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盘桓萦绕着混乱的情节走向,也始终能看到一点不甚清晰地、朦胧的人物影子,只是无法实际落笔。
所有脑内的影像都在笔尖触及到画纸的前一秒,倏然消散,只留给他一个模糊的轮廓剪影。
仉南放下铅笔,缓重地叹了口气。
那道身影有点熟悉。
毕竟在陷入意识混乱的那段时间里,他曾经描摹过无数次,画满了一张张画纸。
是付宇峥啊。
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尤其是在习惯成自然之后,要改掉已经成为惯性的日常,必要先经历一场戒断试炼。
那就慢慢来吧,还能上瘾不成?
周日晚上,仉南被召回父母家吃晚饭,仉教授特意叮嘱邀请江河一道,作为父母,要当面感谢他这个铁磁在仉南患病期间忙前忙后的照料。
虽然说是家常便餐,但是餐桌上的隆重程度不亚于过节,仉家晚饭时间一般在六点左右,吃过饭,陪仉教授夫妻两人聊了会儿天,仉南和江河出门时,还不到晚上八点。
时间尚早,小区广场上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刚刚集合完毕,人群周围跑闹着附近居民的人类幼崽,晚风飒爽,消食的人俱都享受这独一份的清凉。
两人并行至小区门口,仉南的车就停在路边停车位上,江河一边走一边问:“这长夜漫漫的,有什么安排啊?”
仉南说:“回家,泡澡,睡觉。”
江河很难不嘲笑他:“不是吧,这刚几点,你什么时候开始走健康养生路线了?”
仉南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回答说:“医生说了,要保持良好生活规律,病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听话咯。”
“那医生还让你保持好心情呢,你怎么当耳旁风?”
仉南蓦然停下脚步,脚尖一挑,踢飞一颗小石子,微微眯起眼睛,反问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心情不好了?”
江河对他比划了一个“自挖双目”的手势,信誓旦旦:“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呗——怎么着,有心事啊?”
仉南叹了口气,笑道:“哥们儿,随便换成任何一个人,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事业低谷和精神疾病的双重打击,要是心里还能像凉柿子一样什么事都没有,才是不正常吧?再说我这不算心事,就正常状态。”
江河才不信他那套,不过到也觉得有点道理,于是提议说:“那怎么着,喝一杯去?”
“不了。”仉南伸展了一下双臂,悠悠道:“我这都多长时间滴酒不沾了,戒烟戒酒,健康我有——你少破坏我养生达人的自我原则啊,走了,回家。”
看来是铁了心积极治疗了,江河默默放下心来,拒绝了仉南顺路送他的建议,拦下一辆出租车,自己走了。
回到家还不够九点,不过也到了准备休息的时间,仉南给浴缸蓄满水,脱掉衣服滑进瓷质浴池,开启按摩功能,伴随着细小气泡“嘟嘟”的震动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水流温热柔和,本想闭目养神,谁料一不留神睡了过去。
再醒来,素洁的白炽光晃得他眼底一闪,周身的水已变凉,大脑在这几秒钟似乎宕机停止思考,意识回神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
嘤!我的鱼尾呢?!
*
付宇峥连续两天的公益义诊,平均海波超过三千米的高原地区,回到本市下飞机的一瞬间,脚掌踩在平坦的路面上,巨大的身体和心理疲惫才骤然涌来,席卷全身。
落地将近十一点,从机场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付宇峥拖着行李箱走进电梯间,明光锃亮的厢门闭合,他在灯光的照映下,看见自己疲乏的双眼,血丝明显,满眼都是大写的“困”字。
义诊过后明天调休一天,还好有时间补眠。
电梯在二十六层停下,厢门再次打开,付宇峥推着拉杆箱走出电梯间,距离家门口两步之遥时,猛地收住步子。
楼道感应灯随着滑轮声响骤亮,借着突如其来的光明,他看清了那个只穿着居家睡衣,赤着脚抱膝埋头,蜷缩在他家门口的那个人。
付宇峥简直以为自己累出幻觉了,过了好几秒,才迟疑开口,用疲惫而喑哑的嗓音轻声喊了一句:“……仉南?”
不远处的那个人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灯光下显得困顿却清澈无辜,他愣愣地看着眼前满脸“你怎么在这”的男人,声音中几乎带上了丁点儿哭腔——
“季律师。”
付宇峥:“!!!”
“你……”
你、喊、我、什、么?
对方清亮的眼底竟然慢慢堆积弥漫起一片水汽,在付宇峥心惊肉跳的表情中,缓缓道:“是我啊——凌星。”
付宇峥:“……”
季辰,凌星,这两个人物他可一点都不陌生,毕竟出发去外省的前一天晚上,他才看完了全本漫画。
——是那本《星辰海洋》。
付宇峥整个人如遭雷击,脑海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迅速闪过。
啊——
这绝美的人鱼恋。
这黄暴的人日鱼。
第22章
楼道的感应灯灭了又亮, 两个人之间相距不过两米距离,彼此凝视,相顾无言。
仉南想:他不认识我了吗?
付宇峥:这个世界还会好吗?
不久之前, 惊觉自己的鱼尾凭空消失,遇水也没有化形的仉南磕磕绊绊地从浴缸里爬出来, 胡乱套上一身放在浴缸旁边的棉质衣裤,没有出门要穿鞋的概念, 直接赤脚从公寓里跑出来,凭借着脑海中朦胧的意识指向, 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季律师”家中。
毕竟他只是一只人鱼, 而季律师, 是他于这个陌生的人类世界中, 目前唯一可以依赖信任的人。
仉南抿着薄唇,脸上的神色是付宇峥从未见过的拘谨与不安, 惶然之中还夹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委屈,他小心翼翼地向付宇峥那边挪动半步, 可稍有动作,便没忍住“嘶”地一声停了下来。
付宇峥回了神,目光顺着他的裤管落在那双瘦白的赤足上,而后眉心拧起一道深深的皱痕。
清亮灯光下, 更显得那方寸皮肤白得晃眼, 甚至能看清脚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脉络,以及细小的、深浅不一的伤口。
“我……”仉南咬住一丁点嘴唇, 眼睫垂落,声如蚊呐:“有点疼……”
付宇峥重重叹了口气,拖着行李箱靠近,轻声问:“还能走吗?”
其实是有点困难的, 不过仉南依旧点点头,说:“可以。”
付宇峥打开家门,将人带进了房间。
很奇怪,进门的那一瞬间,莫名的熟悉感竟突如其来。
付宇峥没心思收拾随身物品,直接将行李箱推到玄关一角,从鞋柜中找出一双拖鞋放在仉南面前:“先穿上。”
浅灰色的布艺拖鞋,好像还是新的,他摇头,惴惴而赧然地向后退了一步:“……脏。”
付宇峥反应了一秒,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自己的脚。
不过,这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模样——
这次混乱的“角色扮演”,未免也太入戏了吧?
拖鞋摆在面前,“人鱼”拒绝配合,付宇峥直接解开袖扣,伸出一条手臂环住仉南的腰肌,在对方的一声惊呼中,将人抡起半圈,放在了沙发上。
仉南惊魂不定地瞪着他,付宇峥却淡然放手,说:“等着。”
他去柜子里找来了家用医药箱,又去浴室打了一盆干净的清水,把酒精、碘伏和医用纱布从医药箱中翻出来,而后在仉南面前蹲了下来。
一只脚踝被握住,掌心温度偏高,覆在被夜风吹得冰凉的皮肤上,仉南忍不住瑟缩一下。
“季律师。”他小声开口:“你……你干什么?”
这话付宇峥也很想问一问他——
什么情况啊艺术家,这刚清醒几天,又迷糊了?
付宇峥没回答,捉起他的一只脚稍稍抬高,用医用纱布蘸着温水擦净了上面的泥土灰尘,又换了一块新的纱布,浸了医用酒精,下手前才说:“会有点疼,忍一下。”
仉南还未回应,脚心被划破的位置便有凉意袭来,下一秒,那股清凉霎时转为一种难以形容的痛感!
对不起这不是有点疼这是太疼了啊啊啊!以及……我们人鱼族的鳞片幻化成人类皮肤之后都是相当娇嫩的,所以能不能轻一点啊啊啊!
然而纵使内心嘶吼哀嚎,表面上他也只能咬牙忍住。
双脚的伤口都消毒清理干净,付宇峥用棉签蘸着碘伏上药,最后又将割得比较深的那几处包上了医用纱布块。
“行了。”付宇峥起身,默默叹然:“穿上鞋,我先送你回家。”
仉南“蹭”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双精致的丹凤眼被他瞪成杏核形状:“回家?去找我阿爸阿妈吗?”
阿……爸阿妈……
付宇峥咂摸了一番这个称呼,看着他真诚的一张脸,一时间神情复杂,突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
仉南顾不上那么多,激动之下直接向前蹦了一步,抓住付宇峥一只手腕,声音发抖:“我们能回家了是吗?可以回到原来的那片海域深处了,对吗?!”
付宇峥:“……”
深海之滨有点困难,不如……雅颂居公寓了解一下?
仉南眉宇之间的欣喜在对方的沉默中一点点消散,直至荡然无存,他垂落攥紧付宇峥胳膊的手,难掩失落:“就知道你是骗我的……回家,哪有那么容易……”
索居避世了上百年的蔚蓝家园,承载了一代代族人繁衍生息的那片海底,早已经被防不胜防的工业污染所侵袭,海水浑浊变质,清新的气息被浓重的酸腐掩盖,族人阖族迁徙逃亡……回家?他哪里还有家可回?
他之所以选择留下,是肩负着全族的希望和憧憬,他要在暗中配合帮助季律师收集证据,打赢这场人类所谓的“诉讼案”,只有海水重新变得清澈,海风吹来的气息再次变得湿润新鲜,他和他的族人,才有真正回家的盼头。
仉南眼尾有一点红痕,像是浅淡的绯色胭脂晕染融开,他吸吸鼻子,说:“季律师,你不用安慰我,案子打赢之前,我哪里都不去,你放心,我……我挺得住。”
可能是两天的义诊太过劳累,延迟的高原反应居然像是在此时才发作一般,付宇峥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仉南挺得住,他可能快不行了。
终归对方现在只是一条弱小无助的“人鱼”,付宇峥尽量耐着性子,问:“你不回家,是要去哪?”
人鱼仉南抬起眼睛,斩钉截铁:“哪都不去,就留在这!”
付宇峥:“……”
你说的,不是我家吧?
仉南伸出一只手指,在四周划拉一圈,补充道:“我只有在你这里,才是安全的……”
付宇峥:“……”
那我可就危险了。
时间已经快到凌晨一点,这个时候,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也没有把人送出家门的道理,尤其对方现在还是这种状态。
付宇峥捏了捏眉心,最终妥协道:“好,那你先……在我这凑合一晚,跟我来客房。”
主卧对面是一间客卧,自从付宇峥半年前搬进这件公寓,客卧的使用率完全为零,今晚算是首次营业了。
床品都是干净的,深灰色的格子床单一尘不染,四角抻平连道褶皱都没有,付宇峥从柜子中找出一条夏凉被,一回身,就看见仉南盯着那张双人床上的枕头,欲语还休,犹豫不决。
最后还是没忍住,仉南指了指床面,问:“我……睡这儿?”
付宇峥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自己的主卧,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他曾经主动邀请过对方午间小憩的事情,下一秒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也有点魔怔了,收敛好情绪,淡声问:“不然呢?”
仉南的表情突然变得几多哀伤,眼角耷拉成一道可怜至极的弧度,哀痛道:“季律师你是不是忘了,我、我是一条鱼啊!”
“……”付宇峥告诉自己要冷静,继而问:“所以呢?”
“我应该在水里,不应该在这里!”
还他妈唱上了!
付宇峥简直头痛欲裂,将夏凉被放在床上,深深舒了口气,拿出平生最大的耐心,哄道:“是,我知道你是……鱼,但是现在你不在水里,藏身于人类世界,就要遵循我们人类的生活习惯,好不好?”
“不行不行!”谁料方才一直温顺的人鱼突然暴躁:“离开水,我会死的!”
“……”付宇峥绝望了,“那你要怎么——哎,去哪儿?!”
话未说完,脚上还包着纱布的人突然从身边窜出门去,在廊道徘徊扫视一番后,目光灼灼地锁住那扇半掩的浴室门,而后“蹭”地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门而入!
付宇峥追在他身后两步,就见仉南双眼散发着非比寻常的光亮,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嗖”地一下跳进他的浴缸之中——紧接着,水声响起。
付宇峥眼睁睁地盯着那个身穿居家棉睡衣,舒展四肢躺在缸底、渐渐被热水包围的人,再一次,沉默了。
仉南脸上重新带上心满意足的笑容,长长地续了□□命气,眼尾一挑,神色惬意又满足:“季律师,你来吗?”
“……”
“不一起来享受一下我们那个世界的乐趣吗?”
“……”
“我们人鱼的快乐,你想象不到哦!”
“……”
付宇峥一言不发地靠上门框,向来理智在线,任何时候都从容不迫的男人,在这一刻竟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穿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