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
徐穹看着宋嘉临扣上办公室的门离开,然后回过头来,打量着喻闻若。
喻闻若感觉出来,她还有话要说。
“文章里提到你曾经在意大利跟他有过一面之缘。”
喻闻若不由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抵抗情绪——他都已经把文章撤下来了,徐穹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徐穹只当没看见他不快的表情,续道:“本来已经说了不安排采访,为什么又突然决定亲自去采访?”
喻闻若不想告诉她。他觉得迟也身上有一些东西,一些别人都没有看到的东西,让他觉得好奇。他觉得他能够引出迟也的真心话,从别人都没想过的角度去写一篇文章——这些话说出来只会让徐穹更加嗤之以鼻,而他今天所受的羞辱已经足够了。
徐穹还在问他:“跟你提到的意大利那一面有关系吗?”
喻闻若:“徐总,这篇文章已经撤下了。”
徐穹停下来,转而用一种冰冷的审视目光打量着喻闻若。喻闻若几乎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整个时尚圈对他的到来的质疑,他心里冒出来一股无名火,平静却毫不退缩地迎着徐穹的目光。
然后徐穹笑了一下,忽然又道:“景锐走的时候私下里跟我谈过,想把我也挖走,我没走。”
喻闻若有些疲惫地往椅背上靠了靠,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为什么?”
徐穹“嗐”了一声,“他要去搞什么互联网新媒体,我一把年纪了,小孩还要高考,熬不动。”
喻闻若配合地勾了一下嘴角,等着她把话题引下去。
“bridge不行了。”她摆了摆手,很随意地道,“《浪潮》现在主攻影视方向,把明星的粉丝当韭菜割,《js》更不要说了,他们就像个软文定制中心。可不管怎么看不起他们,他们就是赚着钱——咱们不行了。所以景锐走了。”
喻闻若长长地出了口气,“bridge依然占着伯顿康拉70%的广告收入。”
“以前是75%,今年可能更低……”
“但我们仍然——”喻闻若微微提高了声音,一口截断了徐穹,然后才把音量放回来,平静道,“是业界第一大刊。”
“这就是我还站在这儿跟你说话的原因。”徐穹的眼睛几乎发亮,灼灼地盯着喻闻若,双手撑着办公桌,“我不知道伯顿康拉为什么派你来,但是作为你的前辈,介意我说两句话吗?”
喻闻若心想你说了可不止两句了,但嘴上还是客客气气地道:“徐总您说。”
“我从中国刊创刊的那一天就在这儿上班了,这是我的杂志。”她站起来,抓起了自己的平板,“别给我搞砸了。”
喻闻若看着她走出去,脸上还保持着那个很有风度的笑容,“我会裱起来挂墙上的。”
徐穹根本没理他,“砰”地关上了他办公室的大门。
喻闻若脸上的笑容顿时散了个干净,他眼睛快速地在桌上扫了一圈,还没找到一个趁手又摔不坏的东西发泄一下,办公室的门就又被推开了。
小简走进来,语速很快地跟他汇报:“喻主编,迟也团队那边回信了,说稿子没问题,他们一个字都没改。”
他的语气欢快,显然认为这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一抬头就看见喻闻若的脸阴得像锅底,后半句就这么噎在了喉咙里。
喻闻若揉了揉太阳穴,“还有什么?”
小简:“还有……那个……”
“说。”
“迟也的宣传说,第一天拍摄的餐费要找我们报销。”
喻闻若理资料的手一顿,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哦,那天迟也还装模作样请他坐下一起吃的那顿日料。
“这种事也要汇报给我吗?该报销就找财务去报。”
小简的脸色有点为难,“就……就是财务让我来找您的。”
喻闻若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他们一顿饭……吃了五千块。”
第6章
迟也快步跑向保姆车,助理跟在他身后,保镖用一把黑色的遮阳伞挡住了粉丝和代拍的镜头。他的宣传小可已经坐在车里,正打着电话,看见迟也上来了,便单手扔了个热水袋给他。
“嗯……嗯,好。明白了。”小可点着头。
迟也转头看了她一眼,一听就知道她又让严茹骂了。
“又是什么事?”他用口型问。
小可白了他一眼,忽道:“茹姐,他回来了……喂?”
严茹在那头直接把电话挂了。
迟也转头朝助理做了个鬼脸,助理掩着嘴偷笑了一声,但没敢真笑出来。迟也故意把声音压低,好像严茹就在这儿似的:“还生我气呢?”
“不然呢?”小可无端被他牵连,白挨了顿教训,也没好气,“茹姐说了,你下次要是再敢不接她电话,她就再也不给你打了,让你自生自灭去吧。”
“她舍不得。”迟也根本没当回事,嬉皮笑脸地又转了回去。他还戴着古装头套,长发用皮筋束了一把,垂在脑后,额前两根须须贴在脸上,他不时地抬手捋一下。
“我又干什么了?”
“还不就是bridge的事儿。”小可愤愤的,“他们这新主编怎么这么事儿啊!”
保姆车从片场开出去,车窗外传来粉丝呼唤迟也的声音,他置若罔闻地点开一把游戏,刚听见这话,手一抖,选错了卡牌。
迟也不动声色地继续开局,“新主编怎么了?那篇稿子不是挺好么?”
“好什么呀,一点儿新的东西没有,就给达诺尔写了两段,提都没提你的新戏,咱们这版面白上了啊?诶——”小可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突然想起罪魁祸首了,“是你跟他们一个字都不用改的是吧!你怎么这样啊?”她一面说,一面很委屈似的,“你想一出是一出,回头挨骂的又是我。”
迟也盯着屏幕上五彩斑斓的打斗特效,头也不抬:“我觉得写得挺好。”
小可正要说话,手机又滴滴了两声,她低头去一看,当即无语地嗤笑出来:“你觉得挺好有什么用,人家又不用这篇稿了!”
“战斗失败”几个大字跳出来,迟也把手机一丢,转回头去,笑眯眯地看着小可。
小可跟他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分钟,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你故意的呀?”
迟也眉毛一挑,还很得意。
“怪不得呢,人家现在不愿意报销了。茹姐刚还为了这事儿骂我。”
“报销什么?”
“那天那顿日料。”
迟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显然已经不记得什么日料了。
按照一般的规矩,杂志请明星去拍摄,吃的住的都要一手包办,越火的明星越不能怠慢。有的艺人团队,连去摄影棚的车是什么牌子都会指定好。迟也算得上是不讲究的,但以他的咖位,这么多年被人众星捧月似的伺候着,早就习惯了住必行政套间,食必米其林餐厅的日子,从来也没见他过问过这方面的事儿。
小可没再理他,自己噼里啪啦打着字,准备继续跟bridge那边扯皮,却听迟也突然问了一句,“咱们吃了多少钱?”
“没多少吧。”小可轻飘飘地回了一句,“三千?四千?反正开了五千的小票……”
迟也眉头一皱:“一顿饭要五千?”
傻子才报销呢。
小可听出他语气里微妙的不认同,停下飞快打字的手指,抬头跟他对视着。
“小也,我跟你说哈……”她轻声细语的,像在哄一个小孩儿,“上回杜茵去bridge拍封面,自己带了一个化妆师,跟妆8个小时,开了四万的价……”她张开一只手,四根手指在迟也面前比划了一下,“咱们车是自己的,造型师用的他们的,第二天加拍的时常也没跟他们算,现在这个数儿,不过分。”
迟也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了。他有他的报酬,跟着他的人多少也得往兜里揣点儿。他红,大家都愿意捧着他,跟着他,图的不就是这个么?
小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种事不用你操心。”
迟也闻言便“哦”了一声,果然不再问了。
保姆车平稳地往另一个场景开,他们今晚还有一场夜戏,迟也没了再打游戏的闲心,把头磕在窗玻璃上,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车里很安静,小可适时地把手机调成了震动模式,于是只剩下三不五时的微弱蜂鸣,混在汽车行驶时均匀的白噪音里,让人昏昏欲睡。
“你真的见过喻闻若吗?”小可突然问。
迟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在跟他说话,顿了好一会儿,才茫然道:“什么?”
“那篇稿子里提到的。”小可提醒他,“在意大利。”
“可能吧……”迟也继续看着窗外,答得完全不走心。“不记得了。”
去意大利已经是八年前的事。
《夜盲》取的成绩完全超出了迟也的想象,他还没有从被金燕奖砸中的眩晕里回过神来,张念文便来通知他准备好护照,他们要去意大利的电影节了。
那是迟也第一次出国,护照和签证都是加急办的,险些赶不上开幕式。他头重脚轻地被塞进不怎么合身的昂贵西装里,被张念文带着走红毯,没有人认识他,但很多媒体都认识张念文,所以他们走两步就被人叫住,张念文揽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道:“笑。”
于是迟也便笑了。闪光灯亮成一片,他几乎睁不开眼。张念文扣在他肩膀上的手指紧得像鹰爪。
《夜盲》送选的是外语竞赛单元,所以放在了第三天的晚上。本以为电影节进行到这个程度,大家早就看累了,没想到几乎没有人中途离场。放映结束以后,掌声久久不息,迟也坐在前排,觉得那掌声像浪似的,把他整个人轻轻托起来,飘得高高的。张念文也很高兴,他用手肘推了推迟也,示意他站起来。于是他起身,转过去,对着观众们浅浅鞠了一躬。掌声越发响亮,迟也红着脸坐下,没多久又不得不再次站起来感谢观众。
掌声响了两次才终于渐渐止息,那一场是记者优先场,大部分还是国内飞过来的媒体,所以放映之后的媒体见面会几乎都是在讲中文,但迟也还是怯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记者问到他的时候,他便睁大了眼睛,支支吾吾地回答两句,声音便低下去,然后求助似的把视线转向张念文。好像无论他说什么,都要老师许可了才行。他那个时候不太会说话。
有的时候张念文接过话头,替他回答完,有的时候则含笑看着他,像是故意逗他。他想起张念文在红毯上的时候说的话,于是便对着向他提问的记者笑了。他那时已经知道自己的好看,并不意外地看到记者们也都跟着善意地哄笑,没有人为难他。
他记得那天他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对方问的是,“你觉得你还能再捧一个影帝回国吗?”
迟也当时眨了眨眼,一派天真地回答他:“他们给的话我当然要啊。”
现场一片哄然大笑。
迟也在笑声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正坐在人群里,一边轻轻鼓掌一边含笑看着他。视线相撞,迟也像被烫了一下,迅速移开了视线。
他记得这个人。昨天他狼狈地逃出去,险些摔倒在酒店大厅,是这个人过来帮了一把。当时酒店前台用英语和意大利语轮番问迟也需要什么,但迟也一句都听不明白,只是抓着前台的制服袖子,像抓着救命稻草,用他支离破碎的英语重复一个单词,“help.”
酒店前台被他的样子吓住了,却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年轻男人闻声走到了他身边,用中文问他:“你会说中文吗?”
迟也整个人僵在那里,抬头看着他,近乎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自己点头的瞬间眼泪也跟着掉了出来。他看起来就像个摔碎的瓷娃娃,不可方物,一地狼藉。
那个人扶了他一把,低头看见了他手腕上的红痕,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你怎么了?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迟也浑身轻颤,好像被“报警”两个字吓到了。
那个人看着他的神情越发担忧,大概是迟也看上去实在年纪太小了,他不由追问了一句:“你多大了?一个人吗?你父母呢?”
迟也咽了口唾沫,听见自己的心从狂跳缓缓地平复下来。他的手还在抖,但他极力控制住了。
“我没事。”他声音很轻地回答,“我……我只是找不到我的房卡了。”
那个人一脸不怎么相信地看着他,迟也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轻声请求他:“能让他带我回房间么?”他指了指仍旧一脸茫然的酒店前台,又很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我不会说英语。”
那个人点点头,简单地翻译了一遍。酒店前台很快问清楚了他住的房间,陪着他进了电梯。迟也始终躲着那人的视线,一直上了楼才想起来,他应该讲一句谢谢。
迟也端着酒杯,主动走到了那个人身边。他正在跟一个亚洲人女孩子说话,两人语速很快,显然是很相熟的好朋友,但用的是英文。
迟也有些尴尬地站定,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合适。
那女孩子先看到了迟也,顿时激动地叫了一声,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上来紧紧握住了迟也的手,“迟也!”她叫道,咬字有一些微妙的怪异感,“我非常喜欢你!你太棒了!”
迟也的脸红了一下,“谢谢……我……我能不能……”他语无伦次地回答,眼睛不断往那个人身上看。
那女孩子立刻会意,飞快在那人耳边咬了一句话,然后就开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