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彦川不是完全没脾气,本来就对母亲娘家人心存芥蒂,现在帮了他们竟然还明目张胆地找事,他无法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批评教育的机会都不打算留,直接通知人事部给他一个月工资了事,但是要立即走人。
先前加了张皓的微信,他同时在微信上简略说明自己的决定。本以为张皓会抗议,甚至闹腾,不过自此之后的两天内,周彦川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张皓也确实离开了公司。
道歉就不指望了,把这尊佛安安生生地送走已足够周彦川长舒口气。
纯粹自找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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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陆允初带着工人赶制周彦川朋友的急单,一周后顺利交货。
他在偶然间发现街边卖植物的小摊,挑了几盆绿萝和太阳花,装饰工作室露台的花架。他不喜欢室内摆放过多种类的植物,显乱,两种不同色彩的搭配足矣。
宁若薇又一次来工作室找他是中午时间,陆允初正在浇花,修剪枝叶。她带了枚尚未完工的木刻胸针过来。
“你做的?”陆允初惊奇地看着这小物件,中央的花纹图案基本成形,虽然一看就是业余初学者的水平,但也有几分质朴的风味。
“会不会很烂?”
“我觉得挺可爱的,”陆允初猜到她想送谁,却故意问,“给我的?”
“你还用我送啊?”宁若薇立即否认,“我是让你帮我看看有什么改进的。”
陆允初曾经很喜欢做这类小玩意,以前在国内的学校里,他还是管院的在读生,普通手工爱好者,但木刻手艺已十分精湛,也做过胸针或挂件送给关系好的同学和师长。
但是宁若薇这方面没有那么强的天赋,陆允初只能教她些最简单的技法。
稍后他们说起了别的,宁若薇最近和安媛的关系逐渐融洽,上周家里漏水,还在对方家里住了两天。
“你知道我们那天早上碰见谁了吗?”她问。
“谁?”
“你的邻居。”
“周彦川?”
“对啊,就在长喜,”宁若薇若无其事地说,“我还问他和你怎么样,他说挺好。”
“你问他这个干嘛?”陆允初无意识地拽了下衣领。
“万一你对他有想法呢,我帮你——”宁若薇就是瞎开玩笑,可是注意到好友脸上不自然的表情,顿时愣住,“你不会真对他有想法吧?”
“我……”陆允初只觉得胸口发热,“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她打量他几眼,深吸口气,“那有点危险啊。”
陆允初不爱为感情的事磨磨唧唧,虽然他也不完全肯定,但是有感觉又能怎样呢。
“怎么了?”他状似随意地反问,“你不是说我对他有想法无所谓吗?”
“我说着玩呢,我怎么知道你真想打他的主意啊,”她略微沉默,试探地说,“我觉得这种苗头不太妙,你也说了,他是个直男。”
“你不是也喜欢直女吗?”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更重精神,”宁若薇摆了摆手,头低下来,对坐着的陆允初说,“其实大部分女性都是潜在的双,看似稳固的直女思维更多受文化习俗影响,未必不能突破,尤其安媛目前对男人和婚姻彻底失望了;可是男人不一样啊,直男就跟钢管一样,不说别的,就那个操作上……他可能也受不了。”
陆允初不作声。宁若薇说的这些他并非不认同,但是与活生生的人结合起来,他又觉得理论和现实都一并褪了色,连同他的感觉,无可捉摸。
他有没有可能喜欢周彦川呢?数月前如果产生这种想法,他一定以为自己的脑子里进了水。而那天从鸭肉面店回家之后,他想到的是为什么不能喜欢周彦川呢?
让他举例周彦川有哪些出众的地方,他也能像新闻上一样列出不少,只是这些并非决定情感走向的必然因素。
有的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的外在光芒而喜欢上对方,陆允初则不然。他从不艳羡与向往他人,更倾向于认为是彼此间的特殊化合反应造成了心态的转变。
正因为这个假设曾经荒谬,当他开始重新思量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味。
“行了,”他叹道,“少操心,顺其自然。”
宁若薇见他的兴致不太高,有点后悔说了这么沉重的话。她心思活络,立即掏出手机:“我给你看个好玩的视频。”
陆允初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看她在手机上点来点去地折腾,不过几秒,突然眉心一拧,双唇紧抿,好像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
“怎么了?”找个搞笑视频怎么跟见了鬼一样?
“微博上——”她小心翼翼地看向陆允初,“鸿川……周总好像有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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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销号的带动下,相关讨论很快升温为热搜。事件源头是一篇标题赚足了噱头的报道【鸿川董事长弃贫困亲戚不顾,致其流落街头——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泯灭】,配图是灰头土脸、抹着眼泪的张皓。
据报道,张皓以周彦川母亲家亲戚自居,称周母与弟弟也就是自己父亲素来感情深厚,临终前托付周彦川照顾家里。
然而这么多年,周彦川从未给过一毛钱的经济支持,家里人也未曾麻烦他,一向本分度日,近来日子实在太苦,无奈之下投奔周彦川,谁知却被嫌弃丢面子,撵出家门。如今既无工作也没有钱,连家都回不去。
鸿川这边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应对,营销号下面也不知是水军还是仇富的网络喷子已经撸起袖子跟着开骂了。
【我就知道,企业家做慈善全是装的,自家人饿死都无所谓。】
【是因为给家里人钱也不会有媒体报道吧?打不了广告的事才不干呢(笑)】
……
质疑的声音也零零星星地冒出:
【有手有脚的,自己找个工作不行吗?】
【鸿川的老总没必要这么抠吧,说不定有别的原因呢。】
【对啊,万一是被家里人赖上了呢。】
不过与反对的声浪相比,这些话语完全占不到主流,甚至马上遭到另一方的批斗:
【穷是原罪是吧?穷就是无赖?】
【小伙子没地方去是事实吧?】
……
“这不是颠倒黑白吗?!”莫子扬快被气吐血了,在周彦川的办公室踱来踱去,“咱们有监控视频,干脆处理一下发了,让大伙看看这小子的真面目……”
周彦川冷着脸一言不发,莫子扬忍不住了:“你倒是给个话啊!”
“就这么办吧,”周彦川站起来,眼里藏着莫测的情绪,“我还要找他们一趟。”
“你要找谁?”莫子扬愣了两秒,“你舅妈和表弟?”
“对。”
“你不会要找他们干架吧?”
“想什么呢,”周彦川理了下衣领,披上外套,“告诉他们一些事情。”
“什么啊?”
“我妈的事。”
第31章 往事
鸿川的公关应对极快,马上在微博做出回应。
周彦川的个人微博和公司微博平时交给助理打理,这次同样由助理按要求编辑文案,配合视频证据,简明扼要地陈述事件原委,先以个人号发出,随后公司号转发。
视频中只对受波及的女员工进行了打码处理,张皓那张脸是明面上摆着的,造不得假,一目了然。
职场骚扰本来就是大众的敏感点,此事一经爆出,舆论在短时间内迅速扭转,网友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把那个躲在网络背后的张皓给淹死。
【不是无处可去,是无处可骚扰吧?】
【什么恶心男人,滚!】
【所以到底谁道德沦丧啊?穷山恶水出刁民是真。】
【之前瞎哔哔的人能出来道歉吗?】
……
周彦川再见舅妈和张皓不是在饭店,而是在他们未来得及退的出租屋里。
张皓也知道做错了事,正被网上的反噬力吓得大门都不敢出,忽见满脸煞气的表哥进门,一劲往他母亲身后躲。
“彦川张皓他……”舅妈也忌惮这个样子的周彦川,哆哆嗦嗦地说,“他一时糊涂,我不懂这些,不知道他怎么就干出这种事,求求你别告他我求求——”
“我来是有别的事想跟你们说。”周彦川的语气毫无起伏,却寒意森森。
中年女人仍旧颤着身子,微微点头:“那好,我们慢慢说。”
“你知道我妈和家里发生过什么吗?”
“知道啊,你外公说你妈嫌家里穷,奔高枝去了,也没闯出什么名堂,还不肯回家……”察觉到周彦川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她的声音陡然低下去,蓦地又拔高,“这这这都是你外公说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周彦川话不多说,扔下几个笔记本在桌上。
“这是?”
“我妈妈的日记,”他瞥了眼在自己面前发抖噤声的二人,“认字吗?去看一下。”
“认。”周彦川的舅妈和表弟都没上大学,但中学是读过的,基本的文字阅读没问题,他们互相对视后,坐下来凑在一起,翻开了最上面的一本。
这些东西周彦川也是不久前才有所接触。
张虹这么多年不曾回家,唯一念叨过的人就是弟弟,还给家里寄过几笔钱,据说也是为了弟弟。
可她去世后,连那个感情理应很好的弟弟都不曾露面,像完全没有她这个人一样,也是周彦川对老家人产生嫌隙的主要原因。
他曾经疑惑,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使彼此数十年毫无联系?那日听舅妈的口气,是张虹和外公之间出了问题。
张虹去世后,她的私人用品全部收在一个木箱中,周彦川从未想过去窥探母亲的隐私。
就在开除张皓的当日,他也不清楚自己怀着怎样的动机,或许因了这场不愉快的打交道经历,使他产生追溯往事的欲望,遂翻开了张虹留下的日记本。
张虹高中才辍学,写得一手好字,周彦川年幼时她仍有记日记的习惯,后来渐渐断了。
这些本子大概都有三十年以上的历史了,纸张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清秀整齐。然而漂亮的字形之下掩藏的全是不堪的往事,一页页触目惊心。
张虹离家并非自愿,而是被迫,更确切地说,是逃难到文县。
三十多年前,老家比如今贫困得多,女儿出嫁获得的彩礼在当时可谓一笔巨款。张虹的父亲正是出于这种目的欲将唯一的女儿许给一个大她十几岁的光棍。
光棍在外面不知做何营生,赚了不少钱,荣归故里后,渴望与之攀亲的大有人在,他独相中了时年不足二十周岁的张虹。
张虹逃跑过三次。
前两次是在订下婚约后不久,没跑多远被父亲、伯父抓回去,挨了毒打,生了大病。张母做不了主,一味奉劝女儿不要反抗,女人总有这一天。
第三次是婚礼当日。到了这个节骨眼,张父和其他亲戚都不相信张虹还能逃走,因此放松了警惕。
她就是在这个看似最不可能逃跑的日子,于接亲之前,再次上路。
这次她运气好,一出村就遇见了赶着拉货的面包车,她撞着胆子求对方载自己,所幸遇到的是个善良的司机,一路将她带到下一个乡镇,又从那里坐大巴离开。
张虹不仅彻底离开了村界,也离开了省内,辗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县城。老家的人后来有没有再找她,她不清楚,也不敢打听。
有了新的落脚点后,她很快找了份小工糊口,不久又结识了周彦川的爸爸。她的心里有了底,笼罩在头顶的来自家乡的阴云终于一点点地淡弱下去。
两年后她才从老乡的口中获知关于当年的零星情报。婚礼无法进行,礼金退还,父亲被气得大病一场,那个光棍很快又娶了同村的另一位姑娘。
至于其他的,张虹一直明白,父亲绝无可能再认她这个女儿。至于她自己,注定一辈子客居他乡。
这些事,周彦川过去不知道;除了父亲,身边恐怕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是上一代的恩怨,张虹的娘家人了解多少,要看外公是如何向众人说明的,依周彦川看,八成不符合事实。
张虹离家时还不满二十岁,弟弟又比她小好几岁,那会儿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也就是说,活着的这些亲戚都未必了解她的过往,尤其是舅妈和表弟。
对于他们的无知,周彦川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无法原谅表弟在做错事之后,仍利用母亲的这层关系扭曲事实。
“彦川这……”中年女人的话音中多了几分惊惧,“我、我不知道是这样,我要是知道哪好意思带着张皓来找你呢。”
张皓本来就没什么主心骨,看了日记上的内容,母亲又是这副表情,自知事态严重。
一个骚扰女员工的名头就可以让他在一定范围内社会性死亡;旧日的恩怨一旦捅出来,老家那边爷爷死了,只剩下他的亲爹去承受所有辱视,根本不是他们能担得起的。
“表哥,”张皓扑通跪在地上,几乎抱上周彦川的腿,“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我做错了,你不要恨我爸我妈,至少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我不会公开,”周彦川早猜到他想说什么,“不是给你们家留面子,是不想让我妈受议论。”
“好,好,我知道,不管怎样谢谢……”
“马上滚,”周彦川背过身去,“我不想在森城的任何地方看见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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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川和周彦川的个人声誉得到挽回,他却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