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琢眉目淡漠:“嗯。”
程方雪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虽然这次手术成功了,但老爷子一直在熬,也已经是在勉强吊着命。
他知道这一点,所以这段时间推掉了所有行程。
对于这件事,他们乃至程方雪本人,都早有准备。
程、顾两家的关系很复杂。两家本就是世交,顾如琢父母还在世的时候,顾氏比程氏先一步占领传媒业资源,他们夫妻二人,本身也是业界如雷贯耳的大腕,影视制作、艺人签约……传媒业的无数分支,都绕不开顾氏的名字。
是顾氏扶着程家,一步一步地从传统传媒拓宽人脉,最后转型成为大传媒公司。
只是好景不长,顾如琢七岁时,父母双双车祸身亡,当时一度轰动占领了所有新闻的大版面。
所有人都在关心顾如琢的去向,最后是程方雪出来,在媒体前护着顾如琢,把他带了回去。
程方雪一共有三个儿子,最小的程馥没什么出息,为人风流,还在外乱搞,一事无成。但他的妻子金琳却是人人称赞的好媳妇,为人温柔和善,内外都能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程方雪甚至放心将自己的股份交给她打理。
那时顾如琢被带回程家,是金琳照顾他。
金琳说:“阿姨的宝宝也和你的爸爸妈妈一样,去了天堂,以后你就当我是你的妈妈,好不好?”
顾如琢望着她,没说话。
女人的面庞温柔而小心,还带着多年劳碌带来的疲惫。
他知道她的亲生孩子早夭,程馥又在外边弄出了一个私生子。
私生子的母亲听说是剧团出身,漂亮又精致,应有尽有。
而金琳已经年老,她年轻时也是高门出身,知书达理,温婉柔和,但如今,也就只剩下了一个温婉柔和的评价。
这些传言,所有人都听得到。有人说:“人老珠黄了,难免的,这个身家的人,谁不偷腥?我是男人,对着黄脸婆也提不起兴趣。”
金琳或许也知道这些传言,但她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她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后来程家班的少年们越来越多,她也一并照顾着他们。只有她会给这些想自由想疯了的少年们打掩护,再在深夜叫人开车去接他们回家,一个个地安顿好他们,如同每一个平凡普通的母亲。
他们师兄弟几人,家中的大人基本都有要事在身,送他们来北派班子里,除了学戏,更多的也是想捶打他们的心性,再在程老爷子这里搭上一个人脉。
她在这群少年的眼中,就是最美丽的女人。
顾如琢从十岁时的某天起,开始问她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去公司的时候,不能带上我?为什么我的家长会,你不能来?为什么我不可以真的是你的孩子?”
“傻孩子,你是顾如琢啊。”金琳温柔地笑,“顾如琢,注定光芒璀璨,这样你……是不能当程家的孩子的。你就是你,你的路比其他所有人,都会更加长远。”
“那好,我会当好顾如琢。”
顾如琢认真地告诉她,他还很小,但眉目间已经透出逼人的凛冽与明丽,“没关系,哪怕我不是你的小孩,抢了你东西那些人……我会让他们全部还回来。”
那是起他就算过,欠她的都是哪些人,要怎么让他们还。
那个当小三的女人,后来听说自、杀死了,算是报应;程馥被一步步架空了在程家的资源,又因为玩得太过染了病,从此只能仰仗顾氏鼻息生存,当个废物。
还剩一个小的,听说名字叫程不遇。
他那时想,这个人最好永远不出现在他面前,否则让他遇见他,他一定、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
VIP室内,电话会议。
“小顾总,从私人角度上,我理解您的孝心,对老爷子的感情也十分深厚,但是这是股权交接的大事,又涉及到老爷子的身后事,你毕竟不是程家人,之前也一直是代理执行董事会事务,对不对呢?”
深蓝投影的另一侧办公桌上,围着一群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个个面容凝重,气氛沉肃。
石亭在一边听得皱起眉,欲言又止。
顾如琢仍然靠在这一边的沙发上,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丝毫变化:“话是这么说,但老头个人的意愿,你们是打算不尊重了么?老头是艺术家,企业家是他的次要身份,他的后事如何处理,谁来处理,师门重于子亲,这是老头亲口说的。他一辈子,把北派的传承看得比命还重。这是论理,起码是我是有理的吧?”
对面面面相觑。
顾如琢仍然微笑着:“要是论心的话,那就更有的说了,老头这次入院,我们师兄弟六人接连赶回国,守在床前,前前后后来看望的人里,我一个姓程的都没看到。我寻思着,三位叔伯都没死没伤,不知道是什么大事,让几位长辈半点都抽不开身呢?我是不想让老爷子的葬礼,闹得太难看。”
“如琢,你是小辈,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程御的脸先绿了,“老爷子唱戏时,还教骂人?这是咒人死伤……”
顾如琢没有说话,还是笑,但他的神情中透着某种阴寒与凛冽,看得程御直接不敢再说下去,另一边的人都噤声了。
顾如琢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其下意思,再进一步,就要撕破脸皮了——这表示顾如琢在关于程方雪的后事处理上,寸步不让。
程家是名门,程方雪是老艺术世家代表,外界的声望尤其重要。
顾氏向来压程氏一头,顾如琢不想把事情闹大,单纯是为了老爷子的体面。
但也因为这最后一重顾虑,程氏董事会反而抓住了突破的机会。
程方雪的葬礼怎么办,谁主持,谁扶灵,谁在现场哭得最惨——都是值得上新闻,被公众确认为程家继承人的时机,现在人人看着老头子只差最后一口气,都是蠢蠢欲动。
另一边,排行老二的程毓皱起眉——他年过五十:“小顾总,你不必把我们想得太过激进,我们确实只是担忧,老爷子虽然指定你扶灵,但这到底不合规矩。我们是祖宗行当起家,开班前尚且要拜神,白事上如果真没有一个程家人带头起灵扶灵,这说出去,怎么都不好听。”
石亭一向胆大心细,此时他在旁边听得心浮气躁,起身去开窗。
晚风透过来,带着微凉的雨丝拂进窗内。这边正对医院最安静的护理区,中间是一片遮阴棚,旁边种着一片整齐的绿植,一列共享单车停在那里,有一个身形挺立的青年正在冒雨锁车。
隔着这么远,仍然能看见那青年低头时白皙纤瘦的脖颈。
石亭忽而压低声音说:“师哥。”
“嗯?”顾如琢回头,比了个手势,先暂停了视频会议,随后问他,“怎么了?”
石亭说:“有一个人,既是师门人,也是程家人,他可以跟我们一起扶灵,师哥,你记得吗?”
第15章 大雨晕倒
“什么意思?”
顾如琢先暂停了电话会议。
石亭往下指了指:“我刚看到一个人,不确定是不是他,敬城是挺小的,哪怕不在一个地方了,还是每天都能碰见。”
顾如琢微微一怔,随后快步走到窗前,跟着往下看了一眼。
但程不遇已经不在那里了,只剩下一片寂静的雨声,外边是烟青色的天幕。
“师哥,你不喜欢他,他是私生子,也不配这个位置。我们都知道,不过如今为了大局,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一下这个办法。”
顾如琢沉默着。
石亭看着他的表情,知趣地闭了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算了,就他如今……也未必适合再回程家。我们……再看看吧。”
*
程不遇骑车到一半,天空中忽而飘起了细细的雨丝,天幕灰蒙蒙的一片。
他才想起来天气预报说这段时间都有雨,他出来前忘了带伞。
初春的雨丝和冷风仿佛要顺着衣袖和领口的缝隙渗入骨髓,程不遇打了几个喷嚏,身上有些发热,脸上也浮出一层薄红。
最近换季温差大,他又连着好几天泡在舞蹈室,大概是感冒了。
程不遇骑车到了医院,锁车进门。这里依然和上次一样,黑压压的一大片人。
他去了上次的门诊,值班医生正好是上次的那一位,明显对他的颜值印象深刻:“哦哦,是你,上次的伤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程不遇说:“好像有点发炎。”
医生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表情也随之严肃起来:“怎么弄成这样的?你是每天在用砂纸磨伤口?”
程不遇自知理亏,声音虽然仍然冷冷清清的,但稍微小了一点:“跳舞跳得。”
“还在发烧呢吧?”医生很熟练地说,“着凉还感染,给你开三天消炎针,每天过来挂。”
程不遇想了想:“可以不打针吗?我的学校离这边有点远。”
医生瞥他一眼,更严肃了:“小朋友,这不是图个方便的事情,是你伤在膝盖这个地方,伤口又磨得这么深,感染了下一步你知道是什么吗?不要把自己弄到需要清创的程度,早点挂完水早点好,这才是真省事。”
程不遇垂下漂亮的眼睫,小声说:“好。”
医生给他开了单子,程不遇起身拿去输液区,安静坐下来。旁边的人望见他脸色绯红,不由得担心地问一句:“你没事吗?”
“没事。”程不遇头脑还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发烧,他掏出口罩戴上了,对那人笑了笑,“一点小感冒。”
微凉的药液输入血管,程不遇把自己缩起来,歪头靠在低矮的椅背上,打开了手机。
他发送给技术部的短信还没有被显示已读。
他发的几个视频的数据仍然在缓慢增长着,弹幕数量和评论数量都在持续上升,但点击量似乎静止了,爬升速度极其缓慢。
群里有人问他:“小程小程,今晚开播吗?”
程不遇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到有些滚烫,打字回复:“看情况,到时候会提前通知大家的。”
“好耶!!希望能看到直播!好几天没见到你了,好想你!”
“是的是的,这两天我已经把视频N刷了,昨晚深夜直播又没赶上,唉。”
……
与此同时,程不遇清了一下私信和消息。鲸鱼直播UP大群里,有十几个人向他发来了好友申请,程不遇看了一下,都不认识,而且大多都是游戏区的。大约因为自己是新人,所以这些人习惯性地扩充了一下列表。
他都通过了。
输液部在一楼,外面很吵,隐约可以看见又有人群围在了一起。
身边有人议论:“又是媒体?”
“对,还是来堵顾如琢的。”
“也是不容易,这些媒体天天来,也没见到真堵到顾如琢真人嘛,虽然有保安维持秩序,也没影响到咱们什么吗,那些媒体一通瞎忙活,真能拍到什么?”
“是顾如琢爆了新的绯闻出来,加上顾如琢的师父说是也在这里住院,他们当然要堵了。不过传说也有可能在其他家医院,顾如琢到底在不在这里还未可知。”
“绯闻,就是那个新拍了电视剧的小花?”
“是的,今天早上才出来的消息,现在已经传遍了。”
“是真的在一起了吗?那个人掏出手机看了看,点进热搜之后一脸疑惑,“长得也就这样吧,虽然漂亮,但是和顾如琢不太搭。”
…………
程不遇觉得有一点困。
或许是因为在发烧的原因,也因为这两天体力消耗过度,抱着自己的书包尽力缩在椅子上闭上眼想要入睡。朦胧间一切声音都远去,外边的喧闹声渐渐模糊。
最后将他唤醒的是手机的振动。
程不遇睁开眼,刚好望见手机的屏幕熄灭了下去,上面显示着几通红色的未接电话。
这些未接电话都来自同一个号码,程不遇看了看,觉得这号码有一些眼熟,翻开通讯录才发现这是昨天顾如琢带他去吃宵夜前,打给他的那个手机号。
程不遇犹豫了一下,按了回拨键。
电话刚刚拨通,对面就接了起来,顾如琢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沙哑而冷淡,背景音中透着雨声。
“你现在在医院?”
程不遇看了看人来人往的门诊部,“嗯”了一声。
他不知道顾如琢怎么知道的,但他也懒得问。发烧的疲惫和缠绵的困意仍然将他包裹着,这一声低而软,听起来带着一些奶味儿,像是刚刚睡醒。
他打起精神,准备听听对面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找他,但是他等了一会儿,电话却突然挂断了,对面只剩下漫长的忙音。
*
“师哥,我刚让人下去问了一下,程不遇是伤口感染,好像还有一点发烧,正在大厅里挂点滴。”
顾如琢静静地听着,没什么反应。
石亭挂掉电话,眉毛也跟着拧起来。“他又生病了?”
他们师兄弟几个人都知道,程不遇的身体一直不算是太好,他刚到程家时白净瘦弱,感觉一胳膊肘就能撂倒,轻轻一碰就折了。
“我说怎么回事呢?他两天发了三个翻跳视频,4个剪辑视频,开了三场直播,这个频率就是铁人也受不了。”
另一边工作人员也发来了程不遇的近况报表,石亭翻阅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对顾如琢说:“他现在应该在冲刺鲸鱼平台的破壁计划,所以才这样紧着赶着发布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