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裴当然没傻,只是右手刚刚又碰到了,钻心地疼。
“我自己来吧。”向裴沉声道,从梁彰手里接过花洒,未冲干净的泡沫沾了一点在梁彰的手上,连续发出破裂声。
从浴室出来,向裴见梁彰趴在沙发上写东西。
向裴边走边擦着头发,毛巾染得湿漉漉的,还往下滴水,在地板上留一道水痕。
“在写什么?”他问。
沙发上的另一端陷下去,新鲜的沐浴露带着淡淡的甜味,还有湿润的水汽,闯进梁彰的领域。
向裴神色如常,且不尴不尬,于是梁彰也很默契地没再提浴室里的事。
往事随风,向裴酷拽的形象不能受到玷污。
看到有人来,梁彰把本子合上,说:“我在画画。”
“画什么?”
今天向裴的问题有点多,梁彰把本子抱在胸前,搪塞道:“乱七八糟的东西。”
看梁彰遮遮掩掩的,一副生怕向裴抢了他本子的模样,向裴的好奇心还有点被勾起,不过他不是乐于窥探他人隐私的人,于是他把眼神从日记本上拿开,没再说话,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吹风。
屋里只有一台风扇,还很老旧,一运作起来响个没完,好像里面所有的零件都在打架,风扇叶转得慢,上面积了好多灰。
不过在炎热的夏季,又没空调,再旧的风扇也是宝。梁彰想起他读小学时家里还没空调,也是只有一台老旧的风扇,他喜欢洗完澡在风扇前舔冰棍。上高中时家里安了第一台空调,那风扇就给卖废品的拉走了。
梁彰最怕热,夜里热的话就睡不着觉。
他搬来的这段时间向裴把风扇让给了他,梁彰想到今晚该给向裴用,便说:“今晚风扇放你屋里吧。”
向裴看了眼梁彰太阳穴上晶亮的汗,摇头道:“我不热,你吹吧。”
然后向裴起身回房,只剩梁彰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风扇依然在响,一圈一圈无休止地转着。
最近几天,梁彰还真成了向裴的司机,每晚的任务就是送向裴去酒吧,顺便白嫖乐队的表演。
陈召南打趣说梁彰绝对是他们乐队的头号粉丝,整个酒吧就属他是真的在听音乐,其他人都是贪图向裴的美色,不是真的喜欢他们的歌。
并说以后他们乐队要是火了,出专辑第一个送给梁彰,还送乐队巡演的门票。
梁彰心想,其实他大部分时间的眼神也都只在向裴身上。
唱歌的向裴身上仿佛真安了吸铁的。
不过估计他也来不了几回了,向裴手上的伤好得差不多,摩托车也快修好了。
梁彰还颇为失落,后面的时间闷闷不乐,惹来陈召南的慰问。
梁彰当然没说是因为向裴的手快好了,只是说担忧找兼职的事。
他和陈召南聊天时,向裴也正好在旁边,梁彰也不知道他听到他们的对话没。
那天游景突然问他:“你晚上要不要来我酒吧兼职?”
梁彰受宠若惊,他跟游景拢共没说过几句话,没想到他会突然来问自己要不要兼职。
又转念一想,“每晚上”环境挺好,也不乱,恰好他要找兼职,还可以跟向裴一起过来。
“那我具体要做什么?”
“就端酒,擦桌之类的,前几天刚走一个员工,刚好位置有空,不过薪资不算太高,你可以考虑一下。”
完全不用考虑,梁彰立马道:“谢谢游哥,我干!”
说完梁彰觉得这话像是在爆粗,迅速改口:“我做!”
游景看着他笑:“你还挺可爱。”
见到乐队的吉他手辛愉是在一周后,那晚梁彰刚进酒吧,就看到陈召南身边多了一个女孩。
经过几天相处,他摸清了陈召南的浪荡性格,还以为那女孩是陈召南新勾搭上的,不过就是长得很小,还想陈召南不至于为了泡妹犯法吧。
那女孩见到向裴进来,马上从椅子上跳下来,大夏天的,她踩着双马丁靴,几步就奔到了向裴面前。
她留着齐耳的短发,小脸,嘴巴粉嘟嘟的,眼周围有化妆,不过看得出来是乱化。五官谈不上太精致,但生动活泼。
“你今晚怎么来这么晚?”
向裴拧着眉看她,从她厚重的马丁靴看到她的短裤,又到露肚脐的短袖,没回答她的问题。最后他总结道:“辛愉,你又穿成这样出门,你爸不打死你吗?”
辛愉不屑地挑眉,眼皮上的黑色眼线飞出来,道:“这不是放暑假了,而且我爸要照顾我妈,才没空管我呢。”
“阿姨的情况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疯疯癫癫的,那天,”辛愉话没说完,一惊一乍地道:“咦,向裴!你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个帅哥朋友,快给我介绍!”
辛愉用力撞了一下向裴的肩,满脸期待地盯着梁彰看。
梁彰记得辛愉这个名字,但他现在很惊讶的是辛愉竟然是个女孩。
还是个看起来特酷、很吵的女孩。
不等向裴说话,梁彰主动介绍他自己:“你好,我叫梁彰。”
辛愉露出几颗大白牙:“我叫辛愉,你和向裴怎么认识的?”
梁彰道:“我和他一起合租。”
辛愉靠近梁彰的耳朵,小声道:“他是不是特爱干净?看起来脾气很臭?”
“爱干净倒是真的,不过脾气也没有很臭吧...”梁彰被辛愉的气息弄得不舒服,朝向裴那边移了移。
“因为他只是看起来很臭屁,实际上脾气比谁都好。”
梁彰想说他都知道,向裴没他外表看起来那么冷,奈何辛愉很热情地在跟他讲话,他只好噤了声。
其实梁彰话也很多,只是辛愉说话完全没给他插嘴的空隙。
梁彰去后面换服务生的衣服,出来时乐队正好准备上台。
辛愉背着吉他和向裴一起上台,音乐前奏缓缓响起,她站在向裴的右侧,在向裴开口唱时,她朝向裴轻轻笑了一下,而向裴也回了她一个很淡的笑容。
几天后向裴的手彻底好了,皮肤上多出几块褐色的疤,梁彰问他长肉时是不是特别痒。
“有点。”向裴摸了摸手上的疤。
“我小时候骑自行车,从一个很陡的坡摔下去,那叫摔得一个皮开肉绽。膝盖上缝了好多针,恢复的时候伤口就特痒,我忍不住要去挠。”
向裴往他膝盖上瞅,那里果然有块颜色很淡的疤,不过都快看不见了。
“你的手也挺不老实。”
梁彰找不着话接,坐着发呆。
向裴手好了,梁彰又帮不上他什么忙了。
因为向裴手伤的缘故,他们关系好了不少,虽然可能也只是梁彰的错觉。总之向裴会主动找话题和他说话,有什么不方便的也要找他帮忙,关系好像变得不那么一样。
以往他们只能算合租室友,不过现在应该勉强能称得上是朋友了吧?
向裴的手好了,也就意味着他不用再坐梁彰的老古董,每天摇摇晃晃地奔向酒吧。
令梁彰意外的是,向裴说每晚上可以顺便载他。
梁彰喜出望外:“真的?”
“反正也顺路,而且你那自行车也太不安全了。”
总之梁彰稀里糊涂地坐上了向裴摩托车的后座,手里面还被塞了个头盔。
“你要是害怕,可以抓住我的衣服。”
梁彰喉结耸动了几下,听话地揪住了向裴的衣服,说:“抓好了。”
发动机“轰”得一响,车身非常迅速地冲了出去,梁彰蓦地有些忐忑,攥牢了向裴的衣角。
其实向裴的车速并没有太快,然而梁彰还是心中一紧,本来只是抓着向裴的衣服,现在瞬间整个人都趴在了向裴身上,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腰,两只手臂勒得特紧,差点没把向裴给堵得出不了气。
但他戴着头盔,话传不到梁彰的耳朵里,只能任由梁彰抱着他。
即便后来速度慢下来,梁彰也没有松开向裴的腰,向裴也习惯了梁彰的手臂搁在他的腰上。
周末向裴问梁彰去不去娜娜家吃饭,梁彰这才想起上次娜娜也叫了他,本来还以为是玩笑话。
梁彰答应了,反正白捡一顿饭。
娜娜他们家其实都不太能称为家,那是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环境比梁彰他们住的地方还要恶劣得多。
夏季雨水多,地下室的潮湿气味怎么都排不出。梁彰本来以为北方比南方气候干燥得多,结果夏天的雨季都是一样的,特别是在地下室里。
家里只有阿城一个人在家,他说娜娜出去买东西,会晚点回来。
梁彰其实不太能理解阿城为什么能和娜娜在一起,在他眼中,应该不会有人愿意自己的女朋友做皮肉生意。
可阿城每次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好像娜娜就只是一个普通的销售员,起早贪黑地工作而已。
但很快,梁彰心中的疑问有了答案。
屋内的柜子上摆了好多药,大瓶小瓶的都有,花花绿绿,把这一层的柜子都铺满了。
瓶子上都是英文或者看得懂但不知其意的中文,梁彰多看了几眼,也没太往心里去。
阿城给他们端水过来,就看见梁彰站在柜子前。
梁彰移开脚步,转身发现阿城站在他身边,还以为他不高兴自己随意打量。
谁知阿城只是指了指柜子,问他:“你想知道那些是什么药吗?”
梁彰道:“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看看。”
“这些药都是我的,治艾滋的。”阿城说。
在学校读书时,梁彰曾非常浅显地了解过艾滋这种病。
教他们卫生与保健的老师是个年轻的女老师,他们理科班男生多,她讲到关于两性的问题就脸红,所以这方面只是草草地糊弄过去。
不过她专门提了一下艾滋能通过性.传播和血液传播,是一种不太光彩的病,得了艾滋基本就是死路一条,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梁彰以为这种病离自己很遥远,是只存在于书本上的病痛,永远也不会出现在他的周围。
没想到他会接触到艾滋病患者,差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怪不得阿城很瘦,瘦得几乎脱了相,似乎风一吹就会倒。
但阿城唱摇滚时却那么卖力,不像一个病人。
“放心,艾滋不会通过空气传播的,你很安全。”
或许是看到梁彰脸色不对劲,阿城解释道。
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身边有个艾滋病患者,第一反应肯定是离开。何况在那时,大众普遍还不完全了解艾滋,只觉得它是妖魔,艾滋患者更是行走的毒素。
不过向裴在旁边神色如常,丝毫没有因为阿城的话而受到影响。
突然,梁彰的心也就逐渐安定下来了。
向裴都不怕,那他又有什么好怕的。
“阿城哥,你怎么染上这病的?”
阿城对于梁彰的询问感到惊讶,向裴也同样微微睁大了双眼。
梁彰很坚定地站在这里,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
第9章 泥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三个人谁都没说话。
阿城很久没和人谈起他的病,生活中遇到的人都是点头之交,没必要坦诚。
人与人相处,没谁会把所有交代出去。
他沉思半晌,道:“年轻那会就是摇滚至死,我的乐队还出过一张专辑,卖得还不错。出专辑是多了不起的事啊,人一旦尝到一点甜头就飘,黄赌毒我是沾完了,最后逼得我爸妈都不认我这个儿子。”
阿城点了根烟,喝口水润嗓,咳嗽一声后继续说:“我也不知道我的艾滋是嫖出来的,还是嗑药给弄出来的,要不是晕马路上让人救了,我都不知道我得了这病。乐队因此散伙,还赔了经纪公司一大笔违约金,赚来的钱全打水漂了,我还去戒毒所待了两年。”
大众对摇滚乐队普遍持消极的态度,老一辈的人觉得颓靡,恨社会上有这种音乐存在,爱的人又爱到了骨子里。
阿城玩摇滚玩到后期,发现摇滚是挺容易让人失去理智的,写不出来歌就想发疯。
梁彰听后心里不太舒服,总觉得呼吸怪堵的。
虽然说起来有点矫情,但梁彰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就算是对陌生人的悲凉故事也能生出很浓的同情心,甚至把自我带入其中。他一直不太喜欢这性格,往好了说叫善解人意,往坏处说就是优柔寡断。
就像梁彰现在坐在阿城面前,明明才见过他三次,却觉得认识他很久了。
“你后悔玩摇滚吗?”梁彰问。
“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这一生里,也只剩音乐了。”
“还有娜娜。”他补充道。
话音刚落,门那边传来动静,他嘴中的娜娜回来了。
阿城止住脸上略显忧郁的神情,换上笑容,前去接娜娜手里的袋子。
梁彰起身,道:“娜娜姐。”
娜娜看见梁彰明显很惊讶,又瞟了眼向裴,语气很轻快:“我没想到梁彰你也会来,准备的东西可能有点少,要不然我再出去一趟买点?”
她作势要去开门,梁彰忙劝住她:“不用麻烦!有什么我吃什么。”
“那行,就委屈你一下了。”
梁彰在昼城快待了小半个月,早就习惯了粗糙的生活,以前的习性都快磨没了,娜娜可能还潜意识里觉得他是那个穿着尚好的男孩,表情都有些窘迫。
当陌生人进入到他们不太敞亮的生活里,和在外面碰见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梁彰懂娜娜的心情,他扬起笑容,让全身放松:“娜娜姐,刚刚城哥在说起他以前的事,我有点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