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天鹤接到电话时便已经隐隐猜到苏知云这次犯的不是小事,他要苏天麟先稳住苏知云,自己则联系好了一家保密性极强的私人医院。
与一脸严肃沉闷的苏天鹤不同,苏知云坐在了椅子上,他抬着头望着天花板,口里嚼着橘子味的口香糖,神情并不显得紧张,也没有不安。
明明刚刚还一副要跟他们拼命的架势。
苏天麟情不自禁地这样想。
两人为了将顾泽欢带走可谓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苏知云就像发了疯一样,不准任何人靠近他们两个。
到头了三人身上都挂了彩,苏天麟也没想到苏知云竟然敢对他动手,打着打着也生了些火气出来,下手渐渐没了轻重。
一家老小几个人坐在急诊室门外,沉默不语。
周遭偶尔有人投来怪异目光也当做没有看见。
苏知云伤势最重,浑身挂彩,严重的右眼还打了绷带,他却是最轻松的一个,与其说是轻松,倒不如讲很无所谓。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完好的左眼被灯光一照,几近显出一种玻璃般透明的质感,眼睫眨了两下,然后便看向苏天麟不动了。
苏天麟对上他的眼睛,几乎要被他动也不动的眼珠子盯得发毛,掉下来一层鸡皮疙瘩。
苏知云不太正常。
虽然从外表上看,他实在是很平静,很若无其事,除开那浑身都伤痕,看起来只是一个处于叛逆期的普通少年。
但是他的眼睛是麻的,木的,冷的,没得一点儿精神。
他的灵魂仿佛都一起飘了出去,在苏天麟看不见的地方晃荡,有那么一瞬间,苏天麟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错觉。
他觉得苏知云早就猜到他会来,早就设想到了这一切。
这都是他预想之中的事情。
所以此刻他的灵魂并不在这里,而是飘到了其他地方,以一种挑剔的、默然的、旁观者的态度注视着他们。
他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了脑子里。
太荒唐了。
苏知云没有理由要这么做。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已经有一个小时见不到顾泽欢的苏知云头渐渐低了下去。他唇色有些发白,因缺水而起了层死皮,他用牙齿去咬、去舔自己的嘴唇,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嘴唇会干裂出血。
一旁的护士小姐观察了他许久,从饮水机那倒了一杯温热白开水。
苏知云好像没看见那双伸过来的手一样,戴着帽子,头仰着,大半脸遮在阴影里,只露出下巴和嘴唇。
护士有点尴尬,讪讪地将水杯收了回去。
苏天麟看见他渐渐开始发颤,然后低下头去,连着铁椅子都一起不堪重负地战栗,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啪嗒。”
“啪嗒。”
轻响了两声。
有什么从苏知云低垂的发丝间滴了下来,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那是一滴血。
苏天麟瞳孔骤然放大了,他走了过去,一把将苏知云扯了起来。
因为骤然见到了光亮,苏知云的眼睛不自然地眨了一下,只是目光依旧是涣散的,他神经质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咬得鲜血淋漓也没反应,仿佛不觉得痛似的,齿间发出古怪的咯吱声。
若是留神仔细听,还能听见他在小声地叫一个人的名字。
苏天麟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揪紧了苏知云的领口,狠狠地给了他两个耳光。
“你给我清醒点!现在做出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给谁看?!”
苏知云挨了那两下,额头上的伤口又裂开来,往外渗血,他脸色发白,一言不发,冷汗浸透了黑发,看起来虚弱不堪。
闻讯赶来的医生和保安连忙拉开了他们两个,护士看了眼苏知云额头上的伤口,有些不满地回头瞪了苏天麟一眼:“你们搞清楚,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打架斗殴的地方。”
“这里还有许多需要静养的病患,请你保持安静和平静!”
这两个耳光反倒像是把苏知云打醒了,他眼睛渐渐有了聚焦,靠墙坐了下来,尝到自己舌尖与嘴唇干涸得几近枯死,有血腥味。
过了许久,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那手指被他自己咬的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奇怪的是当时不觉得痛,过了这么一会儿痛觉好像渐渐复苏了,一抽一抽地疼痛。
连着心脏一块隐隐发痛。
良久,苏知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会死吗?”
苏天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你当初下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些。”
很显然苏天麟误解了苏知云的意思,他以为苏知云问这话是在后悔自己对顾泽欢做下的事情。
其实不是。
苏知云一点儿也不后悔。
但他也没有将这些说出口,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皮筋,将自己因为沾满灰尘血渍而打结的头发扎了起来。
“没关系,如果他死了,那我也会死。”
苏天鹤等了许久,没想到就等到苏知云这么个回复,气血翻涌,眼睛都变得通红。
“我看你真的是彻底疯了!”
苏知云并不理睬苏天鹤,那些尖锐刺耳的话进不去他的脑子里,他只是低头亲吻手心里的永生花玫瑰耳饰。
那是他先前买的,剩下的一只被他强行戴在了顾泽欢的耳朵上。
“我会很乖,做个好学生。”
他这么自言自语,良久,又仿佛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是的,甜蜜地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真的是很好看的,软绵绵的,眼睛弯弯的,一点儿也不像个小疯子。
手术快结束的时候李妍娇才姗姗来迟,她原本不想来,也并不想见到苏知云,只是在听到自己宝贝的大儿子也受了伤之后才慌忙赶来。
她原先是很自持优雅的人,见过她的人无一不称赞苏太太的漂亮体贴,失去了小花之后才变得有些神经质起来,大喜大怒。
李妍娇穿着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跑向坐在一旁的苏天麟。
高跟鞋把地板敲得铛铛地响,在寂静的医院里甚至有点儿过分刺耳。
她一眼就瞧见了破了相的苏天麟,眼泪轰地就下来了,将个子比自己还高出一截的苏天麟紧紧拉过来揽在自己的胸口,又气又心疼:“乖乖,妈妈来了,不要怕,不要怕。”
苏天麟原本看见李妍娇是很高兴的,只是笑容还没牵起来就遭李妍娇紧紧抱在怀里了。
他已经是个成年人,早就知晓男女之别,对于母亲这样过分的亲昵和保护有些无所适从,被抱了一会儿后,尴尬地从李妍娇的怀里挣出来。
“我没事,妈,现在还在外面,你也注意点。”
李妍娇看完了苏天麟,确保对方没有大碍之后才去看一边的苏知云,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很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你还是不是人,把你哥打成这个样子?他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这么欺负他?”
“还是我们苏家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祸害我们?”
她声音也逐渐高涨起来,怒气磅礴,膨胀到极致几乎令人有一种陌生感。
苏知云离他们很近,耳朵几乎要因为过高的分贝而产生耳鸣。
只是他却没看他们,低着头,右眼如同猜晓到李妍娇的到来似的,开始发胀发热地疼。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李妍娇没来的时候还一切平静,现下到了,每质问一句,苏知云身上的伤口就开始疼痛一分。
他看见李妍娇脚上穿错的那双鞋子,闭了闭眼睛,从骨子里往外弥散出疲倦。
李妍娇一向是极为注重自己仪表的人,竟然有一天也会心思大乱到连鞋子都穿错了。
苏天鹤没说话,对于李妍娇的质问不置可否,或许他也有相同的疑问。
苏知云又往后靠了靠,不去看他们两个,也不去看头顶上的灯,仿佛想彻底龟缩在自己的世界里。
沉默并没有让李妍娇的怒气下去几分,反而助长了她的气焰,一言不发的苏知云在她的眼里是典型的非暴力不合作。
于是她更加生气了,甚至开始动起手来。
然而即便是这样苏知云也不反抗,他也不说话,好像不觉得那手指戳到伤口上痛,不觉得那头发扯得头皮发疼,也不觉得那话语砭骨,字字珠玑。
护士小姐远远地看着,觉得少年像一条伤痕累累、孤立无援的小狗。
没有人在意他的伤。
他们都在问他的罪。
……
顾泽欢醒了,他睁开眼看见了一张陌生的、和蔼的脸,属于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头发烫成了香槟色的短卷,乱蓬蓬的。
护工阿姨看见顾泽欢醒了,非常惊喜,连忙倒了杯水给他。
“你总算醒了,哎哟,睡了这么久,饿了吧,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他看见自己吊高的、打了石膏的腿,什么也没说,只是喝了口温水,他的嗓子又疼又干,好像叫烈日暴晒的龟裂的土地,要往外渗出血 尝一尝都是血雾弥散的味道。
床边放着一大束沾着露水的白色百合花,鲜嫩的过分,顾泽欢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喝了口水。
大约过了几十分钟,苏天鹤赶了过来。
顾泽欢是没见过他的,但是看见他也不觉得惊讶。
反倒是苏天鹤觉得尴尬,他正在思索该用什么样的状态去面对这样一个叫苏知云害得伤痕累累的少年。
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从未向其他人道过歉,更遑论祈求他人原谅这种事。
他看着顾泽欢的腿,实在是说不出帮苏知云辩解的话。
苏天鹤有点儿后悔,早知道应该叫秘书来处理这件事情,或者是李妍娇,不管是谁,都要比让自己来面对这样尴尬的局面来得好。
但他又无比清楚这件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因为这实在是一件丑闻。
在来之前苏天鹤已经派人调查过顾泽欢了,他想到少年现在无所依靠,监护人在不久之前过世,心中竟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样没有依仗的、又是孤身一人的学生处理起来,总要比其他人来得简单。
他仔细地、认真地打量着顾泽欢。
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孩子,漂亮得有点儿邪门,苏天鹤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顾泽欢和苏知云有点儿像。
但到底是在哪像,在他还没想明白的时候,对方就开口了:“我的腿会留下后遗症吗?”
“好好修养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苏天鹤说得有些含糊不清。
实际上他也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肯定,医生说是粉碎性骨折,没有及时治疗,可能会有几率留下后遗症。
但是苏天鹤肯定不会这么说,他是来封少年的口的,并且需要以最低的影响让他不能开口,聪明的商人不会给对方有加砝码的机会。
他不知道苏知云为什么会那么对顾泽欢,他其实没那个心情去考虑,他想反正苏知云一直都是这样的,莫名其妙。
说不准只是顾泽欢哪里让他不开心了。
至于到底是为什么,苏天鹤并不太关心。
苏知云实在太能折腾了,从小到大添了无数麻烦,性子还阴郁古怪,在上次摔死乐乐之后,家里的氛围更是降至了冰点。
苏天鹤揉了揉眉心。
他虽说一直不太管着对方,但是在衣食住行上也自认从未亏待过他,也不知道苏知云究竟怎么养成了这么一个不讨喜的性格。
李妍娇一看见苏知云就会变得神情激动,动辄摔东西打人,苏天麟更是对苏知云态度生硬,有时候为了躲苏知云甚至连家也不愿意回来。
苏天鹤在公司的时候被一大堆事情折磨的焦头烂额,回家了还得忍受李妍娇跟苏知云的争执大吵。
虽说苏知云一般不说话,任由李妍娇挑刺打骂,但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叫人实在很难看了有好心情。
他想着想着,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出神,又
把注意力重新转到了顾泽欢身上。
对方也没看他,而是拿了张模拟测试卷在做。
苏天鹤有些愧疚:“同学,你放心,你在医院好好休养,学校那边我会帮你请好假的,落下的功课也不用担心,我已经帮你找了附中最好的老师来给你上课。”
顾泽欢也没说话。
病房里的钟滴答滴答地转。
苏天鹤有些尴尬。
顾泽欢做完第一面最后一道题,才抬起头:“苏知云呢?”
“他现在在家反省。”
这是要私了的意思。
也不知道顾泽欢听没听出这个意思来,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又开始翻面做题了。
苏天鹤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开口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窗外的树叶叫风吹得簌簌作响,顾泽欢像是被那声音吸引了,终于抬起头来。
但他的目光也只是蜻蜓点水一样停了一会儿,又移开了,停在了苏天鹤身上。
苏天鹤被顾泽欢注视着,忽然有点儿头皮发麻,这感觉很奇怪,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冒了出来。
那眼神和苏知云的太像,简直像是两个不同的人身体里有两个相同的灵魂。
“我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人待在我身边,把阿姨辞了吧。”
良久,他又移开了目光。
……
苏知云一个人在家,他摸着乐乐,给对方喂狗粮吃。
小狗已经长大很多了,还是奶唧唧的,摸起来温热的,喜欢舔苏知云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