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高明知道自己在男人的眼睛里,总是像一个小男孩。不知道是他体态轻盈,还是因为他肢体瘦弱,还是面颊鼓鼓的,使他的整个脸庞像一个小男孩,或者是因为玩世不恭的举止会让人联想起不知轻重的黄口‘小儿',总之只要高明在那里,男人们就会经不住诱惑的往他的身上靠,简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有人约他,拒绝的话嫌麻烦,于是便跟着去,男人要他做的事情也都千篇一律。高明对这样的事情已经习惯,因为都是同一件事,好像盖图章一样。
仰天躺着,还不十分熟识的男人的手指和舌头在他的身体上爬行着,他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他已经习惯于发出愉悦的喘息声。他已经学会按照男人的要求,为男人做出各种奇怪的姿势。
最后回家时,男人给他几枚一百元的纸币,他已经能默默地接过来,塞进自己的背包里。接钱的手势也非常灵巧,内心里丝毫没有感到不妥。
然而,男人离开房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高明也总是在想着同一件事。
就是,希望自己快快长大。
他希望自己的年龄在大一些以后,就不是男人,也不是男孩,像一支用过的残缺的蜡烛似的,孤零零的站着。
在清岩的老房子里,住着一位雕刻家。他是高明打工那家酒吧里的常客。他正在寻找家政工人,于是便问高明:你,不想来试试?......
这是一家很低级的酒吧,紧靠窗户底下流淌着一条臭水沟,酒吧里臭气熏天,招牌上写着‘夜上浓妆',这是懵人的,借的城里那家大牌‘鸭店'的名气。
高明在来这家小酒吧打工之前,已经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他曾穿着工作服在一家小企业的总务科干过,但那种工作不合他的脾性,他打过的零工大多与饮食店有关。
有位客人一边喝着茅台一边将手指伸进口腔里,用指尖剔着牙缝里的烧鸡渣滓。这样的客人会和雕刻家凑在一起,这种组合总是让人难以置信。
高明与这位客人也曾几度共眠,也许因此更会有一种不和谐感。
客人经营着一家房地产公司,在做旧房子的中介中,认识了那位雕刻家。雕刻家有着一种艺术家的气质,很难侍侯,但一遇到现实问题,便会束手无策。这位客人很爽快地接受了他的求助,介绍业者为他割院子里的杂草,还为他修缮旧房子,这样一来二去,虽说关系还不是十分密切,却也已经心思相通了 。
据这位客人说,雕刻家看上去不那么有钱,单身生活,需要有一个能帮他料理家务的人,他曾经向这位客人打过招呼,说如果有信的过的人,希望能介绍一个......
那个人,他有多大岁数了?高明问。
"这个嘛......大概有三十岁了吧。"
"妻子和孩子,有吗?"
"已经分居了呀!为什么分居,我不知道。那位先生,你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不善辞令,没有必要就不会开口说话。平时很少有笑脸,所以有时还怀疑他是不是在生气,不料却也不是生气。嘿,人们说的艺术家,也许都是那副摸样吧。"
"住在他家里?"
你想?客人脸上忽然绽开贪色的笑容:"是钟点工,是钟点工啊。或许,你觉得还是住在那里,陪着睡觉好?恩?"
高明朝客人轻轻地瞟了一眼,有些看不起他的样子,嘴里轻轻地说了一句:"混蛋。"于是,客人抽动着咸香肠似的嘴唇,越发色咪咪地笑了。
高明住在花溪。说起清岩,离高明的住宅很近。客人说那位客人是搞雕刻的,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工作,高明还不十分清楚。在他的脑海里,只能够想象出在幽静的画室里孤寂地工作着的、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的形象。
为难侍侯的艺术家打扫房间、做饭、修剪院子里的草,此类事情可以轻而易举地应付过去。如果说他这个人沉默寡言,那就更求之不得了。
陪着满嘴荒唐话的男人,为他烫酒,面对男人的下流的玩笑话,还要温顺地赔笑脸,不觉时间飞逝,等到清醒时,霓虹灯已经光怪陆离了,然后就是躺在廉价公寓的床上。每天过着这样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高明早已经腻味了。
渐渐地,高明想要过平静安稳的生活了。纵然那位雕刻家向自己伸出手来,也只不过是如此,这正中下怀。如果对方是那么喜欢文静的男人,高明甚至觉得在佣金中加入睡觉费也无妨。他对那样的事情已经能淡然处之了。
这时,高明才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臭水沟里的臭气与酒气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从心底感到厌恶透了。
试试看吧。高明说道:"不过,那位先生,他同意我去吗?"
"我去说说看吧。"客人一口答应,"岂止是同意,也许会垂涎三尺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客人诡秘的一笑,小声说:"可是今天夜里呢?我们已经很久......怎么样?"
高明只是厌恶的蹙起眉头,没有回答他的话。随便吧。那样的事情,全都是顺其自然的。
就像流动的水那样,顺其自然地生活着。高明心里暗暗地想,今天夜里还是那样吧。
高明初中念完就没有再接受过教育了,尽管他的住所附近就有一所大学。他没有想过赚钱、想赚笔大钱娶个漂亮老婆之类催人奋进的志向,与为了某种目标而生存的生活方式也毫无缘分。
高明总认为原因在于自己的家庭不好。他曾经诅咒过自己的父母。然而,近来他也不想那样的事情了。
高明心里想,自己即使接受过与别人同样的教育,也会对社会上的事漠不关心的。他不喜欢看报,也很少看电视新闻,他根本就没有听音乐、欣赏绘画、观赏电影之类的乐趣。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捧着称为"书"的东西,离现在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了。
然而,高明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开始注意到自己内心深处有着静静的、然而却是狂澜般的风暴。风暴从他懂事的时候起就开始了。因为在内心如同狂澜一般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所以高明有时猜想,这样的话,自己大概会生出一个狂野的孩子来。
然而,高明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来表现自己这样的感觉。高明不善于表述,不会把某种感动、喜悦的心情或郁闷的心情变成语言表达出来。
因此,在高明的情绪中,长期郁积着无法用语言表现的情感,而且越积越多,无处发泄,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动弹。
高明不会发泄自己的情绪,只好依然这样浑浑噩噩地生活着,从来不表露自己的心迹。他的脑海里从来就没有"这样下去行不行"之类的不安。
只要有男人向他伸手,他就接受。和男人一起睡到天亮,起床,再迎来黑夜。这样的生活,只要默默地接受,就能平静地过下去。没有必要去回顾它,已经过去的日子只是如同死了一般。
因此,在雕刻家的家里做家务的时候,即使走进画室,面对雕刻家雕刻的许多作品,高明的脑海里也浮现不出任何语言来。
事实上雕刻家制作的木雕都非常雅致。正在制作中的雕刻暂且不说,已经完成的木雕都非常精美。
画室里淡淡地倾洒着冬日的阳光,四周染着柔柔的白色。在这白色外面,隔着窗玻璃的院子里,竖立着冬天枯萎的树木,院墙是层层叠叠地石块的堆积,在雪色下露出少许青的颜色。
高明伫立着一动不动,他的全身笼罩着某种无法言状的厚实的感动。也许可以用"漂亮"、"真美啊"之类的语言来表现,但高明保持着沉默,一句话也不说,他在心里一个劲的告诫着自己:我只是一个家政工人。
雕刻家也沉默着。他从来不会回头过来思考那种幼稚的情愫。这里是我工作的场所--他只是这样硬逼着自己。
是硬逼着自己......这就是高明对雕刻家的最初印象。
那即不是愤怒,也不是在表现自己的不悦,只是用冰冷的目光,像冷水淌过似的眺望着走过他眼前的高明。雕刻家有着一种忽然要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内心里、紧紧地关上心扉的感觉。
听说他有三十岁,但外表看起来还稍稍年老些,可以说估计不出他的年龄。
高明在没有见到雕刻家之前,头脑里想象出来的,是艺术家类型的苍白瘦削的身材,不料他长着厚实的胸脯,手臂上肌肉发达,因此,沉默寡言反而使他有一种威严感。
高明不知道他为什么与妻子分居,孤苦伶仃地独自住在清岩的一个角落里。看起来他也没有情人,用不着害怕被妻子知道。打来的电话,一般都是学校里的美术老师或与画廊有关的人,雕刻家甚至讨厌去接那些电话--他让高明接电话应酬。
也没有朋友来访。在投递来的邮件里,没有一眼就看得出的私密信件。
雕刻家日复一日地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有时也跚跚地出去周一圈,他称之为"放风"。但不到两个小时他就回来,再次把自己关在画室里。
正儿八经能称为"吃饭"的用餐,一天只有一次。到了傍晚,他坐在高明准备好的饭菜前喝酒,高明说"我这就回去了",他"呃"地点点头。每天就这么一句话。
雕刻家从来没有向高明流露出贪婪的目光,或者好色的举止。岂止这样,在他的眼里,那里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人。
雕刻家不正眼看高明一眼,也不和高明讲话。偶尔高明说"今天天气不错",他也只是点点头,不作回答。他要高明为他沏一杯茶到画室里。高明送去时,他头也不抬,只是说一声"谢谢"。
雕刻家养着一只鹦鹉。是一只来自欧洲,胸前呈淡粉色的白鹦鹉,名字叫"素"。鹦鹉很可爱,只是眼睛乌黑,仿佛凝聚着幽暗中的墨黑,还带着湿润。这只鹦鹉与其说是可爱,还不如说是和他的主人一样,有些硬逼着自己,给人冷冰冰的印象。但不可思议的是,它对高明很亲近,高明叫它一声"素",它就会飞到高明的肩头。
按照雕刻家的吩咐,给它喂食、换水,在洗手间的地上给它的笼子清洁,这也是高明的工作。
鹦鹉是不允许进画室的,所以雕刻家工作的时候,它就停在院子里的树枝上,默默地看着高明忙碌。高明在厨房里洗小鱼虾,它就站在放碗的橱柜上看着,"咕叽"地清脆鸣叫。
渐渐地,鹦鹉甚至愿意待在高明的膝头上了。这白色的动物,像一个肥胖的婴儿一样沉重,高明马上就喜欢起它的重量了。
高明去雕刻家做事,已经有两个月了。
三月底一个风和日暖的寂静的下午,高明走到院子里,收拾院落里的杂草,素站在高明的肩头上。雕刻家从画室里走出来。
高明不知道雕刻家在身后看着,他一边收拾着杂草,一边对素说着话。
雕刻家对高明说道:"被"素"这样亲近的......你是第一个啊。这只鹦鹉,以前从来没有和任何人亲近过。"
高明听到雕刻家说话的声音,感到有些意外,马上站起身来,一边拿抹布揉着手,一边只是怏怏地说了一句:"是吗?"
高明知道应该再说些其他什么话,比如"我很高兴"啦,"我很荣幸"啦。
然而,高明不习惯那样的措辞。无奈,他只好不说话,于是雕刻家朝高明望了一眼。令高明没有想到,那是一种随和的目光。
远处,绿头短脚鸭在啼叫着。高明从雕刻家的身边穿过去,脱去脚上的鞋子,换上拖鞋,走进房间。
雕刻家很亲切地把鹦鹉放在膝盖上。这样的举动 ,在他是很难得的。他抱着鹦鹉,在日光室里的藤椅上坐下。那是一间小小的日光室。素开始一阵一阵的发出"咕叽咕叽"的喜悦的声音。
"你知道鬼月之子吗?"
高明正在收拾居室桌子上的报纸,他回过头来,眨巴着眼睛。
鬼月之子?--这个月,他以前倒也听说过。农历七月,这个月是中国民间相传的"鬼月",是那些业已过世却又无所归依和寄托的魂灵相聚的时段。而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就是传说中"鬼门开"的日子,于是生者便在此日追祭那些逝去的亡魂。
鬼月之子,他就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他在心里想,也许是外国的......日本一带的奇怪的习俗之类的。
"据说鬼月出生的,是会在这里,"雕刻家抚摸着鹦鹉,用手指鹦鹉的头,"长角的生物。当然现实中已经没有这样的生物。这样的生物是想象出来的,只出现在神话里。记不清是听谁讲过了,说是我们这个世界能去死了的人的国度的,只有鸟。鸟是来往于黄泉国的使者。只有鬼月出生的孩子,才能够带人到达那个白鹦鹉的森林--死者的国度。那片大森林。藤缠蔓绕,一株株老树遮天蔽日。树枝上开满了一簇簇白颜色的花......不,凑近一瞧,那竟不是花而是鸟。森林中,栖满了白色的鹦鹉,简直就好像是点起了无数盏纸罩蜡灯。......"
高明点点头,他的头脑里浮想起孩子时在哪个小区的上空见到过的白色鸽群。
"那种生物很难驯服。别看它那样,脾性可暴躁了,有时还会闹别扭。不过,只有一个是例外,就是它只对纯洁的处子很温顺。它对清纯的孩子撒娇,停留在他的肩头。鬼月之子就是有那么可爱。关于鬼月之子的传说很多,留下的却很少。"
雕刻家说到这里,把抱在膝盖上的素放飞,脸上微微地聚起笑意,望着高明。高明第一次看到雕刻家这样面带笑容。
"‘素'就是鬼月出生的孩子。它只对你一个人温顺,只被你一个人驯服。"
高明感觉自己的耳根变得红热起来。
"你这么说......我不是什么处子。"
"我没有这样问你呀!"雕刻家毫无表情的说道,"我说的,是鹦鹉。"
高明伫立着低下头,紧紧地握着双手,望着修剪得整齐的指甲。
"我也有过单纯的时候......但是,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已经忘记了。"
"人人都是那样的吧。"
"我......很脏。"
"呃?"
"脏了就死心了。再怎样脏,也都是一样的,而且我和男人......"
高明说到这里,闭上了嘴。高明有着一种悲凉的情绪,心想自己大概说得太离谱了吧。
但是雕刻家没有在意他的想法,依旧坐在那里,平静的说:"我说的纯洁,不是那种意思。有的人,即使与成千上百个男人睡过觉,也完全能保持自己的纯洁。与此相反,有的人虽然只跟随一个男人,却也是浑身沾满现实生活里的污垢,恶浊熏人。幻想中的鬼月之子,正因为有着一种分辨那种人的能力,所以才能够一直生活在传说中。"
高明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雕刻家。他感到雕刻家的话很难理解,但又朦朦胧胧地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他是在教我什么深奥的事理,是在告诉我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东西--高明这么想着。
鹦鹉无声地飞过来,轻柔地落在高明的肩头。
"你瞧!"雕刻家说着,微微地笑了。
那是一种令人备感孤寂的微笑。
但是,高明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得到了净化,内心充满着自己都不相信的幸福感,他也笨拙地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