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寒屿却还是盯着雁椿,“别介意你笑我吗?”
雁椿唇角抽了一下。
为什么非要抓住这个问题不放呢?
“我介意。”
荆寒屿眉眼还是冷冷的,比那块被他吸瘪的冰还冷,“除非你解释原因。”
雁椿只好说:“你刚才发出的声音很搞笑。”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是荆寒屿不顾成年人的相处法则,现在尴尬了,也不是他雁椿的错。
但荆寒屿好像并不尴尬,只点了点头,示意接受这个解释。
吃完沙冰,荆寒屿也没走,雁椿莫名其妙多了个带小孩的同伴。
需要大人陪同的项目,他就和荆寒屿一人带两个,不需要的,他们就一起站在下面看。
除了吃沙冰时的插曲,荆寒屿没有别的可疑言行,连话都很少。
但雁椿想,荆寒屿会出现在这里,和他一起陪小孩,这件事整个就很可疑。
荆寒屿是在主动接近他吗?他想不到理由。
荆寒屿救过他,该他对荆寒屿感恩戴德。
在寰城一中成为同学后,是他暗恋荆寒屿,单方面将荆寒屿视作白月光。
他对荆寒屿的情感很复杂。
所以他才这样小心地远离警戒线,甚至有些神经质。
但对荆寒屿来说,他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同学,突然转到班上,又突然在高三离开。
小时候在绯叶村的事,似乎不值一提。
哦,对,也许他也并不是那么普通。
哪个普通同学会卷入命案呢?“雁椿杀人事件”在一中是不是已经成为校园怪谈了?别人高中的传说是——我们学校以前是坟场,一中的传说大约是——我们学校以前出了个杀人犯!
荆寒屿对他的好奇如果建立在那件事上,那还说得过去。
可他又觉得不是。
这样的反复思考消磨心力,因为再优秀的心理专家,也拿不到百分百正确的答案。
知道答案的只能是本人。
旋转木马前,雁椿悄悄往左边挪了一步,和右边的荆寒屿拉开距离。
他这纯属下意识的举动,逼近警戒线令他产生极大的危险感,越思考,他就被一道无形的力拉向荆寒屿。
虚无的距离在缩短,那就在物理距离上拉开一点。
周围人流如织,荆寒屿仿佛注意到了雁椿的小动作,送来一道不怎么友好的目光。
雁椿装作没看见。
小敢骑着白马转过来,雁椿赶紧挥手。
晚上吃自助餐,主角虽是孩子们,但也是商人们扩展人脉的战场。
雁椿今天自从见到荆寒屿,神经就始终绷着,打算中途开溜,荆寒屿竟然也跟他有相同的计划。
电梯间狭路相逢,不可谓不郁闷。
雁椿从宴会厅出来后去了趟卫生间,走到电梯间就看见荆寒屿也在那。
转身就走太刻意了,只得微笑打招呼,顺带表达一下感谢,“荆总,今天多谢。”
“嗯。”
荆寒屿已经换回西装皮鞋,气场和下午相比又冷了一些。
雁椿盯着数字,觉得这电梯走得可真是慢。
终于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荆寒屿进去,绅士地挡住门。
雁椿演技拙劣地说:“我有东西忘了,荆总,你先走吧。”
荆寒屿却没有松开手的意思。
雁椿已经转身往宴会厅走去,忽听后面传来一声:“雁寒屿。”
冷的,带着一丝戏弄,还有一点仇恨。
雁椿定在原地,十多年前的尴尬扑面而来,他的脚趾都快抓紧了。
这个荆寒屿,为什么要提醒他那个烦人的乌龙呢?他真的很不想回忆起来。
第5章 我们是普通同学吗
从绯叶村被解救后,雁椿被送回老家。
他被拐走的时候才五岁,回来时已经多了个弟弟,叫乔小野。
雁椿的失而复得并没有给这个挤在破巷里的家庭增添多少快乐,反倒像一片飘来的惨淡愁云。
只是那时雁椿也还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受欢迎。
有阵子他甚至觉得,绯叶村张家待他更像亲儿子。
回家后他就没见过父亲,他的母亲乔蓝说,那男人出去打工,死在了外面。
他对父亲原本就没有什么印象,死了便死了。
只是乔蓝提到男人时语气古怪,想至报丧的乌鸦。
自那以后,雁椿就总觉得乔蓝像乌鸦,一张嘴就预示着不祥。
不久,乔蓝带着两个小孩离乡背井,搬到了桐梯镇。
乔蓝没有固定工作,偶尔靠旁门左道弄点钱回来,乔小野是个病秧子,费钱。
上初中后,雁椿明白自己不受待见,待在家中的时间越来越少,也不开口找乔蓝要钱,要么住在学校,要么四处打散工。
他那年纪其实找不到什么工作,但小镇不像城里,有的馆子也收他进去洗盘子,他背一麻袋垃圾去买,人见他小,还多给他几块钱。
就这种生活,他中考居然还能考个镇状元,而且比寰城几个重点高中实验班的收分还高。
桐梯镇属于寰城,参加的也是寰城的中考。
按理说,雁椿这成绩,直接就让市重点给收了,但中考前,桐梯二中想把尖子留在自家,忽悠乔蓝签了直升合同。
钱的事,乔蓝当然签,高高兴兴就把儿子给卖了。
雁椿无所谓,在哪里念不是念。
结果高一上到一半,寰城一中的人就找来了,要把他挖到一中去,文理实验班任他选,开的奖学金比桐梯二中高得多,但因为他之前签的协议,暂时得给他改个名字,避避风头,顶多升到高二,一定改回来。
“你想想,改什么名字都行。”
教务老师和颜悦色。
什么名字都行……
毫无征兆地,雁椿脑中浮起一个许久没有出现的名字。
荆寒屿。
当年荆寒屿写下这三个字时,他是真的很喜欢。
但荆寒屿小气,不和他分享。
现在他早就知道,名字本来就不可以随便分享,是他那时太傻了。
他能被救回来,是荆寒屿帮了忙,但这些年他们再没见过,连荆寒屿是哪里的人他都不知道。
想来今后也不会遇见了。
“那就叫雁寒屿吧。”
他把新名字写在纸上。
老师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雁椿说:“以前在别的地方听过,好听。
这名字不行吗?”
老师摇摇头,留下一叠现金,“可以可以,那就开学见。”
乔蓝倒是高兴了,舔着唾沫来回数钱。
雁椿进里屋看了看咳嗽的弟弟,没多停留,回奶茶店打工。
开学那天,雁椿很早就到校了,在陌生宽敞的校园里来回转悠。
他离开绯叶村后在小学多读了一年,比同年级的大一岁,个子高,面容清隽,穿上高一的校服,引来不少目光和议论。
上课铃打响,班主任柯蓉领着雁椿到一班做自我介绍。
一班是理科实验班,能考进来的哪个不是尖子。
雁椿不怵,只是觉得有一道存在感特别强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
他说自己的名字时,下面已经有人窃窃私语,他在黑板上写下“雁寒屿”时,议论声更大了。
而那道视线更是烫在他背心。
雁寒屿……怎么了吗?
柯蓉打圆场,说大家觉得奇怪,是因为班上还有一个寒屿,荆寒屿,也算是有缘。
嗡——
雁椿耳边一响,终于和来自窗边的目光对上。
荆寒屿,正版寒屿,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真是疯了,他想,他和荆寒屿在绯叶村度过了短暂的春夏,当时荆寒屿8岁,他9岁,现在他17岁,八年全无联系,他一时兴起盗了荆寒屿的名字,居然转到了荆寒屿班上,还在本尊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大家好,我是雁寒屿”。
怎么有这么傻逼的事呢?
一班这学期转走了一个男生,柯蓉让雁椿坐那。
雁椿这辈子没这么窘迫过,落座后还觉得荆寒屿在斜后方看自己,但他忍不住扭头,却见荆寒屿看着窗外。
也许荆寒屿并没有认出他?只是因为同名而好奇?
这么多年了,小孩长成少年,如果班主任不说名字,他也无法第一时间认出荆寒屿。
雁椿淡定下来,他转来一中又不是为了交朋友,实验班课业繁重,他还要抽时间去打工——虽然一中给了一笔钱,还免去一干费用,但乔小野看病需要钱,他不打工的话,根本不够用。
存在感渐渐降低的话,荆寒屿就注意不到他。
但麻烦的是下学期还得把名字改回来……
算了。
雁椿想,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一中实验班的学生和桐梯二中差距太大了,要在二中,同名这破事够议论几天的。
但在一中,尖子们就算好奇,也比较克制。
雁椿同桌是个脑袋很圆眼睛很小的男生,叫李华,一来就打听他中考考了多少分。
他据实以答,李华毫不掩饰危机感,酸溜溜地来了句:“厉害啊。”
雁椿扫了眼李华桌上的“书山”,看得出这是个搞题海战术的,趁机问:“荆寒屿同学成绩怎么样?”
“你怎么一来就问他?”
“同名嘛。”
“荆哥中考第一,年级第一,富二代,校草。”
要没改名这事,雁椿还可以和荆寒屿叙叙旧,现在雁椿只想有多远躲多远,千万别被认出来。
可他只躲到中午。
“走,带你扫食堂去,青椒牛肉最……”李华说到一半就停下,“荆哥?”
雁椿正要站起来,荆寒屿已经走过来,校服外套脱下丢在座位上,此时上身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衣。
16岁的少年,个头蹿得过分,肌肉却没跟上,身板窄而锋利,皮肤很白,看人时垂着眼,睫毛的影子落下,给瞳孔打了一片冷灰,脆弱又阴郁。
雁椿不习惯被人俯视,也站起,和荆寒屿只隔了两步,这才发现他虽然比荆寒屿大一岁,但荆寒屿比他还高。
荆寒屿一言不发,目光却没移开。
雁椿还没说什么,李华倒是紧张上了,“荆哥,干嘛啊这是?有话好好说!”
荆寒屿这才看向李华,“你们要去食堂?”
“对啊,晚了青椒牛肉就没了。”
“那你去吧。”
李华没反应过来,还想拉雁椿。
“我带他去。”
荆寒屿又道。
雁椿瞥荆寒屿,荆寒屿半侧着,少年的轮廓在正午的阳光下有一圈金芒,脖子上有大片阴影,显出与年龄、真实不服的力量感。
“哦哦,那我走了啊。”
李华拿上饭卡就溜。
正是长身体时,即便是以学习为重的实验班,吃饭也是很积极的。
这时班上已经没剩几个人了,荆寒屿再次转向雁椿。
“雁寒屿。”
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像粗粝的风袭来。
雁椿虽有心理准备,脸颊还是不由得烫了起来。
他还记得小时候荆寒屿气呼呼地给他说,不能随便改成别人的名字。
现在他偷偷改,正主来找他算账了。
“雁寒屿。”
荆寒屿的声音早已褪去少年的喑哑,变得低沉悦耳,两个声音像是从时间的不同方向奔涌而来,带着截然不同的情绪,在雁椿的听觉里撞击。
雁椿记得17岁的自己在听见荆寒屿这么叫他时,尴尬地大笑几声:“荆同学啊,你好。”
荆寒屿皱着眉,“雁椿,为什么改我的名字?”
“啊?”明知戏已经演不下去了,只有傻子和疯子才会继续挣扎,“什么雁椿?”
荆寒屿沉默而失望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
不成熟的小孩才会干这样不成熟的事。
29岁的雁椿长吸一口气,转过来和荆寒屿对视,语气有种波澜不惊的从容,“荆先生还记得那件事。”
电梯发出提醒音,催促关门,荆寒屿的眼神一瞬间涨满失望,几乎和雁椿记忆中16岁的少年重叠。
可他在失望什么呢?
16岁的荆寒屿因为他装不认识失望,现在他又没有装不认识。
电梯就这么悬着,荆寒屿的手还压在梯门上。
雁椿不得不问:“还有什么事吗?”
“进来。”
“可我有东西忘了。”
“我等着。”
成年人不会不给彼此留余地,荆寒屿此时简直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
雁椿的冷静在此刻绷出一道裂纹,他甚至没有跑回宴会厅做做样子,便擦过荆寒屿的肩膀,走进电梯,余光里,荆寒屿的手背血管和青筋一并鼓起。
谁按电梯门会这样用力呢?
荆寒屿松手,梯门像耐心告罄似的匆匆合上,映出两人模糊的影子。
雁椿心脏跳得很快,他嗅到一丝酒气,荆寒屿喝过酒,是醉了吗?
酒店外有个露天停车场,两人的车都在那里。
饮酒的人开不了车,走到停车场已经是该分开的时刻,雁椿先开口,“需要我帮你叫代驾吗?”
荆寒屿回头,眼神在夜色下比平时更加浓重深沉,好像藏着很多雁椿该明白,却又不明白的东西。
“不。”
荆寒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