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寒屿捏住他滚烫的耳垂,“你觉得我在骗你?”
雁椿摇头。
他很乱,无法判断荆寒屿说的是真是假。
郁小海出事之后,他看清了自己的怪物本质,迫切地想从荆寒屿身边逃走,又怎么会和荆寒屿告白?
“我不知道。”
雁椿拿过一杯清酒,着急地浇向肺腑,“我不能向你告白的,我怎么……”
荆寒屿问:“为什么?”
清酒火辣辣地烧,雁椿忽然盯住荆寒屿,“你一直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
荆寒屿蹙眉,“不要这么说你自己。”
“东西吗?”雁椿摇摇头,“这不是难听的词。
更难听的……”
荆寒屿打断,“我听过。”
雁椿怔了下,马上想到,当年郁小海遇害之后,他被当做凶手,人们用最恶毒的话咒骂他,避之唯恐不及,他听到的话,荆寒屿当然也听到了。
雁椿说:“那你知道吗,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雁椿!”
“有的人,天生就热衷犯罪,犯罪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养料。”
雁椿有些悲哀地看向荆寒屿,“我就是那样的人。
我是个怪物,变态,我那么喜欢你,但有时候,我想咬碎你的喉咙,喝光你的血……”
将长年埋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时,雁椿忽然撑不住,委屈、痛苦、不甘,复杂的情绪像蔓藤疯长。
为什么他是个怪物?为什么别人可以放纵天性,他必须压抑自己?
他耗尽力气,才成为一个普通人。
即便他将自己控制得很好,还是不敢靠近他心爱的人。
他活得好辛苦。
不知不觉,视线变得模糊,眼泪打湿了脸颊。
他用手背擦了擦,惊讶于那是眼泪。
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从他身上涌出来的多是鲜血,鲜少有泪水。
刚出国时,他失控时会自残,身上伤痕累累。
哭?他不会哭。
但现在,他哭得那样委屈,像个从来没有得到命运垂怜的可怜虫。
肩上突然一重,雁椿还未来得及擦掉眼泪,便朝前面栽去。
荆寒屿搂着他的肩,将他按在怀里。
“那又怎样?”
雁椿在纷乱的情绪中,难以理解这句话。
荆寒屿在他耳边说:“雁椿,那又怎样?你觉得这是很可怕的事吗?”
“我……”雁椿抬起头,一下子被荆寒屿的目光笼罩。
荆寒屿对他刚才的“疯狂言辞”无动于衷,“我想要你的喜欢。
你想咬碎我的喉咙,想尝我的血,这很公平。”
雁椿嘴角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我从来就没有害怕过,雁椿,你就为了这种事离开我?”
“不是……”雁椿下意识想争辩。
荆寒屿轻描淡写地描绘他的恐惧,但不该这样,不是这么轻松的事。
可他好像失去了解释的能力。
是啊,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明白一个变态——一个有了记挂的变态——的恐惧呢?
荆寒屿将伤痕斑斑的左手手腕拿给雁椿看,“你想从我这里索取的,我都给你。
你所谓的伤害只有这种程度吗?我还可以给你更多。”
雁椿捂住荆寒屿的嘴,低声念叨:“你疯了?!”
荆寒屿笑了声,热息铺洒在他掌心,他像被烫到了,立即收回手。
真可笑,他一个疯子,刚才居然说荆寒屿疯了。
“疯子配得上你吗?”荆寒屿笑道:“雁老师。”
理智缓缓回到雁椿身上,他以陌生的目光端详荆寒屿。
从他意识到自己不正常时起,他就明白自己配不上荆寒屿。
荆寒屿优秀、善良,经年累月,成了一个象征完美的符号。
现在荆寒屿却将伤手摆在他面前,要与他凑做一对疯子。
他不由得想,是我将疯病传染给荆寒屿了吗?
“你可以在我身上做任何事,我能够让你放松。”
荆寒屿扣着雁椿的后脑,一点点舔舐他眼角的泪水,“雁椿,你担心那么多,真正的怪物没有你这样善良。”
雁椿在心里说,不,你看到的是伪装的我、变好的我,将来有一天,我也许会变回去。
“我不怕。
所以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一段漫长的停顿后,荆寒屿声音渐渐发冷,“如果你不听话,我会把你关起来,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荆寒屿摩挲着雁椿的眼睛、喉结,直到手腕,“都会被我蒙住、捆住。
除了我的床,你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看不到。”
雁椿在荆寒屿的低音里战栗起来,和畏惧无关,他正在兴奋。
荆寒屿阴森森的威胁刺激着他深藏的渴望。
这是什么威胁,分明是热情的邀请!
风铃又摇晃起来,明亮的涟漪在雁椿黢黑的情绪中荡开。
他勉强将理智拉回来,直视荆寒屿的眼:“给我点时间,有些事情我想弄清楚。”
须臾,荆寒屿点头,那股一起疯魔的劲头散开消失,只有斑驳的手腕是他们发疯的证明。
“你真的想不起我说的事?”荆寒屿审视雁椿,“郁小海遇害后,一直是我陪着你。”
雁椿慎重地嗯了声。
那段日子非常混乱,他隐约记得荆寒屿的确偶尔在他身边,但印象并不鲜明。
毕竟那时他对高考、学业已经不抱希望,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拥有光明的未来。
荆寒屿长吐一口气,也在消化这个听起来很像谎话的解释。
他沉默起来像一尊精美的雕塑,每一根线条都有故事。
雁椿出神地看着,视线无法移开,邪恶的那一半阴郁地想,你让他堕落了,继续践踏他,毁掉他。
正常的那一半却七上八下,为让心爱的人伤心而忏悔。
“你……”终究是正常的一半占了上风,雁椿说:“你在难过吗?”
荆寒屿抬起眼,对视片刻,“我在想,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你说的好像是真话,但你为什么会记不得?”
雁椿急切道:“我没骗你!我当时接连受到刺激,情况恶化,无法控制自己,不可能继续留在一中了。”
荆寒屿眼神一瞬间变得狠厉,“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消除了你的记忆?”
雁椿摇头,但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而这正是他向荆寒屿要时间去弄清楚的事。
“言叔不会这样做,博士也不会。”
雁椿知道下这样的结论过于感性,但他好像明白,此时比起真相,安抚荆寒屿更重要。
他把疯病传染给了荆寒屿,他要哄好荆寒屿。
荆寒屿低头看了看被抓着的手臂,好一会儿才说:“你在哄我吗?”
雁椿脸颊发烫,刚想否认,又听荆寒屿说:“雁椿,你很久没有哄过我了。
你以前明明很擅长,现在就只会扯住我的衣服,拍拍都不会了吗?”
这一刻,雁椿眼里的荆寒屿变得很柔软,好像回到了高中时的样子。
没有被他污染,还好好地挂在天边,充当他可望不可即的月亮。
那时候他多喜欢哄荆寒屿啊,攒钱买不中用的小东西,学做菜,没事就把一中附近那套房子打扫一新,荆寒屿有时心情不好,他绞尽脑汁讲笑话,不惜自己也当个笑话。
他拍着荆寒屿的肩,“拍拍,不生气啊。”
荆寒屿看了他很久,把他的手打开,他也不尴尬,冲人傻笑。
“你让我拍拍。”
“行啊,那你别生气了啊。
你看我哄你哄出一身汗了都。”
哄公主都没这么费劲的。
荆寒屿朝他伸出手,他连忙把肩膀递过去。
刚才他拍的是荆寒屿的肩,以为荆寒屿要拍的也是他的肩。
可荆寒屿却一把压住他的脑袋,将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最后还拍了两下。
他终于挣扎出来,却见荆寒屿脸上的郁气消散了,唇边挂着很浅,但很好看的笑。
往事在这一刻变得鲜明,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割碎了落满灰的蛛网。
雁椿和十年前的自己站在往事的不同方位,过去的他看见自己拼命朝荆寒屿摇尾巴,使尽浑身解数讨好荆寒屿——他是在快乐地做这些事,暗恋一个人,就该这样,酸酸涩涩也是甜的。
现在的他却看见他并不是单恋的小丑,荆寒屿纵容他靠近,索要他的哄,在他滑稽的讨好下,笨拙地配合。
他最最喜欢的人,居然一直这么可爱。
雁椿低下头,朝向荆寒屿,耳尖很烫。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哄过人了,几乎忘了怎么哄人。
但他不笨,知道荆寒屿其实很好哄——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把生气的月光哄好。
“你可以拍拍。”
他说:“像以前一样。”
几秒钟后,发间传来触感,很轻,带着些微颤意。
荆寒屿没有拍他,珍重地吻了吻他的发顶。
第24章 “我是怪物的小孩”
首都,特殊案件及犯罪心理调查中心,一场针对近期侦破的连环灭门案凶手行为轨迹分析正在进行。
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站在讲台上,穿着警服,身姿挺拔,说话时条理清晰,目光锐利。
他身后的投影上播放着仅供内部展示的血腥画面,以及凶手阴森残忍的笑。
如果说投影代表的是滔天罪恶,那男人代表的就是铁腕公义。
警方铺开的天罗地网,终于让至恶罪行伏诛。
但男人身上有的不仅是精英警察惯有的磅礴正气,还有一种厚重的温柔,这让他看上去儒雅温和,不怒自威。
雁椿不是编内人员,本不能旁听这场分析。
但因着和言朗昭的特殊关系,他在门口和认识的警员寒暄了会儿,就悄悄推开后门,坐在后排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这样的分析会他参与过多次,每次都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般端坐,听得聚精会神,笔记本记得满满当当。
但这次,即便站在讲台上的是他的恩师,他也不断走神,想着别的事。
那天和荆寒屿在日料店,他多年来第一次失控,事情却没有像他害怕的那样往不可收拾的方向杀去。
他在荆寒屿的安抚下奇迹般地冷静下来,还问出了忍耐许久的问题。
荆寒屿认定他告过白,而他毫无印象。
荆寒屿不像在撒谎,假如不是臆想,那出问题的便是他的记忆。
当年是言叔救了他,给他改变和重生的机会,他的治疗,言叔也跟了前半段。
如果是记忆被消除改变,言叔也许知道些什么。
雁椿心事重重地看向讲台,却什么都没有看。
他心里其实插着一根刺。
他从一个热衷犯罪的变态小孩成为心理专家、刑侦支队的顾问,言叔功不可没。
他也清楚在极端情况下,影响一个人的记忆是不得不做的事。
可他珍贵的记忆在不知不觉间被清除了,他无法不在意。
他从骊海市赶来首都,就是要跟言叔要个答案。
分析会还未结束,不过言朗昭的发言已经结束了。
雁椿进来时,他就看见了,回到座位后和身边的队员打了声招呼,就快步离开会议室。
雁椿也立即起身,从后门离开。
言朗昭手臂夹着文件,站在走廊上等他。
“言叔。”
雁椿走过去,不忘寒暄,“刚才的分析很精彩。”
言朗昭笑了声,“听都没听,还精彩?”
原来自己坐在最后一排发呆已经被看穿了,雁椿意外也不意外,言叔那是什么人物,常年奔走在最凶险的现场,和最奸诈狡猾的犯罪分子打交道。
他是言叔带出来的,还不知道言叔观察一个人的时候有多细致?
雁椿低下头,“被您发现了。”
言朗昭带雁椿回自己的办公室,“你这个小崽子,在电话里说来看看我,我一听你语气就觉得不对。
说吧,出什么事了?”
这间办公室雁椿特别熟悉,回国后他没有立即去骊海市,言叔带着他查案,他没有自己的地盘,就在这里摆了张桌子。
这张桌子到现在也没搬走,就放在窗边,言叔各种资料堆得乱七八糟,唯独没去祸祸他的桌子,上面还整整洁洁的,随时可以供他办公。
一看到这张桌子,雁椿心头就渐渐泛热。
不久前他还因为记忆的事拧巴,现在又说服了自己——言叔不会害他。
言朗昭年轻时喜欢喝汽水,办公室不是堆着可乐就是雪碧,现在也学同龄人养生,泡了一大壶红枣枸杞茶。
雁椿接过一杯热乎的,切入正题,“言叔,我这次来,确实是因为一件事。
当年您把我送出国,交给卡尔通博士的团队治疗,有没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修改我的记忆?”
他有点紧张,以至于咬文嚼字,不像口语。
平时他不这样跟言叔说话。
十年前郁小海遇害,各种证据指向他,寰城警方认定他是凶手,首都来的协查组却认为凶手另有其人。
言叔是第一个相信他的人,为他解了人生最大的困局。
这些年他在言叔的羽翼下成长,言叔没结婚,没有小孩,他们的关系亲如父子。
言朗昭握着茶杯的手微顿,但那反应只是惊讶,和躲闪无关,“你觉得记忆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