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几秒,梁白玉说:“她好几年前就不在了,病死的。”
“真遗憾。”梁白玉整个脸部表情都写着哀伤,时刻铭记于心一般,“我都没来得及感谢她曾经将我带出村子,那时候我还不到七岁,去了外面就生病忘事了,真的多亏了她呢。”
不知怎么的,陈富贵心头生出一股发毛的怪异感。
“老家的变化好大。”梁白玉的眼下有扇形剪影,被他白而细腻无暇的肤色一衬,脆弱得很,“我回来都一个半月了,还是没找到我父母的坟。”
陈富贵听到这儿,确定了他的目的。
不奇怪,料到了。
“我想起父母的时间太晚了,挺不孝的,我努力拼凑记忆,终于记起他们葬在东南方向,”梁白玉弯下细瘦的腰,十指插进柔黑的长发里,轻声喃喃,“但我就是找不着他们的坟,我快把那片地的草摸秃了,他们也不托梦给我,一定是怪我回来的晚了。”
陈富贵觉得这个小辈的状态不对,说不上来,就是怪。
可能是他想多了。梁家人没有精神病。
“几十年了已经,我打听不出想要的结果,老一辈忘了也正常,毕竟非亲非故,谁还记得不相干的人埋在哪。”
梁白玉的唇边忽然浮现一抹笑意,他笑出了声:“不过我觉得肯定有记性好的。”
陈富贵够到又开始呲的收音机,手一按关掉,他不废话,直接道:“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梁白玉掀起眼皮,目光透过挡在眼前的发丝,凝在中年人身上。
“你听完就离开我家,不再跟我儿子来往。”陈富贵说出自己的条件,他不等年轻人给出反应,就利索的下床开抽屉拿小本子和水笔。
突然回光返照了一样,腿脚没那么沉重吃力了,也不咳了。
陈富贵把记账的小本子往后翻,在空白的一页写了两行字,他是读过书的,字迹能看,一笔一划清清楚楚。
【我保证离开陈砜,从今往后不和他说一句话,更不会和他处对象。】
【如果后悔,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陈富贵在抽屉里找出印泥,将小本子转向年轻人:“你来按个手印,按完我们继续谈。”
梁白玉没动。
“怎么,你要赖上我儿子?”陈富贵面上冷哼,心里焦急。
“怎么会呢。”梁白玉拢了拢散在耳边的发丝,懒懒的笑,“我只是在想,陈叔吃的盐比我吃的米多,想得还真周到。”
红色的印泥,沾到了他的拇指指腹上面,被他摁在纸上。
就像一块鲜红的血迹。
第14章
陈富贵拿走那份简单的保证书,夹在一本算命书里,他端起缸子,发现里面只有几片干皱的茶叶,没水了。
“你去堂屋给我把水瓶拿进来。”陈富贵对一旁擦手上印泥的年轻人说。
梁白玉出去了,空着手回来的,他茫然又无辜地问道:“陈叔,您要我拿什么?”
陈富贵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态度上稍微好了那么一点:“水瓶。”
“噢……水瓶啊……”梁白玉揉了揉眉心,嘟囔着什么往外走,他再返回时,手里提着蓝水瓶,嘴巴上的皮被他咬掉了一块,渗着血。
缸底的茶叶经过开水一泡,又鼓涨水润了起来。
陈富贵捞了块布把收音机盖上,饱经风霜的手摸了摸,这是他以前有次去县里买的,二手货,该有的都有,能用。
店老板说能往里面放磁带,听歌,听故事,许多家长都给孩子买,他就花掉了坐大巴车的钱。
他想着,别人家孩子有的,自家孩子也要有。
收音机等了儿子很多年,才等到他。
平时一到晚上,儿子会把收音机开一会,音量开得很小,听着歌看书,写他理解不了的句子。
不过,自打他病了,干啥啥不行之后,儿子就把收音机放他屋了,说是给他解闷。
陈富贵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人,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他一辈子没闯出什么名堂,也没多大的本事,唯一自豪的是有个人品能力上都挑不出毛病的儿子。
所以他才利用梁家那对夫妇的事,跟他们的后代谈判。
说他过于迷信也好,他有了按着印子的保证书,心里真的踏实多了。
陈富贵搔了搔掺了大半白的头发,面黄肌瘦:“你记没记起你父母的死……”
“没有。”梁白玉背过身,面向窗外,“村里人说是意外。”
“咳,确,咳咳,确实是意外。”陈富贵咳嗽着说。
梁白玉抿住唇,一滴血珠从他咬出的伤口里淌出来,往他的下巴上滑落。
洁白如玉的皮肤像是被利刃划出一道血痕。
“当年你母亲大晚上的上山采药,不让你父亲跟着,叫他在家里看着你。“陈富贵说起一段埋在这个村子,这座大山底下的往事,他不是专业的说书人,不能抑扬顿挫,就是饭后唠嗑一般的口吻。
“到了后半夜,你母亲还没回来,你父亲就把你放在张家,叫上几个相亲进山找她。”
茶水还很烫,陈富贵喝不了,他将一口痰吐到地上,用棉布鞋的鞋底一蹭,“他们遇到了一伙杀千刀的土匪。”
梁白玉按着嘴上的伤,慢慢转身。
“就那么巧。”陈富贵说,“你父母,还有其他几个帮忙找人的,一个都没活成。”
“那场悲剧,是你母亲一手惹出来的,要不是她非要上山,好几家哪会……”他看向跟那女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年轻人,“你现在知道大家为什么不待见你了吧。”
梁白玉逆着打在窗户上的日光:“您全程在场?”
陈富贵的脸色“刷”地就沉了下去:“既然你不信,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陈叔,您误会了。”梁白玉轻声说,“我只是想确定一下。”
年轻人一双眼很黑,没有红,也没泪,他的反应不符合他的身份立场。
陈富贵被他看着,浑身莫名的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件事我是听杨志说的。”陈富贵打开桌子里面的口服液,抠开一支往嘴里倒,“他那晚刚好从小尹村那边回来,发现了害完人离开的土匪们,他运气好,躲草丛里没被发现。”
杨志是杨鸣的大伯,生了个天生诱导型的Omega儿子,嫁到了县里,他因此成为街坊四邻羡慕的对象,耀武扬威的炫耀。
梁白玉放下捂嘴的手,舔着还在流血的伤处:“后来呢?”
“后来不就是你那个远方表姑来了村里,花钱雇人把你父母埋了,带你离开了村子。”陈富贵把喝空了的小瓶子丢簸箕里。
“那我父母的坟……”
“不在山上。”陈富贵语出惊人。
屋里一片死寂。
梁白玉小幅度的牵动了一下脸部肌肉,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他的声音小得接近气声:“不在?”
陈富贵点了根烟,他把火柴掐断:“也就是你表姑带走你几天后的事。”
那一夜大到暴雨,山上的小屋被砸得响个不停,陈富贵睡不着,他穿着雨衣雨靴出了门。
陈富贵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在山脚下的河里看见两具尸体。
当时水流太急,他一不留神,尸体就不见了。
陈富贵沿着河跑了一段,什么都没见着,他去找村长的路上想到了一个猜测,赶忙掉头往山里冲。
结果还真的就是他猜的那样。
两具尸体是梁家夫妇,他们的坟包被挖过,里面是空的。
有人对他们憎恨至极,不想他们住在村里。
哪怕是死了的。
陈富贵没到处乱说,关于梁家夫妇坟的事,大概只有挖坟的人,和他这个无意间路过的知道。
这些年过去,那时候的一切都被埋没了,存留的只有老一辈口头上的传言。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况且所谓的真相,也不一定就是真相。
陈富贵省略了一些心里话,只透露了答案,他一说完,年轻人就走了。
没和他打招呼。
他也没看清年轻人是什么神态。
缸子里的水不烫了,往事也就结束了。
陈砜中午回来做饭,小黑狗咬住他沾着泥的腿对他叫,他去厨房淘米:“发财,去找我屋里的那个人。”
发财没像平常那么听话,还在叫。
陈砜意识到了什么,他把手里的水瓢扔回水缸里,大步去自己屋。
没发现人,转头就去他爸那屋。
“啪”
陈砜手上的水珠掉在了地上,他握了握拳,问躺在床上的父亲:“梁白玉出去了?”
陈富贵没搭理。
“我出去找他,晚点烧饭。”陈砜沉声说着,要往外跑。
“别找了,走了。”陈富贵出声。
陈砜整个人顿住。
陈富贵看儿子那样就上火:“我说他早就走了,上午走的!”
陈砜皱眉:“你赶他了?”
“他像是能被赶走的吗?”陈富贵没好气。
陈砜看着父亲:“那他为什么走?”
“反正他是自己走的!”陈富贵从算命书里抖出一张纸,就是那保证书,他用力在纸上拍两下,“看清楚了!”
陈砜一字不漏的看完,半晌都没说话。
头发里的灰和蛛网衬得他狼狈,又憨木,可他身上的信息素正在从阻隔扣里流出来。
——有一点混乱,像什么东西烧起来了的焦味。
“人在做,天在看,这手印是他按的,没人逼他,老天爷都记上了,你也别去找他,他跟咱家没缘分。”陈富贵说。
陈砜哑声道:“你们谈了什么?”
“他要找父母的坟,我告诉他位置了,就这样。”陈富贵不耐烦,“别问了,赶快去烧饭。”
陈砜搓搓面部返回厨房,他把米淘了,盖上锅盖烧火。
锅里忘了放水。
深夜,陈砜蹲在梁家门头底下,他低头抠着指甲里的泥,满身脏污。
身后是被他修好了的老屋。
陈砜的腿又一次麻了,他站起来,欲要动动腿脚,耳朵里捕捉到了轻微响声。
有人过来了。
陈砜的心跳加快,他猛地偏过头,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皎洁的月光下,一道纤瘦的身影从远处走来,他好像是走了很长的路,脚步拖拖拉拉的擦着地,很累,随时都能倒下去。
陈砜下意识的迎上去,一股水腥气扑进他的鼻息,他滞住。
梁白玉身上滴着水,湿漉漉的长发贴着脸跟脖颈,犹如刚从水里爬上来的水鬼。
他垂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跟陈砜擦肩而过。
第15章
大家发现梁白玉从山上回来了,陈家那位没有再出现在村子里。
议论的,嘲讽的,看笑话的……各种声音都伴着柴米油盐在他们的肚子里翻滚了好几个来回,慢慢就和排泄物一起进了粪坑,浇在菜地里,日子混着八卦往下过。
杨鸣不顾家里反对来找过梁白玉,次次都没见着人。
梁白玉家的门一直关着。
有人怀疑他吐血病重,死在了家里,就往他院里扔石头做试探。
石头砸破了院子角落的大缸,污浊的水淌了一地。
两只鸡受到惊吓,扑腾着钻进窝里。
院外的人还要丢石头,院里突然传出戏曲声。
是梁白玉在唱京剧,他唱的还是女声,唱腔细细的,转音流畅得像录在磁带里的声音,两边挨着的领居都能听得清。
当时正是晚上吃晚饭的时间点,天色昏暗不明,风吹得小石头子乱滚。那女声越听越凄怨,阴森森的。
第二天有传言,梁白玉的头发长那么长,衣服花花绿绿,是想做女的。
谣言过了好几张嘴,就变成梁白玉会穿他妈留下的裙子,他在外面做生意肯定是男扮女装,妖里妖气。
不过,梁家院外清净多了。
霜降那天,大家伙都进山捡毛栗子,小孩拿塑料袋,大人拖尼龙袋,一头扎进栗子树丛里,抢一样。
人都在山上,村里一下就空了。
梁白玉站在门口,单手挡在眼前,视线穿过指缝迎向阳光,他的眼皮颤了颤,眯起了有些肿的双眼。
一个枣核掉在他脚边,他没在意。
杨鸣杀过来,他穿着灯芯绒褂子外搭一件粗毛线背心,脖子上包了个围巾,从后颈兜到了头上,厚沉的颈环全遮了起来。
这次他的发热期推迟了,来之前的症状比以往都要重,他的脸上冒了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痘,人也浮肿了一圈。
其实不吓人,也不丑,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法见人,闹得哦,快把家里的屋顶给掀了。
他妈为了哄他高兴,就放他来梁白玉家。
梁白玉放下挡眼睛的手,拨了拨少年脸颊边的围巾:“这脸花的,怎么成小可怜了啊。”
“等我发热期结束就好了,没什么大不的。”杨鸣快速把围巾弄好,他故作轻松的说了句,又还一句,“信息素调动身体的感觉,你个Beta体会不到。”
梁白玉轻叹:“那我真是遗憾。”
杨鸣的脸黑了黑:“你在家干什么呢?”
“睡觉啊。”梁白玉将衬衫下摆往西裤里塞塞,他的腰比之前更细了。
杨鸣怀疑到了冬天,他还穿这样,不要命不怕死。
病人不像病人,像疯子。
杨鸣拽住梁白玉的手,意料之外的热,他愣了愣,不敢置信的攥住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