔,连城来了兴致,亲手磨了墨,取出一只狼毫笔,挽起袖子写下四个大字:静观其变。
下笔的瞬间,连城好像换了个人,神情十分认真,挥洒笔墨举重若轻,四个字写下来没有一秒的卡顿。
与其说是他自己控制手书写,倒不如说他是在用惯性记忆。
连城接着又写了许多大字,直写的大汗淋漓,最后一扔毛笔,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痛快。”
晚饭是在他自己房间吃的,连乐陪着他一起。
“我爹和我娘呢?”
“夫人陪着老爷呢。”连乐往他碗里盛着汤,“少爷多吃点,明天我送少爷坐车去。”
连城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神情严肃,把连乐吓一跳:“少…少爷。”
“连乐,你说,我还是不是你家二公子。”
“是,是啊。”
“那你说,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我是不是该知道!”
连乐眼神躲闪,语气也不确定起来:“可……少爷的安危更重要啊。”
“你和你爹没有跑,难道我这个做儿子的就要抛弃爹娘跑掉?”
连乐被他吓着了,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没忍住哭起来:“少爷,那你快想想办法吧。”
“半个月前,您还没回来,老爷就说分家了。把一部分家产交给大少爷带去重庆,剩下的都要交给日本人!”
连城一头雾水,这是为何?
连老爷要是想投诚,为何还要大哥去重庆?
“因为老爷不想日本人放火烧城。”
连乐哭的委屈极了。
连城听他哭诉完,这才明白过来一切。
柳家和连家是古物界两大巨擎。柳老爷爱藏书,专门盖了一栋水上阁楼用来藏书,据说其中藏书有许多都是已经失传的孤本,柳家人世世代代的祖训都是要守好藏书阁。
而连家,专精文画收藏,世世代代书香世家,出了不少丹青圣手和书法家。知道柳家为了保护藏书楼全家被屠杀,藏书阁也未能幸免于难,连老爷做了个重大决定。
把连家收藏的珍品分批送到安全的地方。
于是在短短三个月时间里,连家接二连三闹出丑闻,先是连城二叔被赶出家门,后又连城大哥主动要求分家。
家中的珍品古董得以安全送出城。
可连老爷还是不想走。
他想要保护这座历经千年的古城,这座凝聚着几十代人心血和回忆的古城,就是连老爷最后想保护的绝世珍品。
想到连老爷那个孩童似的俏皮眨眼,连城心尖一酸。
第3章 民国贵公子
夜凉如水。
庭院里影影绰绰,风一吹,竹叶发出沙沙声音。
而连老爷的房间里,气氛却十分凝固。
日本人已经到竞陵了,先锋部队几千人已经在城外驻扎,后面还不知有多少人。
“听说是粮草不够,小日本原先打算直接南下……”
“……无非是早晚罢了。”连老爷子用过药,总算有些力气,“城儿今夜就要离开,不能再等了。”
“夫人,你把那个东西请出来。咳咳……”
连城走上前为他顺气,冯氏按下床头的一个机关,床铺里侧缓缓打开,露出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放有一半米有余的盒子。
拉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卷画轴,还未等人看清,匣子又被合上。
“这是?”
“吴道子的真迹。”
连城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唐代画圣吴道子的真迹?粗略计算也有一千多年了,竟然还有真迹在世上流传。
连老爷子看他惊呆的样子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这可是连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珍宝啊!连城素日里最爱吴道子的画,幼年时期观摩过许多仿作,他爹都未曾告诉家中还有这副真迹。
心中蠢蠢欲动,连城克制住自己想要打开盒子的手。再好的纸也抵挡不住时间的冲刷,如果不是妥善保存,一千年,足够纸张氧化损坏了。
“爹,这画怎么没让大哥带走?”连城有些不解,难道大哥护送的珍品比这还要珍贵?
连老爷子摇头,又猛咳一阵,憋的脸色发青。
“你在桐城待了七年,算起来今年也不过十八岁。到底还是对时事知道的太少。”
连城脸色愧疚,他确实整日痴迷画技,对周围事情一概不关心。所以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若不是他这次强行回来,只怕是连爹娘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城儿,爹不是在怪你。”连老爷子长舒一口气,眼神发散,带着一丝回忆道:“柳老头去世前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说,日本人的长官清河川,祖上曾跟随日本使团来华,对中华文化素来喜爱。又尤好唐朝珍品。”
“我本来是打算,留下这副画送给清河川,换得竞陵一阵安宁。”
“可……可……”说到心痛处,连老爷子老泪纵横,“可爹老糊涂了,今日你连叔说清河川因缺粮改道竞陵,我才明白过来,他是别有所图啊!”
柳家藏书阁屹立千年,又怎可能没有唐朝真迹?倘若那清河川真的喜爱中华文化,是个爱惜之人,又怎会烧毁延续千年的藏书阁?
这清河川明摆着就是个破坏者!
他所经之处生灵涂炭,放火烧毁几处古城,一路烧杀抢掠。如今就要到竞陵了,只怕是竞陵也无法逃脱悲惨的下场。
“城儿,爹要你带着这副画,连夜离开竞陵。城门已经无法出去,你带着连乐从后山走,从山里走,离开竞陵!”
一边是千年的珍品,一边是一城人即将到来的悲惨的命运。
连城此刻感受到了天平衡量的重量。
他喉咙发苦,“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这短短一句话,说出来竟十分滞涩。
“你大哥和你二叔,带走的只有家中珍品。银庄,粮铺……都没有被带走。若是清河川要的只是粮食,就是把这家产都舍去又如何?”
“可就怕他要了这些还不够啊……”
“让儿子再想想吧。”连城逃似的离开了房间。
他心知,爹说的十九□□会成真。
“老爷,这会不会太为难城儿了。”冯氏扶着连老爷子躺回床上,担忧地望向窗外。
连老爷子轻拍她手背以示安抚,“城儿长大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就是苦了你,还要陪我走这最后一遭。”
连城走出家门,似乎城中人也得知日军驻扎在城外的消息,街上已经没有白天的整洁有致,摊子被踢翻,水果撒落,又被踩的稀碎。
分明战事还没有到来,这座老城已经枯寂的如同垂暮老者,不复繁华景象。
夜风袭来,连城缩缩肩膀,心中却比身上更凉。
连乐在他身后小声劝道:“二少爷,先回家吧。”
连城心中的不真实感比白日更甚,他都有点分不清了,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掐自己也有痛感,呼唤系统,从给了背景以后就没再应声。
“你先回家收拾东西,我再看会儿就回去。”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这座城就要消失了。
连乐一跺脚,转身往回跑,“那少爷你快点回来!”
连城顺着墙走,手中感受到古墙面的光滑。这用石块建成的墙面,也终将逃不过炮火的轰炸。
他心中思绪万千,想到下午写的书法,又想到家中那幅吴道子的真迹。
一阵脚步声逼近,似乎是一群士兵,连城听到枪身撞击的声音,心中一慌,连忙跑向一条昏暗小巷子里。
士兵渐渐跑远,还没等他定下心来,巷子外又传来说话的声音,似乎正要朝巷子里走来。
连城四下环望,只有一堆竹筐……
“明天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如果明天没有……杀……那我们就……”
说话的声音忽高忽低,连城听的并不真切。却听到了那个杀字,他很无奈,只能用竹筐套住脑袋,试图隐藏起来。
藏好没多久,那俩人在他附近停了下来。
“你的首要任务并不是刺杀清河川,而是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一批药材送往前线。通往外界的路线已经被日本人封锁,明日如果刺杀清河川失败,想要出城就更难了,所以你必须抓紧时间,待你出城后,联系苍鹰,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连城大气都不敢出,没想到自己散个步都能遇到这种事。
中年男人吩咐完,一个清亮的男声响起:“好的吴叔,我知道了。那谁去刺杀清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