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月依旧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一个大男人,天天缠在阿欢身边,也不怕他嫌你恶心。”
这话叫林禾的脸“刷”一下变白了,他求救似的望向顾泽欢,而对方依旧站在半墙粉月季底下,握着伞的手指都冷白的,和从衣领间露出的脖颈一样,是新雪的颜色。
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顾泽欢说一句反驳的话,不免有些失落。
顾泽欢接了个电话,然后转身对还在等待的两个人说:“我家里出了一点事情,今天的排练可能要往后延迟了。”
还没等林禾柏月说什么,顾泽欢便离开了。
车已经在学校门口等着,顾泽欢拉开车门坐进去,就看见脸色青白的顾天启。中年男人像是倏然老了十几岁,头发都花白大半了,他疲倦地靠在后座上,微微阖起眼:“你奶奶要不行了,赶去看她最后一面。”
顾云秀奇迹般地撑了一年多,直至到了顾泽欢上大学,身体日益衰弱,才不得不住了院,一住就是大半年。
到了后头人已经不太清醒了,醒来的时候就发脾气大喊大叫,说医生护士都要害她,躺在床上就是昏睡,对着顾天启和顾泽欢都喊幺儿,有时候甚至会爸爸妈妈地乱喊,叫人啼笑皆非。
顾天启说完这话,又忍不住去观察顾泽欢的神情,发现对方果真是毫无波澜,心中在失望之余又有些了然。
他早发觉顾泽欢的不正常了,顾泽欢此人用狼心狗肺来形容也并不为过,顾云秀虽然将顾泽欢视为他父亲的替身。可即便如此,吃穿住行,也从未短过什么,甚至一再向众人强调,这顾家以后都是要留给顾泽欢的。
不说流露一点感激,顾泽欢连敷衍也不愿意做,好歹也是为数不多的至亲即将逝世,但从他脸上实在难以窥见任何波澜。
只怕对于他而言,顾云秀与陌生人毫无区别。
这一年多以来,那些以飞蛾扑火一般想要献祭自身的男女不知几何。
顾泽欢就像是瞎了眼盲了心一样看不见那些人脸上心中的情意。
但他也从不拒绝。
仿佛真像是一无所知,纯洁无瑕似的。
毕竟他也不消真做什么,只看谁一眼,或是笑一笑,多的是人想为他赴汤蹈火。
顾泽欢简直像吸食精气爱意长大的精怪,越多人爱他他竟越引人瞩目,令人过眼不忘,他出落得十二万分的苍白、俊美、邪异又古怪。
这美又不干净,多看几眼扎人心脏地疼。
顾天启揉了揉狂跳的太阳穴,忽然有些开始怀疑自己这位年轻的侄子,到底有没有可能是被恶鬼用血喂出来的不祥之物了。
要不然怎么会生得如此好,心又如此冷,寒铁一样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自古以来众人皆易被皮囊所惑,却不知皮囊之下皆枯骨。
顾泽欢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他右手边上放着顾天启给顾奶奶买的白色康乃馨,顾云秀爱漂亮花儿,只有看到花的时候脾气才会收敛几分。
所以顾天启每次去医院的时候都不往给她带一束,从未落下过。
巧的是街边也有个路人抱了束白色康乃馨,只是基调却不是白的,而是很冷淡的雾蓝色,以蝴蝶兰、郁金香、铁线莲球、桔梗、蓝星花、尤加利叶一起扎成一束。
那色调搭配与包装手法都十分高级,很显然是用心准备的,更吸睛的是那人身材极好,个高腿长,窄窄的腰,叫裤子勒紧了,上身是一件月白色灯笼袖,宽大飘逸,行走间叫风吹起来,露出一截手腕。
目测那人身高起码在一米八五以上,没有一米九,头发留的有些短,正在跟另一个青年说些什么。
也就是擦肩而过的功夫,对方忽然抬起头望这看了一眼,车开得快,一下子远了,只转瞬即逝地看见一双狭长的眼睛。
黑色的,眼睫又细又密,衬得那眼眸也更深邃,藏着春水涟漪似的。
“怎么了?”
见顾泽欢看着同一个地方不动了,顾天启往那边看去。
顾泽欢没说话,只是慢慢地将眼睛闭上了。
顾天启以为他累了,也就不在多问。
二人不多时就来了医院,手术室里的灯亮了又暗,医生走出来,取下口罩,直言不讳:“家属还想要抢救吗?说实话,我们认为抢救的意义也不大。”
顾天启脸色更白了,他喃喃问道:“如果抢救的话……”
“抢救也只是多活几天,病人的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了,即便抢救过来,也只是多受几天的罪。”
见顾天启久久不语,医生主动讲:“现在病人还有一些意识,你们要是有什么话,可以去说一说。”
病床上的顾云秀苍白消瘦至极,唯有在见到顾泽欢之时,眼睛才犹如回光返照一般倏然亮了起来,她向顾泽欢连连招手,示意他过来。
“顾泽欢。”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叫出了青年的名字,握着顾泽欢手腕的力道大到青筋暴起,口中呼出的都是浑浊病气,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怕人,竟是十分清醒的样子:“你不准娶妻!这辈子唯有这件事情,你绝不准做!”
“妈!”
顾天启颇为惊愕,脸色青白变幻,精彩绝伦。
而顾云秀丝毫不理会他,眼睛只紧紧地盯着顾泽欢,她龇出一口黄牙,厉声道:“如果……如果你做不到这件事,我死了也要将你带下去!”
“为什么?”
顾泽欢忽然开口了,他罕见露出一点不解神色,对于顾云秀排山倒海一般强势压来的命令,青年只显得疑惑,而并不太意外。
而顾云秀就贪婪地巡视着这张脸,这张与她心爱的儿子相似的脸庞露出的那一丁点难以寻觅的孩子气令她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幺儿,只有想到顾天幺,她苍老疲倦的面庞才生出了一点活力。
“我……不能让这世界上再出现第二个你,或者幺儿了。”
“这是不正确的,也是不正常的。”
她的声音竟显得沧桑又悲悯。
“在您心目中,我不正常吗?”
顾泽欢问。
而顾云秀却没回答他,她的思绪仿佛又在这一瞬间远了,眼眸涣散,好像刚刚那些话就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良久,顾泽欢才听到顾云秀费劲地、断断续续地挤出了一段话:“顾家已经留给你够多的东西了,足够让你过上别人几辈子都过不上的生活。”
“作为交换条件……你并不亏。”
而顾泽欢一言不发,像神魂出窍。
等过了一会儿,耳边响起了顾天启的嚎啕大哭了。
生前强势了一辈子,死前叫病魔蹉跎得不成人形的顾奶奶这么无声而不甘地死去,没有得到顾泽欢的回复让她眼眸瞪得硕大,死不瞑目。
顾泽欢摸了摸眼眶,是干的,一点儿涩意都没有。
他走过去,抚上顾云秀的眼睛。
第一次并未合上。
第二次顾泽欢则讲:“我答应你。”
那双眼睛才无声地、艰涩地叫他合上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小苏要出来了啦啦啦。
第89章 正常
今天天气不太好,淅淅沥沥地下了场雨,冲散了几分暑气,路边上站着一个穿白色灯笼袖,黑色长裤的青年,乍一看像中世纪油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他没有带伞,就躲在街边的屋檐底下,手里一捧雾蓝色的花,在蒙蒙细雨之中盈盈然,那花瓣叫湿气润泽得异常鲜嫩漂亮。
苏天麟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望着屋檐上那一串串滴下的雨珠,伸出手去接。
掌心里很快蓄了一捧。
“你在这里站多久了?”
苏天麟开口问。
苏知云这才低头去看对方,像意识到自己刚刚发呆很不妥,露出了个笑容:“没多久。”
苏天麟看他笑,眉头紧蹙了一刻,但又很快松开了。
“没事别傻笑,难看死了。”
苏知云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是点了点头,异常乖巧地应声。
“好,那我以后不笑了。”
但这让苏天麟更加不舒服了,他觉得自己此刻再开口未免有些一再找茬的意思,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下去。
两人谈话期间,苏知云突然抬起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怎么了?”
苏天麟下意识跟着往后看。
什么也没有。
“没什么。”苏知云垂下眼睫,细雨湿润了他的发丝,连目光都显得晶莹无害:“哥,我们走吧。”
“又不舒服吗?”
苏天麟脸色一变。
“没。”苏知云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掌心贴着苏天麟,冰凉柔软,右手递过去一捧花,像无力攀附的没骨蛇,柔若无骨:“这是之前帮妈妈订的花。”
苏天鹤叫他手指碰到,凉得一哆嗦,紧紧皱着眉,喃喃自语:“大夏天的,你手怎么这么冷。”
他只以为是苏知云身体不好,而苏知云并没有回答。
“我们早点回去吧,别让妈妈等太久了。”
二人回到家之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苏知云进门换了鞋子,趴在楼梯间的金毛串串看见了他,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前身伏地,尾巴炸起,老大不乐意。
“乐乐!别乱叫。”苏天麟轻喝一声:“这都多久了,怎么还不认识人。”
乐乐叫他凶了一顿,变得没精打采的,尾巴都垂了下来,可怜巴巴地呜咽着,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趴在地上好委屈。
“它就是太久没见你了,不认得了。”
苏天麟破天荒地解释起来。
“没事的,它本来也只是小时候见过我。”
苏知云的头发微微有些湿了,顺着发梢滴下了一颗水珠,保姆见了连忙递来一张毛巾,他接过的时候说了声谢谢,又接着讲:“再说了,我也在家待了这么久了,它还是不认得我。”
那语气里分明没有一点抱怨怒气,平静得反倒叫苏天麟不知道说什么。
吃饭的时候,李妍娇见了那花,十分高兴,立即爱不释手地来回把玩。她的容貌相较之前毫无变化,依旧肌肤白皙,下颚紧致,眉眼美艳,叫那蓝盈盈的花一衬,愈发漂亮。
“这是天麟你给我准备的么?”
苏天麟就讲:“这是苏知云准备的。”
一听到是苏知云准备的,李妍娇笑容就渐渐消失了,她松了手,像失了兴致,那花束随着她的动作“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蝴蝶兰都掉了几朵——“吃饭吧。”
苏天鹤也不赞同地摇摇头:“妍娇,是谁送的有区别吗?”
而李妍娇看也不看他,只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手,口吻不咸不淡地对苏知云讲:“妈妈不太喜欢这花,待会你帮我丢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苏知云点了点头:“既然您不喜欢,那我以后就不送了。”
“不是花的问题,是人。”
李妍娇讲。
“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知云。”
她话音刚落,桌上几人脸色一变,只有苏知云始终不见生气,他点了点头,竟异常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知道,都是我的问题,我以后不会再准备了。”
李妍娇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说。
只有苏天麟脸色愈发难看。
吃完晚饭苏知云礼貌地先向众人一一打过招呼。
“爸,妈,哥,我吃完了,可以先上去了吗?”
得到应允之后,苏知云才起身,走到一半,却又像突然记起了什么,转过身来轻声讲:“爸,我想打个耳洞。”
苏天鹤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他手边放着公文包,拇指慢慢摩挲那只破旧的粉色小猪玩偶,烟雾氤氲了他的面容。
苏知云耐心等待着他的回复。
又过了好一会儿,苏天鹤才反应过来,他其实没听清对方说什么,只是料想到苏知云不会提过分的要求,于是一味答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可以,都随你。”
“那我上去休息了。”
“你去吧。”
得到答复苏知云才转身上楼了,拖鞋一阵哒哒响,直至那脚步声彻底远去了,苏天鹤才抬起头往那儿看了一眼。
楼梯间空空荡荡,他往后仰倒在沙发上,灯光映出发白的鬓角,看上去苍老了不少。
“爸。”苏天麟走了过来,欲言又止:“苏知云他……”
“我知道。”苏天鹤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用眼过度使得他大脑沉沉、耳鼻胀痛:“你觉得他有些奇怪,是吗?”
虽然苏天鹤对外宣称苏知云是去外地上学了,但苏天麟察觉到了不对,苏知云这一趟回来之后整个人都脱胎换骨,变得异常的懂事与乖觉。
有时候这份自觉与听话甚至过了头,而显现出一种玩偶般对规矩二字古怪而本能的殷切。
什么学校能有这样的效果。
“你不要多问了,这和你没有关系。”
苏天鹤打断了他,只是深深地嘬了一口手里的烟,呼出一口。
“他现在不是很好吗?又听话,又懂事,不再找人打架,也不惹是生非了。”
那烟熏得苏天麟眼睛生疼,他揉了揉,又听到苏天鹤说:“我从来没有指望他大富大贵,或者有什么不得了的成就,我只是希望他不要走歪路,能够正常的融入这个社会就好,这总不过分吧。”
“您真的觉得他现在正常吗?”
“你不能要求一个人尽善尽美。”苏天鹤不置可否,他掸了掸烟灰,有些无所谓:“至少比起之前来说,他现在正常多了,这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