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一开始的半醒未醒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咯咯咯咯疯得发哑,从那以后成了他的梦魇。
有光照得一片刺眼。
陈述厌眼前晃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慢慢恢复。他看到四周是一片工业风的水泥地,有两个影棚用的灯光直直冲着他照着,还有一个手机摆在他面前。
更准确的说,那个手机是摆在一个高高的三脚架上面,像在直播一样,摄像头开的内置,正面冲着他。
面向他的光太刺眼,陈述厌眯着眼,目光恍惚地看了会儿,才终于陈述厌从手机里面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面,黑色的皮带紧紧套在他身上,把他的手脚捆在这张椅子上,就连脖子上都被绕上了一圈,椅子四边连了许多线。
这是张电椅。
有冰水从他发间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陈述厌看到【视频中】的字样在手机左上角忽闪忽闪,带着红色的提示光。
陈述厌浑身冷得发抖,脑子嗡嗡作响,现实太过恐怖,就连惊恐都带上了一层茫然的色彩。
他傻了,但听到有个女人一直在笑,她的笑声至今都时常在他的噩梦里回响。
于是彻头彻尾的恐惧本能性地从他心里升腾而起,就此缠绕他一生。
陈述厌抬起头。
有个黑衣女人站在他附近,在看着他笑个不停。
看起来很眼熟。
陈述厌愣了好久,然后反应了过来。那是两个月前,开始在他家楼下超市工作的收银员——是叶夏。
叶夏一蹦一跳地朝着他走了过去,又背着手俯身下去,眯起的双眼里似有浓情蜜意,歪着脑袋笑着问他:“你醒了呀?”
“感觉怎么样,亲爱的?”
他回答了吗?
陈述厌不记得。
他只记得她那时疯疯癫癫的,很快又大笑起来,展开双臂跳舞似的转圈,很兴奋地在说着什么。一会儿朝着他说,一会儿朝着在视频中的手机大声嚷嚷,喊着爱啊恨啊生啊死啊。
具体都在说什么?
陈述厌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时候她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害怕得不行。
叶夏说了很多,然后打开了电椅的开关,于是高压的电流瞬间袭遍陈述厌全身。
陈述厌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感受。
仿佛血液逆流,浑身撕裂,骨骼崩碎,每一个细胞都在濒死挣扎,痉挛着惨叫。
陈述厌闻到空气里烧焦的皮肉味儿,听到自己撕心裂肺到喉咙冒血的惨叫声和生理性的哭咽声。他乱蹬着挣扎着,却根本没办法逃脱。
他要死了。
他想去死。
他疼得无法呼吸,后来近乎叫不出声,但他一直在心里念徐凉云。他记不清很多事,但记得自己痛得濒死时,记忆里说会让他安心一辈子的徐凉云的身影尤其鲜明。
从他口中说出的“安心”两个字尤其明亮。
于是,他在口吐鲜血,渐渐看不清眼前,痛得痉挛不断的黑暗里,发不出声音地不断地一声声叫他。
——徐凉云,徐凉云,徐凉云。
能不能来救我,徐凉云。
救救我啊……徐凉云。
……救救我。
我不想死。
……徐凉云没有来。
陈述厌的记忆里,徐凉云是没有来的。他或许来了,只是陈述厌不记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夏停下了电流,朝他走了过来。
陈述厌那时候浑身都疼,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地一阵阵痉挛着,近乎想死,就那么低着脑袋,一阵阵喘着血腥的粗气,喘得阵阵哽咽,疼得呜呜咽咽地沙哑着哭,痛得想缩成一团,瑟缩着身子发抖。
陈述厌艰难抬头。在被血泪模糊了一大片的视线里,他看到叶夏高高抬起了手。
一把刀狠狠剁在了他手上。
鲜血淋漓的惨叫声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
——那之后的事,全部没有记忆。
再醒来的时候,陈述厌人就在ICU了,还带着呼吸器,有仪器在旁边滴滴响,上面时不时上下跳动的数值是他的心律。
那时的陈述厌努力低了低头,看到手上活活被缠了三圈绷带,一点皮肉没露出来。
他刚醒过来,浑身到处都有火在烧似的疼得要命,脑袋更是头疼欲裂一片空白,恍恍惚惚的,什么都没法思考。
他只本能性地想,徐凉云呢?
好在那时候有个警察在他旁边。陈述厌一醒,他就连忙把医生叫了过来,又俯身看了过来。
他慌慌张张地关心了两句,问了好多。
陈述厌就那么目光恍惚地看着他。
警察问了一大堆,陈述厌一个问题都没记住。过了好半天以后,他才声音沙哑地问:“徐凉云呢?”
警察让他给问愣了,然后嗯嗯啊啊地应了一声,说:“……徐凉云……他那个,还在查你这个事儿呢,真跟疯了似的……你这个事情还在查,他暂时没空。这样这样,等你出了ICU,他应该也就查完了,到时候我给他打电话让他过来。你放心,你恢复得挺不错的,很快就能出去了……徐凉云人都要被逼疯了。”
陈述厌被电得脑子都有点不好使了,听得一懂半懂,就那么目光空空地点了点头,只记住了一个“等他出ICU徐凉云就会来”。
那两天真的很疼,但一想徐凉云马上会来,陈述厌就撑下来了。
等他出了ICU,他就等来了徐凉云的一通电话。
那天也下着很大的雷雨,陈述厌手没办法抬起来,是警察把手机放在他耳边,让他听电话的。
陈述厌尽量放轻松声音,朝对面喂了一声,问他:“你什么时候来呀?”
徐凉云却没有回答他。
陈述厌听到他那边雨很大,噼里啪啦瓢泼似的下着。
徐凉云似乎没撑伞,陈述厌听不到雨砸到伞上的声音,就在电话另一头噼里啪啦地下。
“你没撑伞吗?”陈述厌问他,“找把伞吧,会感冒的。”
徐凉云依旧没吭声,沉默了很久,电话里的气氛比外面的天还阴沉。
陈述厌莫名不安了起来,沉默许久后,他哑声唤了一声:“凉云?”
“……陈述厌。”
那是陈述厌记忆里,徐凉云声音最沙哑,最憔悴的一次。
“我累了。”他说,“就这样吧,我们到头了。”
“……散了吧。”
然后电话被挂,世界一分为二,徐凉云彻底消失。
在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响声里,陈述厌措手不及地迎来了他们的终焉。
徐凉云在雷雨里来了,又在雷雨里离开了。
第十六章 十五话“吃饭了没有?”
徐凉云那通分手电话来得猝不及防,电话挂断以后,陈述厌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他慌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赶紧让警察再打一个。可是无论再怎么打,都没办法拨通了。
徐凉云再也没接过电话,嘟嘟的等待接通声像通往地狱的无尽路,遥遥看不到尽头。
陈述厌一直没看到尽头。
他那时候脑子一团乱麻,呼吸都不畅了。明明身上还疼着,手也动不了,他却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掀开了被子,疼得龇牙咧嘴也要翻身下床去找徐凉云。
尽管他那时候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但他就是觉得自己该出去找。
可他哪里动得了呢,那么一翻身他就摔到了地上。陈述厌却不甘心,又挣扎着一把把自己翻过来,趴在地上接着往前爬,爬着也想去找徐凉云,看起来狼狈至极。
ICU里的一群医生护士听到动静冲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回到了床上。他们不管陈述厌哭嚎挣扎着喊徐凉云,把他死压在床上扎了针镇静剂,这才算把他镇住了。
陈述厌镇静了。可镇静的心绪挡不住潜意识的苦楚,他就那么平静地看着眼前,一直淌眼泪,手被刚才那一通闹搞得伤口崩裂,一阵阵痉挛地颤。
他说让我再打一个电话,让我再打一个……求求你了,让他接电话吧。
警察于心不忍,一直在给徐凉云打,可是怎么都通不了了。
后来不知是谁给警察打了电话过来,他出去接过以后,回来脸色就变得一片青白。
他说对不起啊小陈,你别给徐凉云打了。
他不要你了。
警察说,他真的不要你了……对不起啊。
陈述厌看着深深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警察,觉得自己应该伤心欲绝一点。
可他打了镇静剂,他伤心不起来,心情像一片平静的死海,甚至都没办法为这猝不及防就结束了的感情不甘。
他觉得这也未免太荒唐,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像疯了。明明徐凉云说不要他了,他却在那里笑得像失心疯,一边淌眼泪一边笑。
“……为什么啊?”
他竭尽全力让自己伤心一点,问:“到底为了点什么……?”
警察低着头,憋了好久,才憋出来一句:“他……累了吧?”
这个理由就他妈搞笑。
那天晚上陈述厌疼了好久,疼得就算打止痛药也睡不着。
徐凉云就那样不要他了。
他最后只留给陈述厌一通电话,然后消失,让其他人去面对他,自己躲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逃避他,不见他,用最冷酷的方式和他诀别。
后来陈述厌大病了一场,高烧烧到直接昏死,把医生吓得不轻。
再后来来过了许多人,他们来照顾他,可每一个人都不是徐凉云。
等到陈述厌治疗得好多了,手差不多可以动了的时候,他终于拿起了手机。
他试着给徐凉云发过消息。
可徐凉云冷暴力得非常彻底,每一种联系方式都无一例外地全被拉黑。
那个时候,陈述厌才终于在残酷的现实里迷迷糊糊地明白过来了。
徐凉云是真的真的,真的不要他了。
五年的感情,加上暧昧的那一年,一共六年的感情,徐凉云说不要就不要了。
于是陈述厌渐渐泣不成声,渐渐哭得声音嘶哑,身上的伤都跟着阵阵痛得厉害。
没了徐凉云的陈述厌狼狈不堪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在医院做清创疼得惨叫,出院的时候连人带东西从楼梯上摔下来站不起来,半夜梦回那场暴行他尖叫着醒过来,怕得抓着头发惨叫着哭。
两个月后他出院回到家,看到家里空荡了一大半。他知道徐凉云回来过了,但他不会再回来。
钟糖说狗被徐凉云送到宠物店寄养了。你可以去接,那条狗他不要,留给你了。
陈述厌去接了。他去接的时候,看到布丁眼睛发亮地看着他嗷嗷叫,原地转了一圈,又嘤嘤了起来,像在问他徐凉云在哪儿。
陈述厌看着它,又笑了起来,很无奈地轻轻说,布丁啊,你爹不要我了。
他真不是个东西。
陈述厌说。
这话说完,他就又对着狗子掉眼泪了。
带着布丁回家之后,他简单收拾了一下,看到卧室里有一张之前没画完的画,黑暗里的花在努力向上生长,去够仿若伸手可及的烈光。
陈述厌站在画前,突然就不知道这到底该怎么接着往下画了。
于是那张向光而生的深渊之花被他丢到了楼下的垃圾箱里,从此他再没画过自己的光。
后来又有好长一段时间,陈述厌手抖得厉害,笔都握不住,一笔都画不了,气得他直摔东西,在家里毫无理由地尖叫,像要疯了。
他一个人去看医生,医生说你可能画不了画了。
可陈述厌只会画画。没办法,他只能又拼了命地做康复训练,去做手术去复原,每一次都疼得忍不住哭,那些都是徐凉云留给他的伤。
每次疼得直哭的时候,他都想起徐凉云之前说不会再让他哭。
徐凉云骗人。
陈述厌抱着只是回想起来都忍不住轻轻发抖的自己,抬起头望向远方,这些原本笃定到令他绝望的话,此刻竟然在随着冬日的风剧烈动摇。
他只能一遍遍重复着对自己说,试图让这些恨再次牢牢扎根。
徐凉云骗我。
徐凉云不管我。
徐凉云是混账东西。
他坐在长椅上缓了片刻。等到落日西下,陈述厌就拉着布丁在云海公园里走了一会儿散了散心,然后回了家。
散心没什么用,陈述厌心里还是一片阴霾。
回到家以后,他也在手机上检索了一下,找到了好几篇当年的报道——说来好笑,这还是他第一次搜这些。
这件事当年闹得轰轰烈烈,有很多报道。
他们说叶夏害了特警恋人,说叶夏是绑架犯的女友,说叶夏这是报复行为,说叶夏对特警开了三枪,还有比较脑残的说特警站住没动让她打了三枪。
陈述厌想点进去仔细看看。可叶夏两个字如同诅咒,让他横竖都不敢点进去,连手指都在抖,哆哆嗦嗦的像得了帕金森。
他仿佛又听到了叶夏在他耳边咯咯咯咯地疯笑,笑得他脑子都一阵阵嗡嗡响。
最后,手里的手机从他颤抖不停的手中掉落在地。
陈述厌这才发现他的手已经抖得不像样了,呼吸也乱成一团,不知什么时候哭了出来,眼泪正顺着脸颊往下慢慢淌,止都止不住。
布丁发现了他不对,早就跑到旁边呜呜嘤嘤地蹭他碰他安慰他了。
陈述厌慢慢蹲了下来,握着抖如筛糠的两只手,在原地深呼吸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