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燃絮絮叨叨了半天,另一端的陶医生就配合地回答,很听话的样子。
在一问一答里,霍燃的眼里渐渐漫上笑意。
即使不知道陶医生的模样,他也觉得现在的陶医生一定很可爱。
他有点嫉妒那群能和陶医生一起喝酒吃饭的同事了。
气氛恰好,于是霍燃小心地问出了那个此前让他郁结的问题:“陶医生,现在你记得我了吗?”
“记得了。”陶医生很肯定地说,随即又提出异议,“我姓陶,但我不是医生,为什么要叫我陶医生呢?”
如果说之前的否认可能是因为喝醉了神志不清,但听着陶医生此刻很认真的声音,霍燃不禁疑惑起来。
原来陶医生不是医生吗?
……那以后他该怎么叫陶医生?
霍燃很慎重地发问:“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陶医生轻声道,“我叫陶知越。”
清澈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很缱绻的发音,霍燃心头微微一颤。
“是总之的之吗?”
依然是慢一拍的反驳:“不对,是知了的知,翻山越岭的越。”
陶知越。
霍燃悄悄记下了这个名字,内心漾开无端的喜悦,“很好听。”
“是妈妈给我起的。”陶知越低低道,“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霍燃正想告诉陶知越自己的名字,就听见他有些怅然的话语。
“你不问我了吗?”
“问什么?”
“问我有没有注意看车、难不难受、什么时候到家……”
到后来,他的声音已近似呢喃,最后一句话被湮没在急促的呼吸里。
“我想爸爸妈妈了。”
霍燃怔住,他听见了那个声音里满溢的思念和悲伤。
再想起陶知越之前说过的话,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他说自己习惯了一个人。
霍燃定了定神,按下心里的波澜,继续问了下去。
“到家以后还要洗澡吗?”
“……要洗,烧烤的味道好大。”
“不要洗了,喝完酒洗澡容易摔跤,今天坚持一下,明天再洗,好不好?”
“好哦。”
“要是明天起来头痛的话,就请一天假吧,好好在家休息。”
“明天还可以休息,带薪的哦。”
陶知越的语气渐渐恢复了正常,说到带薪假的时候,尾音上扬,还有些小小的得意。
霍燃便没能控制住扬起的嘴角,声音里带了笑,“真好。”
电话那端的陶知越也低声笑了,笑得赧然,“我好像喝醉了……对不起。”
现在换霍燃不肯承认他喝醉了。
“不用对不起,你这样很好。”
凌晨对着一大堆文章纠结性向的时光仿佛变得很久远,霍燃已记不清那时的自己在思考些什么。
他只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很好。
霍燃长久地伫立在窗前,不愿移开视线。
陶知越或许就在他目之所及的某条街道上慢慢地走着,在路灯的照耀下,走向家的方向。
他们明明素昧谋面,霍燃却觉得自己清楚地见到了这一幕。
清瘦颀长的身影被暖黄色的灯光笼罩,在柏油路面上留下一个斜长的影子。
“今天喝了很多酒吗?”
陶知越仔细回忆了一下,“嗯……没有很多,但是忘记喝了多少。”
霍燃没有忍住不断叫嚣的好奇心,“可不可以问你,今天是为什么喝酒呢?”
他直觉陶知越不像是喜欢喝酒的人。
陶知越沉默了一会儿,正当霍燃又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不安地想要撤回提问的时候,他很小声地回答了。
“我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霍燃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好不容易刻意忘记的“陶医生有了喜欢的人”这个事实,又重回脑海。
原来陶知越是为了那个人才喝了很多酒。
内心顿时一片酸涩,霍燃简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算得体。
他沉默少顷,听见了陶知越很懊恼的自言自语。
“明明知道他是个直男,而且没有见过面,为什么我还会控制不住地喜欢上他?”
陶知越忘记了手机那端的霍燃,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他昨天跟我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生,还是一见钟情。”
“我应该祝福他的,已经到了中年,没有谈过恋爱,终于有了喜欢的人,应该是件开心的事。”
“但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霍燃听着听着,眼里渐渐浮上不可置信。
这个描述,为什么这么熟悉?
……除了人到中年这一点。
霍燃忍住心头的悸动,声音强装镇定,“为什么觉得他是中年人?”
陶知越对他的激动毫无察觉,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因为他不上网,什么流行语都不懂……还用很老土的风景照当头像。”
整个世界霎时只剩下轰然作响的心跳声。
霍燃握紧了手机,好像要握住一个转瞬即逝的幻觉。
他连声音都发抖了。
“那你……教过他什么流行语?”
陶知越有问必答:“嗯,我想想。”
“有绿茶、内涵、安利……”他顿了顿,“不对,安利是他自己学会的,作为中年人来说,我很羡慕他的学习能力和接受新事物的速度……”
霍燃下意识忽略掉了中年人之后的那一段。
他的心情陡然间雀跃起来。
即使喝醉了,陶知越也记得与他有关的一点一滴。
“然后还有橘里橘气……”说着说着,大脑反应很缓慢的陶知越又卡住了,“噢,橘里橘气好像不是他,是别人。”
听到这里,霍燃觉得全身都僵硬了,血液却滚烫得如同沸腾了一般。
橘里橘气,玫瑰战争,戴口罩的男生……
在拥挤熙攘的陌生人潮中,他一眼就望见了那个人。
世界那么大,恰好便遇见他。
血液一下子升到了头顶,霍燃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陶知越还在喃喃自语,声音很是困惑:“为什么会记错呢?好奇怪,明明他们都不是一辈人……”
霍燃知道在对方喝醉的状态下套话,是一件不够光明磊落的事,但他实在遏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是游戏展吗?晋北游戏展。”
他沉沉的声音里蕴满了期待和兴奋,印在玻璃窗上的手指用力地泛了白,面前晕开湿热的白雾。
“对啊,昨天运气真好,被选中成了幸运观众。”陶知越笑了一下,“游戏很好玩,小屋也很好看。”
“今天我又去了,好多好多人在排队,拍照,全是粉红色的花。我捏的小萝莉是粉红色的头发。”
“本来我也想拍照的,但是忍住了。今天下午转了一圈,没有看见他。”
醉意侵蚀了理智,陶知越说话开始变得颠三倒四,声音也遥远了起来。
霍燃瞬间从炽热的幻想里回过神来,眼中染上真切的担忧:“是不是不舒服了?”
那一端的陶知越隔了一会儿才回答。
“脸好烫,今天晚上的风也好热。”陶知越喃喃道,“我好像真的有一点酒精过敏。”
“不过没关系,昨天有人送给我一盒氯雷他定,我放进柜子里了,回家就可以吃。”
说到这里,陶知越的声音里划过悄然笑意。
霍燃很清楚地记得,他从自己手里接过药盒的时候,耳朵是红色的,明亮透彻的眼眸中闪烁着错愕。
在光滑冰凉的纸盒上,他们的双手短暂地相触了一刹那。
指腹上流连过灼人的热度,肌肤带着柔软的电流。
原来他们曾离得那么近。
霍燃很难形容此刻心里涌动着的情感。
他感受到一种于万千人海中相逢的幸运,生活竟奇妙至此,更感受到一种恍然大悟后的遗憾。
如果他今天也去了游戏展,是不是又可以遇见他?
再见到他,他们之间会说些什么?
思绪翻腾,但到最后,霍燃压下了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声音里流淌着纯粹的温柔。
“如果以后你又过敏了,记得马上告诉我。”
陶知越好像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为什么?”
“下一次,我会第一时间把药交给你的。”霍燃轻声道,“我不会再忘记了。”
“……谢谢你。”
陶知越有点感动,“你真是个好人。”
虽然之前不怎么上网,但在生活里很常用的梗,霍燃还是知道的。
他失笑道:“这是好人卡吗?”
“嗯……不是的。”陶知越的声音又飘了一下,似乎是摇了摇头,“这又不是告白。”
听到告白这两个字,霍燃本就急促的心跳又加速了。
他努力抑制心头那股莫名的冲动,“对,不是告白。”
“我不喜欢好人卡这个叫法。”
陶知越的语气难得有点执拗,“好人就是好人,不是用来拒绝的借口。我喜欢所有很好的人,他们都应该被好好珍惜。”
“你说得对,你也是很好的人。”霍燃回应得很郑重。
“……”陶知越又卡顿了一会儿,讷讷道,“我路过了可以照镜子的橱窗,我脸红了。”
接着他自欺欺人道:“不行,今天回家一定要吃药。”
霍燃觉得心脏似乎被高温融化了,分散成一点一点的碎片,渗透进身体的每一个缝隙,牵动每一根神经。
他快要忍不住夺门而出的冲动。
他很想见到此时独自在街头徘徊的陶知越。
但他又清楚地了解对方的敏感和谨慎。
想了很久,霍燃小心翼翼地发问:“明天还会去游戏展吗?”
陶知越思考片刻:“明天……明天先睡觉。不想去了,好累,我要偷懒。”
“好,那就偷懒。”
直到这样的心情出现在自己身上,霍燃才终于相信,原来真的会有人说每一句话都透着可爱。
电话里寂静了一会儿,只剩下似有若无的呼吸声,和汽车倏忽驶过的声音。
他们安静地听着对方的呼吸。
忽然间,陶知越发出小声的惊呼:“今天晚上的星星好多。”
“刚才一直跟你说话,忘记看星星了。”
他的声音又遥远了起来,霍燃觉得他一定是抬起了头,痴痴地看着天上的星星。
“好漂亮,一闪一闪的,比游戏里更好看。”
闻言,霍燃也同步抬起头,掠过了半座城市彻夜不眠的灯火,望向静谧的苍穹。
他们正注视着同一片星空。
夜空盛大,星河烂漫,在如水的月色里,一颗颗绮丽的晚星闪烁,猝不及防地坠进汹涌心海。
霍燃觉得时空似乎错位了,他回到了那个小小的木屋,镜子前坐着一只圆滚滚的棕色刺猬,尖刺泛着银白的光,皮毛柔顺的大棕熊推门而入,仿佛本该属于这里。
然后它们一起仰头望向天窗以外的庞大世界。
霍燃想起了那天他曾对陶知越说过的话。
[陶医生,刺猬也可以被拥抱的。]
那天在游戏里,躲在棕熊背后的他不想吓到陶医生,所以只用宽厚的熊爪,轻轻地拍了拍刺猬长满尖刺的背。
而这一刻,霍燃很想拥抱真正的他。
第27章
街灯昏暗, 树影婆娑,行人零零落落。
回家的路既短又长。
公交车只需要坐两站距离,步行的话在路口左拐后一直往前走, 就能到小区。
霍燃始终在心里模拟着这条陌生的路线。
“我看到小区的大门了。”陶知越有些兴奋,“今天到家好快。”
说着, 他将手机举到眼前,本想看一眼右上角的系统时间, 却直直看到了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长:46分钟。
他诧异道:“啊, 怎么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以为只有几分钟。”
陶知越的声音又飘得远远的,霍燃瞬间想象到了他盯着手机屏幕一脸怔忡的样子。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陪着陶知越回到了家。
他们足足讲了一路的话,霍燃仍觉得时间太短暂。
“今天在小区里散步的人好少,冷冷清清的。”陶知越小声抱怨道,“路灯也好暗。”
陶知越平时的话并不多, 酒后却变得絮絮叨叨的,喜欢把身边眼前发生的每件小事都描述一遍。
霍燃很喜欢听他说这些,就好像他真的在他身边, 眼中能看到同样的风景。
他耐心地安抚着这个懵懵懂懂的醉鬼:“快要十点了, 散步的人都回家了。”
“要是觉得看不清路的话, 就把手机里的手电筒打开。”
“不用啦, 进小区的第二栋楼就到家了。”陶知越又开心起来,“十点钟, 应该睡觉了, 先去洗澡,然后上床。”
霍燃记得他说过自己的作息,每天十点半睡觉。
看来这个习惯已经深深刻入了记忆, 连酒后都这么规律。
“今天不用洗澡,你刚刚才答应我的。”霍燃好笑道。
“是哦。”陶知越反应过来,“对不起,我忘了,那回家就可以睡觉了。”
陶知越拐进了单元楼,听筒里传来踢踏踢踏的声音。
霍燃敏锐地听出了上楼梯的脚步声,没有再打趣他,语气很严肃:“好了,不要说话了,专心看路,到家了再说话。”
不知道陶知越现在晕不晕,这个状态下走楼梯要很小心,要是一脚踩空就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