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沉鱼脱离了人行道,走到了车道上,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让他越发慌乱,紧握着导盲棍在车流里兜圈。
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撞死个人根本注意不到。贺言舒也顾不得交通规则了,穿过车辆间的缝隙去找纪沉鱼。
也有不少行人在拉纪沉鱼,想提醒他所处地方很危险,更想确认他身上的血迹是被撞的还是其他地方弄的,可纪沉鱼的精神处于极度敏感的状态,一被人触碰就条件反射地挥舞导盲棍,恶声重复:“别碰我!别碰我!你们是谁?走开啊!”
“纪沉鱼。”贺言舒终于到了纪沉鱼的身边,拉住了他的胳膊,纪沉鱼却马上退后几步,反手将长棍朝着贺言舒挥了过去。
“说了不要靠近我!”纪沉鱼暴怒道。
导盲棍的底端被粗糙地面磨得尖锐,在贺言舒的脸上划出了一道明显的伤痕,瞬间见血。
贺言舒摸了一下,感受到了面部传来的刺痛,不甚在意。
他快步走上前,夺了纪沉鱼的棍子,将他拉到身边,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是我,是我。”
“贺言舒!”纪沉鱼空洞的眼睛里全是茫然,死死地拽上贺言舒的衣服,紧拥着他。
“先出去,这里很危险。”贺言舒揽着纪沉鱼的肩膀,一步一步带他走出了车流。
“贺言舒!贺言舒!”纪沉鱼抱着贺言舒,一遍一遍地喊着,像是想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
贺言舒的心脏也剧烈地跳了起来——刚刚的情形实在太危险了,他回想起来都后怕。
他不应该偷偷地跟着纪沉鱼,从纪沉鱼出门的那一刻,他就该拦着。
待在别墅虽然闷,但至少是安全的,他怎么可以让看不见的人在大马路上胡乱穿行?
“你为什么出来?”平复了一会儿,贺言舒尝试着去掰开纪沉鱼的手臂,却发现那双臂膀强硬得跟铁一样,用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我想去你姑姑家找你。我收到了你的短信,我有话想对你说。手机上不行,必须当面。”
“我会去你家,你只需要等着我就行。”
“等不及......你不在,我每时每刻都想去找你。”
贺言舒哑然,什么也说不出。
纪沉鱼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出门,原来只是想去找他?
“什么话?”贺言舒敛眸,“现在我在你面前,你可以直说。”
纪沉鱼将头埋在贺言舒的颈窝,似乎只有贺言舒的气息才能帮他续命。他的喉头艰难滚动,半天才说出口:“我想问你,你真的希望我去手术吗?”
“不是我希不希望,手术与否都是你本人的意愿,我尊重你。”贺言舒尽量保持客观。
“你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如果你非常希望,我会照做。”
贺言舒叹了口气:“你是成年人,你的身体由你自己作主,其他人都不能帮你做决定。能告诉我,你的顾虑在什么地方吗?”
“之前诊治我的医生说,我的肿瘤目前没有继续发展的趋势,只是压迫了我的视神经,不会危及到生命......但开颅手术,有死亡的风险。”纪沉鱼只把话说到一半。
“所以你觉得,看不见,比马上死了好。”贺言舒帮他说完全部。
“嗯......”纪沉鱼轻声,“贺言舒,我,很怕死。”
死亡对于他,其实并不陌生,从他很小的时候起,死亡便如影随形。
先是父母遇难身亡,然后是徐落病死,后来奶奶也离开了他。他比谁都要痛恨死亡、恐惧死亡,也一直都在努力地、张扬地活着。
他要活着,活着才有机会追回贺言舒,死人是感受不到爱的。
“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为什么答应我的手术安排?”贺言舒问。
“我......”纪沉鱼吸了吸鼻子,红了眼眶,“我怕死,更怕你不要我。”
“你来的那天说,等我治好了,你就会走。我不想让你走,我恨不得自己的病一辈子都不要好,只要能留你在我身边。”
“手术失败可能会死,手术成功你会离开,不手术又会让你失望,我的脑子里有一团浆糊,好像怎么做都不对。”
“贺言舒,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选?”纪沉鱼紧捏着贺言舒的肩膀,声音颤抖。
贺言舒望着面前这张痛苦的脸,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肆无忌惮地打量这人的神情,而不需要回避。
“纪沉鱼,我已经有新的伴侣、新的生活了。你的选择,并不依赖于我。你把自己的生命的意义寄托在我身上,这责任太大,我承担不起。”
纪沉鱼的脸色渐渐变得灰败,他缓缓地松开手,露出个自嘲的笑。
“我明白了,不管我作何选择,你都不会回到我身边,是么?”
贺言舒别过脸:“你别想太多,先专心治病。”
章一在路上堵了很久,终于在路边找到了贺言舒和纪沉鱼。
一看到贺言舒脸上和纪沉鱼胳膊上的伤,章一便惊呼:“Boss,你们被车蹭了?”
“不是,不小心弄的。”纪沉鱼说着,扶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哦,吓我一跳,你们知道吗?前面出车祸了,听说撞死了个人。”章一的语气就像说今天天气不好一样稀松平常。
纪沉鱼陷入了沉默——是啊,在这个地球上,每分每秒都在死人。病死的、撞死的、自杀的、他杀的,死亡不稀奇,死里逃生才稀奇。
就连走在大马路上都能天降横祸,更别提他是有征兆地生病。要是他命里有此一劫,躲也躲不过。
自从贺言舒明确地拒绝他后,纪沉鱼便怏怏的,就连贺言舒并排和他坐在一起,他也没有搭话。
到了别墅后,章一才确定了消息——原来在路上被撞死的那位,是纪沉鱼的美术老师,那个叫夏闻殊的小美人。
纪沉鱼听完,在沙发上坐了半天一言不发。
贺言舒拿了药箱,重重地放到茶几上,引得纪沉鱼下意识循声望过去。
贺言舒居高临下地俯看着这个要死不活的人:“下次再在路上横冲直撞,死的就是你。”
纪沉鱼怔了一会儿:“你不认识他。”
“我还有画没和他一起画完。”上次回国之前,他还说要把贺言舒介绍给夏闻殊。
贺言舒坐到纪沉鱼身边,用酒精棉球帮他处理伤口,淡淡道:“见过一面。”
“你去了隔壁那栋?”纪沉鱼知道夏闻殊喜欢的姓傅的那个人把别墅买在他家隔壁,夏闻殊时常过去,这也是他能认识夏闻殊的原因。
贺言舒点头,想起纪沉鱼看不见,解释道:“去出诊过一次。”
“你说,他死了,姓傅的会伤心吗?”纪沉鱼的语气透着点悲凉。
贺言舒没回答,只道:“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
纪沉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片落寞。
陈渭阳拨了视频通话过来,贺言舒看了眼纪沉鱼,走远几步接通:“渭阳。”
“言舒,在哪儿呢?你脸怎么了?”陈渭阳好几天没看到贺言舒的人,本来是打来关心,却发现他脸上有伤。
贺言舒不在意地笑笑:“我在纪家。脸上,是不小心划到了。”
“怎么搞的,被什么划能划这么深?都见血了。纪家怎么招待客人的,不行,我得带你去医院。”
“不用了,我消下毒就好。”
“纪沉鱼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嘛,什么时候动手术?”
贺言舒望了眼沙发上的人,那人端坐着紧捏导盲棍,显然是在偷听,“他答应了,过几天去做术前检查。”
“手术没问题吧?”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不过Nora帮忙找的医生,应该可靠。”
“行,他动完手术你就走,听见了没?”陈渭阳佯怒道。
“听见了。”贺言舒微笑。
陈渭阳说完,舍不得挂电话,闷闷地来了一句:“我想你了,别让我等太久。”
贺言舒对着手机轻声:“我也很想你。”
挂了视频,贺言舒回去处理自己脸上的伤,纪沉鱼开口道:“你和陈渭阳感情真好。”
贺言舒对着镜子,淡道:“过奖。”
“我是不是把你的脸弄伤了?”纪沉鱼挪近一点,试图去摸贺言舒的脸。
贺言舒反应过来,纪沉鱼看不见,应该是听到了陈渭阳的话,才意识到他刚刚那一下划伤了人。
“没事。”反正纪沉鱼也不是故意的。
“我让你受伤了,陈渭阳会不会很心疼。”纪沉鱼嘴唇发白,“如果是我,可能会把伤你的人打一顿。”
贺言舒瞥了他一眼:“不是每个人的情绪控制都像你一样糟糕。”
半个小时后,贺言舒才发现自己高估了陈渭阳的情绪控制,他貌似正在外面和老友聚会,骑了辆摩托就赶了过来。
章一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陈渭阳把头盔从头上摘下来拎到手上,露出一头张扬的黑发,像是寻仇来的。
“让我进去。”陈渭阳一见他就莫名烦躁,不耐烦道。
“你要找我Boss的麻烦,我不能让你进去。”
“到底是谁找谁的麻烦?我的男朋友还在里面,倒是让他把人还我啊?”陈渭阳的声音拔高,冲屋里喊道。
章一吸了口气,维持平静:“贺医生是自愿过来的。”
“章一,你好忠心,你站在这里拦我,是纪沉鱼叫你这么做的?”陈渭阳挑眉,半认真半挑衅。
章一的声音低下去,眸子无光:“我本来就只是纪先生的助理而已,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是自己说了算。”
“我不想听你废话,你给我让开!”陈渭阳正要推搡章一,门从里面打开了。
纪沉鱼站在门口,漆黑的瞳眸看着陈渭阳的方向。
陈渭阳一时间怔了神:“你能看见?”
纪沉鱼淡淡勾唇,转身进去:“多谢关心,还没完全瞎,对某个方位的光能感知而已。”
“渭阳。”贺言舒从屋里出来,陈渭阳马上越过章一,跑过去看他,“言舒,你还好吧。”
“其实你不用过来的。”贺言舒很无奈,却也只能任陈渭阳仔仔细细地查看着自己。
两人亲密的行为,让纪沉鱼的心里很不舒服——陈渭阳表现得就像和贺言舒是对被人从中拆撒的苦命鸳鸯似的,而他就是那个棒打鸳鸯的人。
可明明他才是先遇到贺言舒的人,陈渭阳才是中途插足的。
他坐回沙发上,装作屋子里没有这两个人。陈渭阳却来了劲,心疼地摸着贺言舒受伤的那半边脸,故意说给纪沉鱼听:“不知道纪大公子多大的脾气,能让人脸上都挂了彩。这鬼地方多待几天,不知道会把人折磨成什么样。”
“渭阳。”贺言舒神情严肃起来,扯陈渭阳的衣服,“别这样说。”
“言舒,跟我回去吧,他明显不安好心。”
“是啊,我不安好心。”纪沉鱼打断了他,警告道,“我脾气真的不太好,我也真的不介意把对言氏的手段再对你家公司使一次,你话说完了赶紧走。”
陈渭阳咬牙切齿:“纪沉鱼,你真是个疯子。”
“对,反正我没几天好活了,我怕什么?”纪沉鱼笑道,“你想看好贺言舒是你自己的事,能看住算你有本事。我没有道德,不为你们之间的感情负责。”
第50章 身上的淤青
要不是纪沉鱼现在看不见、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陈渭阳真想冲上去和他打一架——从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还理直气壮的人!
“纪沉鱼,你刚刚说什么?”贺言舒站在一旁,脸色渐冷, “如果你要对渭阳的公司不利, 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纪沉鱼敢对陈渭阳使横, 却不敢让贺言舒有一丁点不悦, 他的气势矮下去, 唇齿含糊:“吓唬他而已。”
陈渭阳冷哼一声,别过脸去。纪沉鱼也懒得再看他, 摸起导盲棍转身上楼。
把客厅腾出来, 贺言舒和陈渭阳爱干嘛干嘛, 他耳不听为净总可以吧。
在贺言舒的劝慰下,陈渭阳终于肯回去, 临走前又放了许多狠话, 让章一转告给纪沉鱼。
说是转告, 还不是章一受着——跟被人指着鼻子骂没有任何区别,哦, 还是有一点区别,他不能还嘴。
陈渭阳走了, 章一也跟着要下班,贺言舒看他低垂着眼帘, 脸上一片惨淡。
“你没事吧。”贺言舒习惯性地关心, “渭阳他脾气不好,说那些话不是故意想伤害你, 希望你能谅解。”
“没事。”章一闷闷的,“贺医生,我好像有点感冒, 想请几天假。能不能请你帮忙照顾一下Boss,我会很快回来上班。”
贺言舒知道做纪沉鱼的助理,薪资是高,可辛苦也是真辛苦。全年无休,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就算纪沉鱼半夜有事也得紧急就位,超人也扛不住。
尽管和纪沉鱼共处让他不免忧虑,他还是体贴地答应道:“好,你不用着急,休息好了再过来。”
“嗯,有什么事可以打我电话。”章一道。
季节性的飓风过境,一连几日,暴雨不曾停歇,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贺言舒得出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结论,除了通过视觉直观判断,还通过纪沉鱼的手机每天外放出来的天气预报。
纪沉鱼不出门,却要听天气预报。
贺言舒起初也很疑惑,以为纪沉鱼是想出去玩,但当他出门,纪沉鱼摸索着递给他一把大伞的时候,他就知道纪沉鱼是帮他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