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就在刚才,他的顶头上司,公司内勤部部长扈伟刚偷偷在他耳边说了八个字:太子监国,要变天了。
江恒星头皮一麻。
这位太子爷的名号他早就听说过,早年留学加拿大,读书期间用了短短两年时间把北美分公司扭亏为盈,第三年实现利润翻番,是个厉害人物。
不止如此,他还在国外创办了自己的高科技公司,主攻芯片研究和新能源开发。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已经是在科技界叫得上名号的人物了。
高利润伴随的是高压榨,这位太子爷一向奉行国外那套狼性竞争法则,手腕相当铁血,据说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 “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
公司里老早就传他要回来继承家业,但谁也没想到昨天他突然就空降在公司,还和董事会的几个元老吵了一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吵架的内容多少也流传出一点,其中最符合人民群众关切的内容就是——裁员。
江恒星所在的这家公司是国内老牌房地产企业,口碑高信誉好,老早就上了市,效益一直很不错。
老董事长随和,对下属要求不高,只要按时按质量完成工作,他不会去管你究竟是 996 还是 955.
工作环境宽松,待遇也还不错,留在公司里的人一个个的都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在这干到退休。
现在裁员的风放出来,可不就搞得人心惶惶的么。
尤其是中年职工,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房贷车贷要供,更是不想也不能被辞退。
扈部长摸了摸自己所剩无几的发帘:“小江,自求多福吧,我准备往别的公司投一下简历了。唉,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维持现在的薪资水平……”
江恒星看着扈部长既不伟也不刚的背影,心里堵得慌。
那种心情就像,原本一汪平静无波的湖泊,里面各种生物生活得好好的,偏偏龙王的傻儿子即位了,搅波弄涛,搞得大家都不好过。
他还打算下个月竞选后勤部副部长呢。
他们后勤部一共五个人,一个部长四个小兵。四个小兵里一个脚断了、一个得癌症、一个生孩子,所有的工作都落在江恒星身上,他要当这个副部长也实在没什么问题。
但太子监国,必然会冻结人事关系,恐怕接下来的竞选之路会出岔子。
江恒星搅了搅手里的咖啡,忽然有点讨厌这个素未谋面的太子爷。
后勤部多是些杂活,时忙时不忙的。江恒星无心工作,一上午了就打印了几份资料,剩余时间都在对着电脑发呆,心想横竖太子爷的手伸不到后勤部,那他摸一会儿鱼也没什么。
快到上午的时候,扈部长突然给他打电话,要他订个自家集团旗下的宴会大厅,准备今晚给太子爷,或者说新总经理,接风洗尘。
扈部长特意嘱咐了他今晚要全程跟进,江恒星应下,心里更烦了。
既然要全程跟进,那就意味着他没办法去幼儿园接大福了。
他们家虽然名义上拥有一整栋楼收租,但他爸妈却只留了一套房子自住,剩下的都分给了兄妹俩。老两口还拒绝了他的房租补给,至今仍在工厂上班,忙碌又勤恳,因此照顾大福的重任也就落到了他身上。
他要是没办法接大福,就得让他妈请假,比较麻烦。
想到这,江恒星更烦那个什么狗屁太子爷了。
再烦也得伺候。江恒星中午吃完饭就去了集团旗下的酒店,定人数、定标准、定酒、布置…… 全套忙下来,刚好到了晚饭时候,陆陆续续有公司的人到了,他又得忙着迎接。
这次晚宴,集团中层以上的干部几乎都来了,足足坐了十几桌,闹哄哄的说着热闹话,都翘首盼着见见这位传说中的铁腕太子。
江恒星把最后一位中层领导接引到座位上,刚好接到老扈的微信消息,让他抓紧时间去后台吃口盒饭,吃完了赶紧再回来。
虽然领导都这么发话了,但江恒星是不敢消失那么久的,生怕哪里出了岔子,再惹得新老板不高兴。
那别说副部长了,保不保得住工作都两说。
他去后厨点了份盒饭,端着进了宴会大厅,找了处不起眼的柱子躲着,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留意着大厅里的情况。
刚吃几口,大厅的门就被人从两边拉开了,全体人员登时起立,掌声雷动。
江恒星虽说讨厌这位新领导,但还是好奇他长什么样子,便躲在柱子后面偷偷地往那边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把嘴里的饭都喷出来。
新老板挥手拒绝了服务生的指引,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大厅,一边抬起左手向大家致意,一边大阔步地迈向主席台。
他身量奇高,腿长腰细。上身穿了一件黑色衬衣,袖口规规整整地挽到上臂,下摆束进修身西装裤中,显得整个人干净利落,精英范十足。
从大门到主席台不短的距离,他只用了几步就走了上去。先是扫视了一圈台下,然后才开始慢条斯理地进行自我介绍:
“各位群英的同事们,大家晚上好,我是周榭。”
……
台上的新老板还在滔滔不绝地发言,台下的江恒星已经是冷汗涔涔。
这次他听清楚了,他叫周榭。
不叫球鞋。
这毕竟不是正式的任职会议,所以周榭在台上简单说了几句便下了台,落坐在首桌的主位。
老扈在厅里找了一圈江恒星,愣是没找到人,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去通知服务员上菜。
直到菜上齐,江恒星依旧躲在柱子后面撒癔症,脑子里想了无数种被辞退的理由——比如说明天进办公楼先迈了左脚,比如说后勤部不欢迎卷毛,比如说公司不招一米七二以下的男生……
“你干嘛呢!” 老扈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嘴里骂骂咧咧的,“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发微信也不回,躲在这抽什么风!”
江恒星看向老扈,一想到明天就要被辞退了,又想起他对自己的好,不由得悲从中来:“部长……”
“部长你个头!” 老扈恶狠狠地打断他,“你再不去催酒,别说部长了,明天咱俩一起滚蛋!”
他掐着江恒星的后脖颈,直接把他从柱子后面拖了出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十瓶人头马、十瓶百加得、十瓶 53 度飞天,再上 20 箱随便什么品牌的红酒,快去!”
江恒星乍一见光,有些心惊胆战地看向首桌,却发现那里只剩下几个董事凑在一起说话,主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
周榭走了。
避免了直接被他看见,自己说不定还能多在公司留几天。
江恒星稍稍松了口气。
“快去!” 老扈在他身后又推了他一把。
江恒星连连答应,小跑着往大厅门口走,刚拉开大门,就一头扎进了一个宽阔的胸膛里。
鼻尖有些痛,扑鼻而来的是混杂着白酒的馥郁和洋酒的浓洌,还有淡淡烟草味的复合香气,很好闻,很性感。
“对不起对不起……” 江恒星赶紧给人道歉,一边揉着鼻子一边抬头看向来人,随后动作一僵,剩下的话被卡在了嗓子眼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周榭眼睛里的惊喜一闪而过,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向江恒星,眼神里盈了笑:“又见面了。”
江恒星却没注意到这个,他此刻正欲哭无泪,心道还是不要见面为好啊。
老扈从屋里探出头来,“江恒星!你傻站…… 周总?!你你你你你…… 江恒星,你堵着周总做什么!”
江恒星反应过来,连忙摆手:“我我我我我没有啊……”
扈伟刚觉得自己一定是闻酒味闻昏头了,他居然看见周总十分短暂地笑了一下。
“嗯,你没有。” 周榭低头看向江恒星,“那是我堵的你?”
江恒星:……
江恒星:大哥我错了。
江恒星:大哥你不要这样。
等他把酒拿到大厅的时候,周榭早就坐回了主位,正在笑呵呵地接受几位高层排队敬酒。江恒星偷着看去,不管是白的还是洋的,周榭皆来者不拒,三口一杯,流水似的往肚子里灌。
老扈拆开两瓶茅台塞他手里,示意他送到首桌上去:“你要是再搞砸了,今晚就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江恒星犹豫着看向首桌,发现周榭正歪着身子跟一个董事凑在一起吞云吐雾,便咬了咬牙,默念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就义似的往那边走去。
手里端着手榴弹,啊不,端着白酒送到首桌上,江恒星对主陪的副总耳语了句 “戚总您的酒”,刚一转身,手腕就被人握住了。
江恒星的呼吸一滞。
他低头一看,正好对上周榭微微泛红的眼。
江恒星脑子里瞬间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不会老板要在这就宣布炒了我吧……
周榭半天没说话,只盯着他不松手,江恒星不敢挣脱,只得微微俯下身子战战兢兢地问他:“周…… 周总您…… 您有事?”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江恒星能闻见周榭身上非常浓烈的酒气。
周榭扯了扯嘴角,不答反问:“能喝酒吗?”
江恒星啊了一声,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能…… 能喝一点儿。”
“行。” 周榭冲身后的服务员一摆手,“给他搬个椅子,坐这,替我喝。”
江恒星:?
旁边的戚总笑了声:“大侄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今天来这里的都是群英的功臣,大家要敬你的酒,你不喝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让这么个小年轻替你喝呢。”
周榭按住惴惴不安要站起来的江恒星的肩膀,把他往座椅上压,眼神却看向戚总,笑呵呵地说了句:“戚叔,他喝跟我喝是一样的。”
他的手指很凉,掌心却滚烫,压着江恒星的力道不大,但却莫名地给他一种力量。
江恒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回了江恒星一个微笑,手指还在他肩膀上捏了几下,像是安抚。
“咦,那怎么能一样。” 戚总的眼睛瞪得溜圆,“他算什……”
戚总的话没说完,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脸色憋得有些发白。
他骤然住嘴,首桌上的其他人也都停下了交谈,抬头看向他们。而时时刻刻关注着首桌动向的其他桌也都立即停止了喧嚣,整个大厅忽地安静下来,一时间落针可闻。
处在风暴中心的江恒星再迟钝也明白了点什么,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老扈的方向,然后就看见老扈惨白着一张脸,脸上分明写满了:“你完了,你今晚就可以滚蛋了……”
江恒星欲哭无泪。
周榭显然很满意大家的反应,他低头给自己点了根烟,点烟时垂下了眼皮,敛去眼中的厉色,再次抬眸时又换上了一幅笑脸。
他拍拍江恒星的肩膀:“小羊,戚总这么给你面子,你不敬他一杯酒吗?”
戚总的脸色很不好,但江恒星显然更怕把手压在他肩膀上的周榭,他硬着头皮往自己的酒杯里添满了茅台,双手举起来递到戚总面前,都不敢看他脸上的表情:“戚…… 戚总,我敬您。”
说完,仰头直接干了一杯三两的白酒。
辛辣的味道从嘴巴一路烧进胃里,呛得他眼泪鼻涕一起出来了。
“嚯,小羊好酒量。” 周榭笑着看向戚总,用眼神指了指他桌上的酒杯,“戚叔,小羊都敬您了,您不喝?”
戚总的脸色更白了,后槽牙咬得死紧,拉锯了片刻后,忽然端起了酒杯,把酒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然后重重地把酒杯拍到了桌上,玻璃高脚杯在他手里应声而碎。
周榭却跟没看见他后面的表情似的,终于收回了手,缓缓地拍着巴掌,“戚叔老当益壮。”
声音不大,但在肃静的大厅里却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旁边桌上不知有谁喊了句好,带头鼓起了掌,零零星星地开始有人附和,没过多一会儿,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整个大厅变得重新热闹起来。
只不过这一切的热闹都跟江恒星无关了。他从喝下那杯白酒开始,整个人就变得特别热,脑子开始不清醒,看东西都眼花了。
他晕倒前的最后记忆,是周榭不断放大的脸,以及身体腾空而起的失重感。
第3章 新任老板,私德有亏。
江恒星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酒店房间里,身上的衣物倒也完整,只不过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尤其是头,就跟被人拿锤子敲了一晚上一样。
他的嗓子也冒了火,刚好看见床头放了一瓶没拆封的矿泉水,爬起来拧开瓶盖就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一瓶凉水下肚,身上的难受劲稍微缓和了点,江恒星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六点刚过一刻,他现在回家还赶得上送大福上学。
洗漱的时候,他又想起昨晚的事。就算他再迟钝,也能看得出来自己给周榭做了枪使,而矛头对准的就是一直叫大侄子叫得十分亲切的戚总。
结合昨天公司里的风言风语,江恒星更加确认了一点——这个新老板跟几位老董事不对付,很不对付。
再往深处想,他俩前天在幼儿园见面的时候,老板应该刚跟董事们吵完架。
然后又在幼儿园被他一顿抢白……
江恒星把脑袋埋进热水底下,后知后觉地后怕起来。
从洗手间出来,江恒星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住的这间套房未免过于华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