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中午喝了些酒,此刻酒意未散,单手托着脸颊懒洋洋问道:“你去找的虹儿?”
谢璟蹲下身抬头看他,应了一声。
“为何?”
“怕爷喝太多。”
“你就不怕她喝多了?”
谢璟怔愣片刻,他是知道白虹起的酒量,这姑娘看着不显,但却是唯一能和九爷喝成平手的人,若真要兑换,那就是十个白明禹,说是酒缸里泡出来的也不为过。但谢璟却不能直说,他张张嘴,又抿紧了,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九爷一直看着他,忽然抬手碰了谢璟脸颊一下,手指沿着滑动,最后落在下巴那,挠了挠,像在逗小狗,自己先低声笑了。
“你是不是……”
谢璟等他说完。
但九爷却只看着他,没有说出那半句话,和谢璟如出一辙的黑眸里含了一丝笑意,像是寒潭初化,人都收起往日的锐气,只余宠溺:“我没事,即便是混酒也无妨,我知道在做什么,以后不必太过担心。”
谢璟喊了一声“爷”,声音轻而软。
九爷心弦微动,半垂着眼睛看他,原本手指落在下巴那,谢璟微微仰头看过来,指尖触碰到少年的喉咙,能感触到微微突起的喉结滚动。
不远处有脚步声走来,谢璟没动,九爷却收回了手,抬眼看了前面道:“你怎么来了?”
曹云昭衬衫开了两颗纽扣,头发拢在后面,惬意享受凉爽山风:“就许你来乘凉,我就不能过来了?”
九爷低声吩咐谢璟:“你去后头找张虎威,我让他给你找了个学本事的师傅,去吧。”
谢璟答应一声,去了。
曹云昭这次没拦着,只双手插兜看了谢璟背影一眼,又走到好友旁边坐下,慢吞吞道:“你方才,是认真的?”
九爷端茶喝了一口,淡声道:“你说租车行?”
“……白九,你少拿这些话来糊弄我,你知道我在问什么。”曹云昭微微拧眉,“你什么时候喜欢男的了,也不是,暧,我问你,你也会喜欢上什么人的吗?”
九爷笑了一声,“你这话好没意思,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
曹云昭眉头拧得比之前还厉害,一副陷入无解谜题的模样:“我真的想象不出,你也有七情六欲的时候。”他想了片刻,忽然惊慌道:“你把小谢收在身边,该不会已经动过‘七情六欲’了吧?”
九爷冷了脸:“少胡说。”
曹云昭更好奇了:“那你每日就守着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家伙,干看着?”
九爷有些不悦道:“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若是犯了,我替你给北平打通电话。”
曹云昭连连摆手,有些懊恼道:“你怎么还告状,我不过就是多看两眼,这叫欣赏美,搞艺术的,懂不懂?”
“不懂,只觉得你小公馆里人多了些。”
“各有千秋嘛!”曹云昭倒是很想得开,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眯眼笑道:“你听过南朝高僧支道林的故事没有?”
九爷看着前面,轻轻哼了一声。
曹云昭倒是毫不介意,笑道:“支道林常年养着几匹马,不骑也不放,就养着,有人劝他,说你一个出家人,养这些玩物不是什么雅事。你猜支道林怎么回答?他说‘贫僧重其神骏’——”他伸手点了点自己胸前,微笑道,“你信不信,小公馆里那些人我从未动过一根手指,我只是欣赏她们,就如支道林养马,未必要骑乘,也未必要致千里,只需见到生命本身的锋锐,便令人神悦。”
“我亦然。”
曹云昭停顿片刻,忽然轻轻踢他一脚,笑骂道:“我同你讲掏心窝子的话,你却又打太极拳,少拿这些场面话糊弄我。打从刚才推牌的时候你和虹儿就联手给我挖坑,真当我没看出来?你这人不老实,半句真话都没有。”
第58章 家规
白九爷道:“租车行的事,我也是打牌时才知道,虹儿这两年开始接手姑母那边的生意,她年纪小,不过眼光和魄力倒是有一些,历练一下也无妨。”
曹云昭问:“上回听说你家老太爷让你身边带个人,你这是要选她?我以为你从黑河带回来的那个叫什么白明禹的,才是要培养的学生,怎么弄了半天,又转回虹儿身上了?”
九爷笑道:“虹儿确实不错,但姑母那边更需要她,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曹云昭啧了一声,道:“你对这小丫头可真够好的,我说你为何一口就答应来聚会,原来是专程替她撑场子的。”
九爷仰头躺在藤椅上,闭着眼睛道:“白家有家规。”他顿了一下,缓声道:“凡我族人,敦孝悌忠信为本,敬宗尊祖,式好无尤,庶可振家声。”
曹云昭:“所以?”
九爷:“所以白家不会一条路走到黑,我帮的不是姑母,也不是虹儿,是白家。”
曹云昭话多,嘀嘀咕咕念叨半天:“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张口闭口家族为重,我就最烦你们白家这点,一点人性都没有,你现在还好好儿的呢,怎么跟又找一位继承人似的。”
白九在一旁笑了一声,没说话。
曹云昭心里没底,仔细打量了老朋友的模样,也没瞧出来他哪里患有重病的样子,不过比常人白一些,也畏寒一些,其余再正常不过。曹云昭凑近一点,试探道:“你家老太爷就你这么一个孙子,总不能对你也是这样?”
白九闭眼轻笑:“对我也是如此。”
曹云昭心急:“不能吧,白九,咱俩兄弟这么多年,小时候可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你老实跟我说,你这么早就找下一任接班的,该不会是……不行?”他说着眼神往下看,满是忧虑。
白九爷眼睛睁开些许,踢他一脚:“滚,你才不行。”
三楼阳台上,曹云昭半真半假努力套白九的话,但除了得到两脚之外,别无所获。
另一边,谢璟去后面找了张虎威。
张虎威一早就等着,见谢璟来了,也没多啰嗦,带着他去半山腰那边见了一位武馆的老师傅。
这位武馆的老师傅姓王,叫王春江,瞧着五十来岁的年纪,头发胡须花白,普通身高。猛一看并没有其他武馆师傅那般精壮,但薄衫袖子卷起,露出的一截古铜色胳膊看着精瘦结实,十分有力气。
张虎威给他们介绍了彼此,又对谢璟道:“打从年初开始,九爷就吩咐我去找合适的人教你,省府能人不少,但我思来想去,还是只有王师傅最合适,他擅用一手软鞭,其他小玩意儿也会一些,你跟着他先学几日,彼此熟悉一下,若有缘分,以后就让王师傅来教你功夫,枪法还是跟着我学。”
谢璟答应一声,又跟王春江行礼,喊了一声师傅。
王春江年纪大些,但耳不聋眼不花,站在那先上下打量了谢璟,瞧他身上穿戴一时也猜不透来路,若说是府上的小公子,没见过这么谦逊的,但若说是普通人,断没有穿戴这般好的,只这一身西洋衬衫和长裤,就和他们穿短打的不同。
王春江心里有些顾虑,因此对谢璟也多了几分客气,教导起来并没有把全部家底拿出。
他虽是一手软武器,但用的力气可不小,真想学会了那可是要下功夫吃苦头。
眼前这位漂亮的“小少爷”瞧着不像是能吃苦的模样。
谢璟却不管王春江心里如何想,他喊了一声师傅,就实打实的想学本事。
上一世的时候,他就曾认了梨园里的一位武生学了些拳脚功夫,巧的是,用的也是软鞭,这次王春江一教,他学的格外快。
王春江也发现了,不过教了两日,就上手查了他筋骨,表情如同张虎威当初一样,又惊又喜,连声夸赞道:“好,好!难怪张虎威求到我这里,一定要我亲自来一趟,果真是好苗子!小谢,你认真学,老头子这一身本事你能学会多少,我就教给你多少,我也没什么别的要求,只盼着百年之后,我这手功夫,还有人使,有人记得,我就知足啦。”
王春江开了武行,教的都是外家拳脚功夫,像谢璟这样身子骨天生柔韧的万里挑一,能遇到就已少见,能吃苦的就更少见了。
王春江刚开始还担心太过用功,吓跑了谢璟,但在山上带了谢璟几日,就发现这个小谢什么都学,什么都不喊一声累,像是一根被压弯的韧竹,眼瞧着已经弯到底,但就是不肯倒下。只要给一点空隙休息,立刻就能再扳回挺立起来,像是怎么都打不倒、压不折一般。
王春江慢慢加重训练难度,想探探谢璟底细。
他让谢璟卷起核桃去敲打十米远的一面铜锣,锣响为记,不设上限。
但要不是他眼尖瞧见谢璟手臂已不受控制微微发抖,喊谢璟停下,这孩子估计还会继续练下去。
王春江黑了脸,高声道:“把鞭子放下,休息一刻钟!”
谢璟这才坐在一旁树桩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但依旧有汗水顺着下巴滴落。
王春江原本的那点怒气,全都变成了心疼,给他拿了一个水壶过去,问道:“你这傻孩子,累了怎么也不喊一声?我是教你学本事,又不是要你的命,这么拼下去,你这手还要不要了?”
谢璟慢慢抬手扯了扯衣领,哑声道:“王叔,没事,我就是太热了,还能练。”
王春江平日在武馆里最为严苛,但此刻却忍不住道:“你歇着来,不急在一时。”
谢璟手臂酸软,身上出了汗,但心里痛快,擦了汗道:“没事,我心里有数,若真撑不住了,我就跟您说。”
王春江不解:“你这也太拼了。”
谢璟笑了一下,道:“大概是怕死。”
“怕死?”
“嗯,想多学一点保命的本事,总有能用到的时候。”
谢璟嘴角依旧弯着,但笑意未达眼底,他半垂着眼睛看着前面地面,草皮这两日已被他踩倒了一片,露出黑褐色的土地来,汗水滴在上面,只一瞬就隐没不见。
像是他微弱的努力,微弱,但不肯有半分松懈。
白家屹立百年,只因先祖一句话。
白家的家规翻译过来,也不过就是告诉后人,不可把希望寄托于一人身上。
所以,即便是惊才绝艳的白家九爷,也不会是唯一那个。
九爷心中一直都知道,所以病重时依旧冷静安排,他同外敌周旋,也庇护族人,但无人瞧见深夜绢帕上咳出的血。
九爷曾开玩笑说,将来或许要依靠他。
谢璟听了难过。
他不想听。
也不忍心去听。
上一世就是这样。
白九可以死,但白家必须保住根基。
换上一位掌舵人,这个家族在风雨飘摇中,继续走下去,顽强冲出另一条生路。
谢璟擦干额头上的汗,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臂又继续练习。
他现在能做到的不多,但每一件都是在心里计划安排过的,过去会的、不会的,他都要学,一点一滴,慢慢积累,这一次他要做九爷的臂膀,做爷的依仗。
在山中小住几日,降了暑气,其余人休息的时候,谢璟都在埋头用功努力。
白明禹找了他两日,倒也问到了地方,但是还未走近,老远就被甩了一枚核桃,吓了一大跳,站在那远远跟谢璟喊话,但谢璟忙着,十句里回不了一句,核桃、石子倒是丢过来不少,跟暗器似的,没个准头,白明禹站在那心惊肉跳,拿手放在嘴边喊道:“小谢——我先走了啊——你记得!回去!给我庆生!听到没有!!”
待听得谢璟远远答应一声,这才放心走了。
谢璟在山上又陪着九爷住了几天,这才回到东院。
回来之后要忙碌许多,白日里九爷都找不到他人影,不是跟王春江学功夫,就是跟着张虎威去练枪,一直到晚上才回来。
谢璟皮肤白,晒了一日也不见黑,只有些发红,脸颊还有轻微脱皮。
九爷晚上瞧见之后,就让人送了药膏过来,给谢璟擦上。
药膏带了一点蜂蜜甜甜的味道,谢璟动了动鼻尖,低头去看药盒,里面的药膏是半透明的,像是一大块软软的蜜糖。
九爷拿棉球沾了水给他擦另一侧,谢璟轻轻“嘶”了一声。
九爷看他:“疼了?”
谢璟点头,跪坐在床上,眼巴巴看他。
九爷继续擦拭,淡声道:“也该长个教训,你这几日撒手就没,疯跑了几日,可玩儿够了?”
谢璟轻轻摇头,讨好道:“爷,你改天去看我打枪好不好?我今天猎了三只野兔和一只锦鸡,野兔可肥了,足有十几斤……”他瞧着九爷神情,立刻加了一句,“兔子皮也好,我明日剥了,给爷做围领,攒多了就给爷做冬衣。”
九爷捏他鼻尖,谢璟茫然,带着鼻音小声喊他:“爷,可是我说错了话?”
“没说错,小嘴挺甜,也会哄人,就是心思不纯。”
“啊?”
“一心想跑出去玩儿,该罚。”
九爷松开手,看了他片刻,道:“罚你明日在书房抄书,哪儿都不准去,我亲自盯着你,别想偷懒。”
谢璟答应了一声,倒是也没再讨饶。
九爷看他一眼,心里略松一口气,他拿不准谢璟开口跟他说还想骑马出去的时候,他会不会心软答应。
他这几天好像确实有些不太对劲。
总是容易心软,也容易心烦。
瞧不见人心烦。
把人留下之后看着小孩儿时不时往窗外眺望和期盼的眼神儿,又总是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