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开始喝上第一瓶酒,只觉得此时的酒精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充满了解脱的轻松,暴戾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变得心平气和,失声这件事再也困扰不了他,很快粉丝与他互相忘记,后援会解散,正主彻底放飞自我。
几个月的时间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13岁起就在韩国没日没夜苦练,胸怀梦想渴望展翅的那个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神呆滞,举止混沌的酒鬼。
在安谧的前两个月梁迟没有参加过任何课程和活动,除了必要的吃饭,剩下时间都在发呆,有时候会写一些东西,有时候半夜漫无目的地在疗养中心里面神游,走到过那面湖,夜里的湖水倒映明月,很亮,湖边有座水塔,他爬上去过,上面有个锁着的小铁门,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站在塔顶有些晕眩,清风朗月,万籁俱寂,心里有些难得的清明。
最后一个月程澈来了,给他带来可以进组的消息,的确是个好消息,梁迟因为戒断反应和规律生活,整个人胖了一圈,程澈叮嘱他有空多健身,月底来接他,开始充满希冀的新生活。
三个月清心寡欲戒酒生活的最后一晚,下起了小雨。
正是春寒料峭时,雨落在茂密的植物中,入耳如蚕噬,三个月来一直空着一半的双人间,在这一晚来了个不速之客。
梁迟站在阳台上,楼下昏黄的路灯,照着绵绵密密的春雨,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大铁门哐当当推开又合拢,跟着一个白色的担架被抬进了楼。
这两个月梁迟已经见怪不怪,常有喝得快挂过去的酒瘾者被直接送到这里,有时候是家人有时候是警局,把这些人强制送进来,誓要整出个干干净净再放出去。
这样被送进来的人往往在清醒过来后恼羞成怒,为了出去撒泼打滚什么都做得出来,更像个神经病,梁迟见过几个,夜夜在楼下吵闹不休,他想幸好,当初选了最顶层最里面的一间,真是明智。
然而这夜他的房间门被撞开,刚刚送进来的人被抬了进来,直接丢在了空着的那张床上,梁迟皱了皱眉,护工说:“梁先生,反正你明天一早就要走了,这位病人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回回来都这间房,你体谅下吧,我们已经给他打过针,不会妨碍到你。”
护工们退出去,梁迟看着这位病友,已经躺在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皮肤很白,脸上泛着一层醉酒的人特有的粉红,轮廓却是硬的,侧面看上去像雕塑,一寸不多,一分不少,梁迟被人说好看说了一辈子,看到这位新病友的侧脸却觉得自己输了。
第6章 “喝三口,才算数”
这位新病友送进来时已经被护工换上了安谧的疗养服,蓝白条纹,松松垮垮,他侧躺在床上,长睫毛扫着枕头,一条腿从被子外压过来,把整团被子都抱在了怀里。
睡姿还挺萌。
腿是真长,脚也很白,瘦长的脚跟腱,梁迟的眼神一路往上,病号服的领口被扯得乱七八糟,凸出的锁骨内凹下去一大块。
他应该比自己高,但比自己瘦,梁迟想,尤其在自己胖了一圈后。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这人的睡容看得有些入迷,所有人喝醉了睡觉都是这个样子吗?梁迟不知道自己如何,但这位新病友就真的还……挺好看的。
夜又深了些,走廊外仅有的一些人声、脚步声都熄了,楼下也没有人吵闹,春雨催人眠,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房间里的两个人。
梁迟睡不着,开了盏夜灯,躺在自己床上闭目养神,到了半夜口渴,起床倒水喝,他握着水杯坐在自己床上,却是面朝新病友的方向,这人还睡着,姿势都没变过,脸上的粉意褪下去一些。
突然那张床上的人挣了眼,“弟弟,看什么呢?”
梁迟吓一跳,这人的声音有些嘶哑,暗沉,带着刚睡醒时的慵懒,却半分醉意没有,清醒得很,梁迟有些难堪地转过头,还没想好要编个什么理由,这人怎么回事?睡个觉还带透视?
新病友长长伸了个懒腰,又裹着被子在床上卷了卷,似乎并不打算追究梁迟刚刚的无礼放肆,面朝天花板呈一个大字型躺了会,像是在发呆,而后又突然开了口,这下倒是带着几分似醉非醉,“这夜可真美。”
嗯?
他在床上满足地叹息一声,跟着又翻了个身,侧面朝梁迟,说:“春雨灌进大地,万物生长草木发芽,你闻到它们的气息了吗,那是植物正在发情。”
梁迟:“……”这特么是个诗人?
梁迟没闻到什么发情的气息,只觉得这些雨都下进了这人脑子里。
“春天就是用来浪费的,每一滴水,每一寸光,每一个这样的夜晚……”他闭着眼说,过了会再次睁开眼,盯着梁迟:“可惜没有酒。”
“我不喝酒。”梁迟冷淡地说。
这人笑了,反问他:“那你怎么来的这?因为饭吃太多,来戒饭?”
他的目光落在梁迟微圆的腰上,梁迟瞬间炸了毛。
“我明天就走了。”梁迟继续冷淡。
这人听到这句话,继续盯着梁迟看了一会,而后坐起来:“离别,我最喜欢离别,我埋过一箱宝藏,今夜全都给你。”
说着他动作麻利地起了床,却在站直身体的时候晕眩了下,晃了晃,梁迟下意识伸手去扶,这人却踩着八字步奔到了房间门口,打开往外瞧了瞧,又缩回头,在唇间比了个手指:“嘘——有敌人,来,跟哥哥走。”
梁迟一头雾水,这人像风一样扫过客厅,穿过房间,直奔阳台。
他像一只醉酒却轻灵的羚羊,瞬间已经手脚并用地翻出了阳台,梁迟大惊,茫然地想喊救命,却听到他在阳台侧面小声招呼自己:“来这里,快,跟上。”
阳台侧面有一根从天台直通楼下的雨水管道,这人就徒手扒在滑溜溜的管道上,在细雨中仰头,满脸湿漉漉地眨着眼蛊惑梁迟。
梁迟在阳台转圈,艹,这特么什么情况?!这人是个疯子吧?!
水管上的人没等他,自己已经蹭蹭蹭往下滑下去,梁迟一咬牙,这疯子今儿别坠楼死在这了,他也翻出了阳台,依样画葫芦抱住了水管。
冷冰冰的水管贴紧全身,瞬间冷透了心,疯子手脚挺利索,已经稳稳落到地面,正伸手招呼他。
等梁迟落了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疯子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墙面暗影里带了带,这时两个穿着雨衣的巡夜保安走过,一个说“太冷了咱们去屋里暖暖”,另一个说“我那儿还有点酒,整整?”两人说着笑着很快走得没了影。
梁迟有些怔怔,戒酒中心的工作人员以酒渡寒夜,怎么听怎么有些讽刺。
疯子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碰了碰他胳膊:“规矩都是给守规矩的人的,咱们走。”
这话……梁迟来不及反应又被他拽着胳膊带着小跑了起来。
很快到了连路灯都没有的地方,疯子却脚步飞快,熟门熟路,过了会梁迟依稀辨认出来,这是去往湖边的方向。
雨已经小了,树林里埋伏着各种不知名的昆虫声,隐晦的动物声,此起彼伏,白日里平平无奇的树林此时化身为神秘且危机四伏的冒险园。
水滴从树叶上滑落,大颗大颗滴进人的衣衫,脖颈,脚下土地松软潮湿,疯子跑了一阵,突然站住,转头朝身后的梁迟说:“你感觉到没?它们正在宣泄欲望。”
谁们?才一会,梁迟已经习惯了这人的胡言乱语,但此时他被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的确感受到所有的动植物都正生机勃勃,脑子里迸出知名电视主持人兼配音演员的名句——“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繁殖交|配的季节。”
然而他觉得自己是这春夜里唯独置身欲望之外的人,这感觉真奇怪。
疯子要带他去的还不是这片树林,过了不一会又继续招呼他向前,一路经过虫鸣鸟叫,树摇蛙跳,到了湖边。
雨已经彻底停了,夜色深沉,疯子往深蓝色的水塔走去,梁迟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后头,“你要干嘛?”他疾呼。
这人完全不管他,在湖边摸黑找了找,手里拎了块石头单手沿着铁梯往水塔上爬,梁迟站在塔底仰头看着,觉得他分分钟就会一个不留神摔下来,然而这人翻墙越货的本事不小,才轻轻松松滑水管下五楼一样,这会又轻轻松松爬到了塔顶。
梁迟知道塔顶有一个锁着的小铁门,他不知道那里藏着什么,疯子已经用石头把它砸开了,跟着在塔顶爆出一阵大笑,朝下喊:“弟弟,过来接着!”
梁迟一愣,水塔顶部那个人只看得见一个黑影,朝他扔过来一个东西,梁迟慌忙接住,发现是一瓶酒。
跟着,上面接二连三扔下来好几瓶酒,有些梁迟接住了,有些砸进了岸边潮湿松软的淤泥中,也被他拔了出来。
竟然藏了这么多酒!
忽然之间,浓云密布的夜空被风吹过,半只月亮露出来,梁迟搂着一怀抱的酒,看着疯子又从水塔顶上三两下就爬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才是疯了,明明是风平浪静的最后一夜,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跟着这个人跑到了湖边,还抱着这么多酒?
那人跟他一起站在岸边看了看天,湖面清粼粼闪着微光,继续招呼他:“来!”
梁迟都来不及问他为什么这里竟然有酒?哪里来的?整个人就跟被招了魂一样,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走。
岸边有条延伸进湖里的木栈道,梁迟抱着酒跟在人后,疯子跑到栈道尽头,跳进拴在木桩下的一条小船,热烈地朝梁迟伸出手:“来,下来!”
梁迟一怔,月光更亮了些,然而眼前这人的眼睛比月光更亮,像是里面住着星星。
他接过梁迟怀中的酒,把他们随意散在船板上,梁迟犹豫了下,撑住栈道上的木桩也跳了下去。
小船的绳索解开,梁迟手中被塞进一只桨板,两人面对面坐着,朝湖水深处划去。
轻微的水流声在船底荡漾,没有人说话,划了不多会,那人扔了桨板,利落地从船底捞出一只瓶子,俯身用湖水洗了洗瓶身上的淤泥,拧开瓶盖喝下一大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而后将瓶子递到梁迟跟前。
梁迟犹豫了下,还是接了过来,瓶身上的酒标已经被刮得模糊残缺,看不出是什么,他喝了口,发现是朗姆。
看来这人喜欢烈酒,梁迟平日里只喝过过滤后的白朗姆,这种陈年黑朗姆并不是他的喜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温和环境的原因,此时他的口舌尤其敏感,烈酒中的橡木桶和蔗糖芬芳萦绕在唇齿间,倒不觉得烈得过头,只觉得刚刚好。
三个月没碰酒精,咋一口入喉,简直还魂,梁迟脑中冒过一丝惭愧,很快被甩到了脑后。
这人喝烈酒跟喝水一样,两人轮换喝完了一支朗姆,他又开了一瓶,这一次梁迟喝不出来是什么,一口下去口腔又香又苦,对面的人却朝他伸出三根手指,慢悠悠说:“喝三口,才算数。”
于是梁迟再喝一口,又一口。
吞下去的仿佛不是酒精而是恶魔,很快有一种梁迟从未体验过的高潮直冲头顶,他看见漫天乌云化为各种诡谲形状,对面的人笑了起来,凑到他跟前,抢过他手里的瓶子举着说:“这是苦艾,梵高的最爱。”
梁迟维持着最后一点清明,模模糊糊看到一些绿色的液体,那人也连喝几口,说:“你知道王尔德吗,也是苦艾酒的忠实拥趸者,他说喝苦艾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跟喝平常酒一样;第二阶段开始发现这世界的残酷;到了第三阶段你可以看到你所有你想看到的美好东西。他还曾说,酒后走在寒夜的大街上,却感觉大簇大簇的郁金香,在他脚边挨挨擦擦。”
梁迟发着楞,听到旁边人缓缓低声地笑起来:“不知道梵高看到过的星空跟我看到的是不是一样。”
此时并不是晴朗夏夜,也没有漫天星河,只有乌云间隔的缝隙能看到偶尔闪烁的几颗星辰,它们在梁迟的眼中转着圈,跳着舞。
两人仰面躺在船上,随波逐流。
“弟弟,你怎么不说话?”那人又问。
梁迟的确不想说话,他觉得这样就很好,沉默半晌,说:“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唐珙的这首诗实在太应景,梁迟脑子里自动冒了出来,随口而出。
船那头的人似乎也怔了怔,叹息一声,“真好啊。”
船底的酒还有好几瓶,梁迟问:“我们要一直这样喝到天明吗?”
“是的。”那一头的人毫不迟疑。
梁迟略一犹疑,“好。”他说。
然而春夜天气变幻无常,刚刚停了才不到一小时的春雨骤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把沉醉在船两头的人瞬间浇醒。
气温更低了,梁迟打了个喷嚏,“冷吗弟弟?”那人问。
梁迟来不及说话,又打了个喷嚏。
那人起身拿起桨,遥遥朝岸边另一个方向指了指:“我们去那里,那里暖和。”
岸边似乎有一幢模模糊糊的建筑,那里又是哪里?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梁迟来不及问,今夜心情大起大伏,又刺激又舒爽,实在是他二十岁的人生里从没有过的体验。
两人一起合力划到另一侧岸边,一人抱着几瓶酒上了岸,梁迟还是跟在他身后一起往上爬坡。
是一间看起来半透明的屋子,都没上锁,他们轻松推开大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