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有。"
"哈哈,那也不错啊!一个人过也没什么不好。省心又省力。不是吗?喏,到了,就是这一间。"
很难说清再次看到故交的那种复杂心情。褪色的卡其布窗帘遮住了屋外的阳光。淡蓝的烟雾弥漫在略显昏暗的屋子里,给本来其颜色就难以形容的家具罩上了一层雾霭,却没有遮过橱门上手指划过的痕迹。老式的钢窗窗框上积了铁锈,关不严实,丝丝冷风吹过,烟灰缸里已经没有生命更已燃尽风华化为畿粉的烟草的尸体四处飘散。我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马...马南嘉?"
他从自己的臂弯里抬起头来。大约48小时以前,他还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青年医生,即将成长为社会的中流砥柱,承担起别人生命的责任。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这个时节,应该是刚从手术台上下来,匆匆吃过一点午饭,然后回到病房去照料手术完毕的病人的时候。也许他会有些疲惫,但他应该不会胡子拉碴、脸色铁青、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没法做。
马南嘉从刘海下面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我尴尬地笑道:"喂,不要告诉我你忘记我叫什么名字了。"
在他的一边,葛洛毅裹着手术室人员外出时穿的棉大衣蜷缩在硬梆梆的沙发里,摆弄一个拆开的电视机遥控器,棉衣下摆露出手术室穿着的清洁服。也许他今天仍然象平时一样更换了衣服企图正常工作。但是很快就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于是沦落到陪人抽烟闷坐的境地。这时他先欠起身,眯着眼睛说:"啊,朱夜啊,怎么会呢?我们当然记得。你吃过午饭了吗?要来点什么吗?"
我说:"不了。我吃过了。你们呢?"
洛毅抱歉地站起来整理桌子上散乱的豆奶和装了馒头的塑料袋:"恩,吃了一点,没有整理。"
"呵呵呵,是早饭吧?"我干笑几声,希望能活跃一下压抑郁闷的气氛。然而没有人接我的茬。
"瞧你们!我贡献出我家,你们就破坏。"泰雅拿出一个马夹袋,帮着洛毅唏哩哗啦地收拾,"洛毅,你就别瞎折腾那个遥控器了,折腾也没有用。不是遥控器出问题。朱夜啊,还是你过的舒坦。没人因为你把上门来的客户弄死了而找你麻烦--反正他们多数本来就是死的。"
"嗨!别提了。"我摆了摆手,"你们在单位里混了那么些年头总有点成就感了吧?我到现在还是最底层的底层阶级,供人车前马后地差遣。"
听我说到这里,一直没有吭声的马南嘉淡然一笑:"至少上面有人撑着,不用全部都自己扛着。"
我黯然:"你...后悔吗?我是说,对于那个决定..."
"不!"马南嘉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否则怎么办?没路可走了。让大家在手术台前干耗着白白等病人死掉?我不干。"血色慢慢地涌上了他的脸。我开始看到我熟悉的那个马南嘉的影子。
我咳嗽一声:"说实话,换了我,也会这么干。你是对的。虽然危险,但是如果不去做就没有出路了。病人等于是个定时炸弹,随时会死掉。那还不如搞搞清楚再死。不过,找那个东西确实很费劲的。我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找到。"我突然感到自己说得实在太多了,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然而冷气能吸回来,说出口的话只会越飘越远。
季泰雅倚在门框上,歪着脑袋,撇了一下嘴,然后微笑着露出牙齿,仿佛某种优雅精灵的食肉动物发现了可以下嘴的地方。马南嘉死死盯着我。而葛洛毅为难地一会儿看着季泰雅,一会儿看着马南嘉。我暗暗攥紧了拳头。该死!我真该死!为什么这么随便就会说漏嘴。也许我完全不该到这里来。
突然,季泰雅和马南嘉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瞧你的样子,好像吃了一个苍蝇。"
"呵呵呵...脸都青了..."
我怒道:"有什么好笑的?我的工作要求我这样么!谁让你们套我话的?"
马南嘉笑道:"什么人套你话了?还不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你呀!不过,"他正色道,"你是怎么找的?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那该死的东西到底在哪里。"
我如实地说了解剖的经过,他们三个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渐渐地又恢复到实习时在宿舍里自发病例讨论的情形。马南嘉不时追问几句,不过他对我的查找思路和解剖方法还算满意。
"这就是我伤脑筋的事情了。"最后我说,"如果你们碰上了治不好的病人,最后病人死了,还能指望尸体解剖去寻找死亡和疾病的最终原因。解剖者是最终盖棺定论的人。可是现在这棺材就硬是关不上,你们说怎么办?不是让我头发都掉下一把来?"我环视他们注视我的眼睛,叹道,"唉,还是你们幸福啊。事业搞脑子的时候还有家庭做港湾。我是什么也没有,只好白白地掉头发呀。"
"朱夜,我离婚了。"马南嘉简单地说。
"什么?!"这回该我吃惊了。
季泰雅补充道:"他去年离婚了。"
"可...可是..."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们当初谈了那么久。"
"这种事情说不出来的。"季泰雅接着说,"实际的原因很多很多。比如说,她厌倦了精疲力尽地上完一天班,家里人影也没有,清锅冷灶,一样样都得自己一个人动手做。也厌倦了等老马值班回家,厌倦了只有一间房间的工房。再有就是她出国后,眼看就能谋到一个好职位,年薪6万美金。而老马不肯放弃临床医生的工作和她一起出国去。毕竟去了国外再当医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这...这是真的吗?"我还是几乎不敢相信,"那么孩子呢?听说老马已经有孩子了。"
马南嘉平静地说:"青青我自己带。没什么可奇怪的。她不想要,也没法要。那边工作压力大,竞争激烈,如果不是全心全意去打拼,胜算也不大。我同意由我来抚养孩子。算是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这...好新潮啊。"我憋了半天只能这样来形容,"看来还是洛毅福气好。"
葛洛毅尴尬地抽动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我没有离婚,不过和离婚也差不多了。"
"老天!"我苦笑道,"这是什么世道?"
季泰雅继续补充道:"肖白安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她火气一上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听说是到广州去找了个好工作。现在除了过年时给洛毅打个短短的电话,什么音讯也没有。"
有一阵子我们一言不发,盯着烟灰缸里冉冉的余烟发呆,也许每个人心里都默默地感叹着命运的无常。然而,我想到了另一件事:"那么就是说,我们又是4个单身汉了?"
"对呀!"泰雅一屁股坐在床上,仰身倒下,舒服地摊成"大"字形,"快乐的单身汉,可以打牌到通宵,整个下午打排球,然后洗个澡,接着去吃海霸王自助餐。不过,老一套呀!我们总该进步一点吧?或者把电脑搬来联网打DIABLO
2怎么样?"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玩弄洛毅工作棉袄衣襟下面垂下来的线头。
洛毅拉回衣襟裹紧了自己,说:"那青青怎么办?"
泰雅咕哝道:"送到外婆家里去。"
"没用的吧?"洛毅说,"她最喜欢缠着爸爸。"
泰雅闲适地晃荡着垂在床沿外的腿,嘴里说:"那也没关系。干脆一起带来玩。唔...海霸王也吃腻了,还是去叫披萨外买来吃吧。谁输了谁请客。呵呵,洛毅,你就准备好钱包吧。朱夜你也不要笑,挨下来应该就是你..."
马南嘉怒道:"季泰雅!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泰雅收了声,长长的腿依旧晃荡着,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
愁云拢上了洛毅的脸:"朱夜,那个...恩...我是说...这里也没有外人,所以你是不是能够..."
马南嘉简洁地截断了他的话头:"朱夜,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我回答,等于背叛我的职业;而不回答则是背叛我自己。该死!为什么是我?
"他不会说的。"躺在床上的泰雅幽幽地说,"他这个死心眼的假正经。"
马南嘉的眼睛里透出阴郁的烈火:"刀是我开的,病人是死在我手下的,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人问我,我都会这样回答。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那该死的管子到底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以后绝对不能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哼,其实你知道。"仍然闭着眼睛的泰雅慢悠悠地说。
"我是知道。可是那根不一样。"
"什么?"我追问道,"到底是什么?既然我漏了出来,你们如果硬要瞒过我,不是太不够义气?"
洛毅咳嗽了几声:"那个...反正朱夜是自己人,可以告诉他吗?"
"人是会变的。"泰雅似乎无心地说。洛毅的脸色开始发白。
我一字一句地说:"是的,会变得不相信朋友的。"
"说得对。"他说,"我早就变得不相信朋友了。只是你们几个除外。"
洛毅尴尬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哦,我说也是,我们都是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
泰雅翻身爬起来,说"那倒不全是。不过我们这四个人,即使没有友谊了,也有旧事,到时候谁也别想干净脱身。"
壁橱 3 壁橱里的骷髅(3)
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更为长久。阳光灿烂的中午,我仍然感到寒意入骨。正待我再次开口询问,马南嘉举手打断了我:"不用多说了。我告诉你。那种深静脉留置管是一次性使用的,加上原配的穿刺针、导引钢丝、扩张鞘和接口这些七七八八的部件,每根1800多元。"
"好贵啊!"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接着说:"但是进口的管子质量很好,其实用上2、3次没有问题。"
"什么!?你怎么知道?"
"听我说下去。我们通常用完第一次后把管子拔出来,灌上消毒液,浸泡消毒后再用。这样消毒应该比较彻底,不会有大问题。但是管子泡过以后和新的相比变软了,也没有以前结实,用的时候感觉不一样。完全靠麻醉师的技巧和运气来插进去。我知道我们医院这样做已经很多年了。但是即使用过7、8次的管子,也没见断掉过。只能说这管子做得确实非常好。或者说我们的运气确实非常差,连新管子也会弄断。这根是新的。我绝对肯定。"
我问:"那给病人用旧管子收多少钱?"
泰雅答道:"如果病人是自费的,而且很穷,就告诉他们优惠打折,一般收1000块。如果是医保的病人,就不和他们多费口舌,按照1800块的原价收。"
"天啊!暴利啊!"我叹道,"没想到离开医院几年,医院这么赚钱啊!"
"赚什么钱呀!"泰雅靠在床头上说,"医保局只顾自己不要亏本,哪里管医院和医生的死活。现在做医生越来越难。这么多年了,手术费从来没有涨过。胸外科最大的刀也只有500块,靠医生护士的手根本赚不到钱,大家都得喝西北风。不靠这个怎么办?关门回家当下岗工人吗?告诉你,即使象现在这样,也没多少钱。你问问老马上个月拿了多少奖金。喂,老马,别不好意思说呀。"
"你烦不烦?老是钱!钱!钱!"马南嘉不耐烦地说,"你是医务科的,还是财务科的?"
"不到800块。刚够青青每个月的托儿所费。"泰雅打了个哈欠,翻身又睡下。
我苦笑一阵:"是够惨的。还不如我拿得多。"
泰雅睁开一只眼睛,笑着说:"哟!听到了。请客!"
我问:"这种事情医院里都知道吗?"
"外科和麻醉科、手术室护士都知道。"马南嘉说,"行政部门几乎也都知道。"
"院长还不知道。"泰雅说,"这个我肯定。也别说得太夸张了。毕竟还是只有少数人知道。"
我接着问:"那...别的医院也这样吗?你们开始这样做,肯定也是听到别人敢做,你们才敢做的,不是吗?别的医院有没有断过呢?"
"从来没有。"马南嘉说,"虽然理论上讲旧管子断掉的可能性肯定比新管子大。朱夜,别追住这一点不放了。这根肯定是新管子。巡回护士拆开的时候我看过封口上的标签。这是我第一次主刀大手术,我不想出任何岔子,所以特别小心。"
"唉,"洛毅咕哝道,"真想知道为什么管子会断落在哪里。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
泰雅闭着眼睛说:"你就指望老天爷给一点提示吧。"
马南嘉哼了一声:"如果老天是有眼睛的话,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呢?"他大步走向窗边,猛拉开窗帘,打开窗,深吸了一口没有烟味的空气。
一丝无声无息的微风吹过,老式工房走廊里的壁橱搭勾突然松开,橱门发出"吱扭"一声,慢慢地自动朝两边打开。
泰雅笑道:"哟!真是比窦娥还要灵验。洛毅,去看看那里面,说不定那半截管子..."
话音未落,我和洛毅已经看到了壁橱里的东西,同时"呀!"地大叫起来。
听到我们的惊呼声,马南嘉转过头诧异地问:"怎么?什么东西?"
"那...那..."洛毅指着壁橱半开地门,嘴唇和手指同时发抖,"那里..."
"到底是什么?"马南嘉嘴里问着,向壁橱走去。洛毅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在厚厚的棉袄下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那里...有..."
"一个骷髅。"我补充道。
马南嘉收住脚步,沉声说:"泰雅!你在干什么?朱夜,你肯定那不是塑料的吗?"
我擦了一把冷汗:"你们都不要动,让我看一看。"我扯过一张餐巾纸,准备去搬动那个骷髅的时候,泰雅咯咯地笑道:"啊呀呀,你们这帮子健忘症,你们忘了‘老刮皮'吗?"
"难道你..."洛毅狐疑地说,"可是,考试前没见你拿出来。"
"你真的偷了‘老刮皮'的骷髅?"马南嘉问。那个不肯在考试前把标本拿出来让学生复习的解剖老师的样子渐渐浮现在我面前:秃头,深度近视,摇头如拨啷鼓,回答如喊口号,带着节奏和韵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葛洛毅、季泰雅和我三个在寒冷的教室里苦啃解剖书后,回到寝室里喝杯热水取暖时,不免大骂他老刮皮。标本如果没有人看、没有人摸、没有人用,那么做来干什么呢?为什么要做出来呢?为了怕弄坏而不给人看、不给人摸、不给人复习,岂不是糟蹋了一个标本,侵犯了一个标本的"展示自我权"?
那时马南嘉开导我们说老刮皮就是这种人,对每一届学生都是这样。除非把标本偷出来,否则绝对没有可能摸到手。
当时一笑了之。考试迫在眉睫,也没有注意标本的最后去向。我们好歹都考了个过得去的分数。然后早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