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勾心斗角也好,利益争锋也罢,似乎都随着敌军的撤退烟消云散。
这其实是场苦战。
但苦战之后,一切都尘埃落定。
我绕过许多向我赔罪言谈误会过我的官员,直接登上了城楼。
天光已黯。
身穿甲胄的士兵们互相搀扶着走下城楼。
伏燕栩就站在城楼上,微风拂来,他的衣摆轻轻掀动。
我走近时,他侧过头看我。
然后极轻极轻地一笑。
我同他说:“你真是个疯子。”
伏燕栩笑答:“我说真的,我是不死之身。方大人,你不信吗?”
我没有应答。
我说难得你立了大功,想来以后还有无数香火要供着你这尊神仙。
这次,我为你搬桌开坛,下次,就没机会了。
伏燕栩便不笑了。
他神情复杂地看我片刻,叹道:“是啊……”
也许是近日的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如今尘埃落定,一切从头,我竟被他这惆怅的神情逗得笑了笑。
伏燕栩又道:“方大人,您能不能别只顾着笑,再帮我搬一回桌好吗?”
我颔首应了,走近了,手搭了上去。
片刻后,伏燕栩栽倒在了我的肩上。
半年时光匆匆而去,太子名正言顺的即了位。
我在这半年里官位升了又升,升到再无可升,已然是陛下的太子叹道:“方卿,朕要用什么才能留你在朝中?”
我笑着摇头。
出了宫,我特意孤身去了道观。
虽说被伏燕栩一把大火烧成了废墟,可他的名号如今响彻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所在的道观,自然也焕然一新。
我踏入山门时,只觉此处香客络绎不绝。半点儿都没有当初的萧条之象。
守在门前的道士领着我走了进去,在一间房前站定。
他道:“师叔就是在这里。他托我相赠之物,已全数置于屋中,方大人,请。”
我静静看他片刻。
我叹道:“他……罢了。”
屋内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这般简单的陈设,倒的确有几分过往的印记。
我轻撩衣袍坐在椅上,怔怔看着桌上重山累叠的书信出神。
然后,我缓缓伸出手去。
我从未想过,身处暗室的伏燕栩,居然还别有妙法传递书信。
倒也无愧他如今美名天下。
只我更未想过。
这如山般繁多的书信,竟全是赠与我的。
我一封一封拆阅细看,伏燕栩对我的评价,却至始至终都无变化。
他曾说为我算过九卦。
我按着他的说法,在桌上将提及此事的书信摆在了特定的位置上。
再往下看时,他亦说我们互不理解,能心平气和谈话一次,已是世间奇景。
我哑然失笑。
及至最后一封信时,他提笔所写,已与半年前的战事有关。
伏燕栩这一生,洋洋洒洒写过的信里,我本该是沧海一粟。
可这如山累积的书信,每一字每一句,都刻着他无能改变世局的遗憾,与得偿所愿的坦然。
他说:“方大人,若你得以见到这封信,那我必然已为天下而死。”
他说:“我为方大人算过的卦里,其实有一半是关于我自己。我算方大人会不会有朝一日对我改变看法,算来算去,却只能算到方大人与我冤家路窄,无缘无分。做不成朋友。”
他说:“方大人。若你看到这封信时,已彻底放下了对我的成见,那你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问我:“方大人以为,我这一生,最求而不得的是什么?”
这是个没有答案,也再也问不到答案的问题。
可那句问话之后,还有一句——“这是最后一个卦象。”
应下这几个字的,是这封书信最后摆放的位置。
层层叠叠的书信之上,纵横交错的缝隙之间。
伏燕栩指引而出的这个个方位。
最后组成的。
是一个“方”字。
我坐在桌旁沉默许久,终是叹了口气。
我自执刀之时,立誓毕生不再摘下面具。
因我明白,摘下这面具,等同于我抛却不了过去。
抛不下,舍不掉,人便固步自封,沉溺于往事种种,情义恩仇,皆复如是。
然而我仅仅这般低声念了片刻。
我抬起手,摘下了这面囚困了一切过去的面具。
我摘下它。
因我抛不下,也舍不掉这份浸满情义恩仇的过去。
作者有话说:
我哭了你们呢。
第43章
这一场戏拍完,我和伏燕栩的戏份也就到此结束。
可我坐在桌旁许久都没有动。
其实我给伏燕栩选这部剧,最能打动我的也就是这最后一场戏。
我很确定这个人设能为他加满分数。
这部剧也将会成为他大红大紫的道路上第一块踏脚石。
但我是真没想到,我这般感慨结束,转过头去,正好撞见伏燕栩站在编剧旁边眼眶通红。
我一怔。
我寻思自己演技就好到这程度,他见到了也会如此自叹弗如几欲落泪?
小风在旁啧啧感叹:“您这戏加得,恰到好处!”
副导也是连声赞美:“你怎么想到摘面具的?这细节也太好了!”
我很想谦虚谦虚。
但伏燕栩看着我,我有点儿说不出话来。
我问小风:“他怎么了?”
小风说:“您一摘面具他就这样了,我也不知道啊。”
只有副导和编剧都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他们有志一同挪开了脚步。
莫名其妙的,伏燕栩和我之间就骤然旁若无人了起来。
我走了过去。
趁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人拽进了化妆间。
当时的场景还是有点儿尴尬的。
我俩甫一进屋,他先一头碰在沙发背上,我差点儿被他绊倒。
还好我武艺高强,当即使了个武林绝学,才稳住了身形。
但伏燕栩就不怎么光鲜亮丽了。
他贴在沙发背上开始装死。
我看了一会儿,捡了个椅子坐在一旁,问:“在吗?”
伏燕栩没说话。
我又问:“你死了?”
伏燕栩翻过身和我对视了两秒,他没好气道:“有话说话,别没事儿找事儿。”
是这样的。
他态度一如既往差劲,我越看心里越不爽。
但我是什么人。
本总裁生来就是个有涵养有格调的人。
别人对我冷嘲热讽、不屑一顾,我也会以德报怨、微笑忍受。
忍无可忍之后会做什么就不太好说。
我深吸口气。
我道:“看你状态不对,怎么,你没出戏?”
“我有什么没出戏的,”伏燕栩不太优雅地坐在地上,头就靠着沙发一角,“我早就出戏了。”
那再好不过,我说,那我是谁?
伏燕栩脱口而出:“方大人。”
得。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我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伏燕栩这厮,差劲就差劲在他是真的入戏了。
从知道自己要为国而死时,他整个人就投入进了方士坦然赴死的豪情里。
当然,可能还被编剧洗脑了和方大人有一腿。
他对着和我的剧情翻来覆去看过不下二十次,每次都冷笑表示毫无意义,没有难度。
但没难度和不入戏是两回事。
他一入戏,不仅坦然赴死,还感同身受般理解了方士的感情。
在他的心里,我已经不是我了,他也不是他。
总之我和他现在都该是两个纸片人。
简短解释他如今的心理活动。
那就是。
——嗑的CP,BE了。
是的。
伏燕栩入戏容易出戏难,可比这更艰难的是,他觉得自己在嗑CP。
他觉得方士对方大人的感情超越了一切。
已经不能用求而不得爱而不说来形容。
我一言难尽。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在沙发上,神情寡淡地问我:“你觉得呢?方大人到底爱不爱他呢?”
他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
我心情复杂至极。
我们隔着茶几遥遥对坐。
几分钟后,编剧挤了进来,坐在我旁边。
她求知若渴地问:“你们在聊什么?”
伏燕栩别过头说没什么。
我也敷衍了几句是在讨论剧情。
编剧当即一锤掌心,她说:“相爱的两个人却因命运而天人永隔,真是怎般虐心虐身的感情啊!”
……我说不出话。
伏燕栩就在那边厢点了点头。
他深以为然。
编剧又道:“他们初见,是在山中的道观,一人纤尘不染,一人尘埃满身,这是怎样荡气回肠的开始!”
我眉头一皱。
我问编剧:“导演不是说过,这部剧——”
“慢,”编剧神情莫测道,“虽然导演说这部剧不是那种剧,但观众一定不这么想,观众不这么想,那这部剧就是那种剧。”
伏燕栩也连连点头。
我眉头皱得更紧。
我叹道:“那男主怎么办?”
编剧答:“这有什么,喜欢看那种的就看那种,不喜欢的,我们这还是一个宣扬正能量的古装正剧啊!”
……她说得好有道理。
我带着无力反驳的心情站了起来,一把拉开了化妆间的大门。
然后小风颠颠儿跑来给我扇风。
我说你扇什么风。
小风恭恭敬敬道:“为您消消火。”
消火却不必,我说,照你这种扇法,火只会更大。
总之这部剧是拍完了。
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到我的豪华大别墅里,虚耗光阴。
可惜的是。
我刚一回去,刚刚躺下,耳边正响起悠扬的歌声,齐秘书就找上了门。
他跟我说:“沈总,叶总找您。”
我柔弱地挥了挥手。
正想说让他下次再来,那边厢齐秘书已经飞快把叶潮赢给我请了进来。
我没有办法,只能坐起身,靠在沙发上。
叶潮赢低着头走进,抬眼看了我几秒,然后大惊失色:“你怎么这个姿势,你身体快不行了?”
我说放屁,滚。
叶潮赢道:“哦,那没事了,很健康。”
我懒得理他。
叶潮赢又道:“沈总,哥,我可是把你要的都搞到手了。”
我哦了声,他是来找我要公司的。
但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我道,让我听听。
叶潮赢便恭恭敬敬给我递上了这份录音。
我打开听了十来秒,无声挂断。
叶潮赢看着我,我看着叶潮赢。
我道:“他的这些台词,你听着不想吐吗?”
叶潮赢立刻认真回复:“沈总,我当然觉得想吐啊,可是为了您,为了咱们的公司,为了千千万万的人,我愣是忍住了这份恶心!”
我说行吧。
你对我的忠心我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然后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我把齐秘书叫了进来。
我道:“你们一个是我的好兄弟,一个是我的好秘书,你俩一起去公司好好工作。”
叶潮赢听完,脸色煞白。
齐秘书听完,后退两步。
我幽幽叹息,懒懒枕着靠枕,本来是想说一句跪安的。
老管家就在这时走了过来,把手机往我面前一杵。
小风给我发短信说:沈总,大事不妙,伏燕栩在酒吧买醉,十分钟了,来了十八个人搭讪。
这关我屁事。我嗤笑着接过手机。
两秒后。
我用惊人的意志力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拎着车钥匙就出了门。
第44章
伏燕栩这厮,在酒吧买醉,买了也不知有多久。
据小风所说,她赶到时,酒保还在旁边计数,前来搭讪的男男女女,已有十六人之多。
她感叹伏燕栩魅力不减的同时,也对我的未来幸福很是担忧。
我听在耳里,很是感动。
但我有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我说——“这和我的未来幸福有什么关系?”
小风抬起头看着我,双眼含泪,欲语还休。
我说你有话直说。
小风哽咽道:“沈总!那年,我二十七,他二十三,我……”
停,够了,可以了。我打住了她接下来的表演。
我叹道:“别和老管家说话。”
小风点了点头,然后不顾我的阻止,继续讲完了那段熟悉的台词。
我听罢,如赶苍蝇般将她赶走。
再风度翩翩走了过去,落座在伏燕栩旁边。
他醉眼朦胧看我片刻,笑道:“方大人,喝酒吗?”
我委婉作答我不是。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但不会告诉你我姓甚名谁。
伏燕栩就说:“我知道啊,你是沈总——”
我心一跳。
“的潜规则对象。”他说。
真的。
我当时非常想翻一个白眼。
但我忍住了。
我的风度,我的涵养,我的素质,都不允许我做这种事。
我微笑着点了一杯酒。
我对伏燕栩说:“怎么,你出不了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