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宅离着地铁站大概有两公里,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挺凉了,他骑了一会儿,两只手都有点发麻。
孟宅其实早就抵押给法院了,但是孟惊雁情况有些特殊,他负债数额过于巨大,而且他本人在公诉期间一直非常配合。法院酌情把孟宅的一部分留给他暂住一段时间,等到拍卖完成的时候,他再搬出去。
孟玉昆喜欢敞亮开阔的建筑,这宅子从他爸爸手里传下来的时候本来就是座庞然大物,被他中间翻修了两次,最后大得简直有些荒唐。
从正面看,孟宅还是传统的中式建筑,坐北朝南,院子里甚至还留着雕了“天官赐福”的雁翅影壁。房子却按着新一辈人的喜好,在室内不伦不类地铺着沙色的大理石地板,整个背面都是开阔明净的欧式落地大开窗。
门是沉重的包金实木门,孟惊雁推开一个缝挤了进去。他用手机照的闪光灯着路,没开室内灯。大厅顶上吸着的那挂一百零八珠的花枝水晶吊灯,还是当初孟玉昆托人去威尼斯一珠一珠打磨了,用细棉花挨个包了漂洋过海送回定都的。
孟惊雁不是连灯都开不起,只是那灯开了,一百零八颗蒙尘的宝珠各自将房间的一隅照亮,眼前的一切就全扑过来,像是一口虎头大刀朝下轧,让人就觉沉重又突兀。
孟惊雁生在这长在这,就算他真瞎了,不用摸索都知道哪是哪。而且其实照不照都没差别,毕竟一切都被白布罩着,罩不住的也都贴着封条,一眼望过去,不是惨白,就是刺目的鲜红。
但是他就像是自虐似的,坚持用手机照着亮,时常把这些白布封条看一看。哪怕受不住他们一下全拍进视野,也要一样一样把它们下面蒙着的事物在记忆里过一遍。
大厅中间是一架有了年头的斯坦威,样子还是漂亮的,但是孟家没人会弹,只放在那做个摆设,早就没音准了。
墙上施奈的《雨夜》旁边是岳长均写的“逸兴遄飞”,都是孟玉昆高价拍得的真迹。可惜现在也只是挂在白布底下吃灰,变成了准备折价拍卖的抵押品。
红竹的多宝格也蒙着白布,孟惊雁走到它跟前,用手机的闪光灯对准顶上第一排左数第二个照过去,就从里头返过来一点微弱的蓝光。那是孟惊雁最喜欢的雀蓝杯,原先是一对儿,说是前朝宫里头流出来的玩意儿。
他小时候常拿过来跟那个小影子一起玩,后来小影子走的时候杯子少了一个,宋玉兰那女人咬定了是小影子偷的,把小影子的行李拆了个乱七八糟,让他空着手走。
其实在孟惊雁看来,那个杯子本来就算是小影子的了,给他拿走了不能算是偷。
但孟惊雁还是很沉静地维护他:“弟弟个子矮,他根本够不着,平常都是我拿给他。这次也可能是我忘在什么地方了。”
但那时候他根本没什么话语权,孟玉昆又只会在一边当和事佬。小影子三岁多的时候被孟惊雁的妈妈从福利院领养回来,在孟家待了一年多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孟惊雁的妈妈一没,他就一天到晚就像个影子一样缀在孟惊雁后头,除了偶尔跟孟惊雁说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在这个家里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所以哪怕他是孟惊雁在这个家里最后的光热,孟惊雁也明白自己留不住他了。
那女人冷冰冰地指着门骂小影子是贼让他滚的时候,他向着孟惊雁张开手,很冷静地把他望着。
孟惊雁那时候快十二岁了,所以他觉得自己明白好多事。比如他知道小影子能进孟家是妈妈一人主张的,孟玉昆本来就是模棱两可甚至有些微词。
他还隐约知道那女人为什么要赶小影子走,她说他身上有治不好的病,会威胁到她儿子的健康。
稍一推测他就会知道小影子是真的要走了,不是他能留住的,就站着没动。
孟惊雁没抱他倒不是怕小影子有病,他是怕他要是弯腰抱了这个小影子,他咬着的牙关就刹不住眼睛后头滚烫的热泪。
孟玉昆这辈子净说一些浑话,但是他有句话说得对,孟惊雁是个男人了,他不能哭着送小影子走。哭不丢脸,但是他怕小影子更难受。
他记着小影子主动朝着他走过来,在女人有些歇斯底里的怒骂声中,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梦儿,我救你。”
孟惊雁觉得自己能理解他,他是难受糊涂了,才没叫他哥哥,而是叫了他妈妈才会叫的乳名,他是想求自己救他,他是说错了。
没过多久孟惊雁从班里同学那听说,孟宅附近的保洁工人在冻住的湖面上捡了个瘦巴巴的小男孩。大冬天的,那小男孩躺在湖面上抱着一块大石头,身上就一件旧毛衣,脏得都看不出颜色来了,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咽气儿了。
孟惊雁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他从听见这个消息就开始不停地呕吐,最后胆汁都吐出来也没止住。记忆就像在那一天变成了实质,像是一种冰凉的液体,随着他的胃液和胆汁被他的身体遗弃。
三天三夜反反复复的高烧让他开始遗忘,只是和小影子相关的事情,从名字开始,到他的模样和他的动作。
孟惊雁从小就表现出一些过目不忘的天分,但是那一次,无论他怎样地拼命去挽留那些淡去的回忆,都像是想要挽住一个消逝的影子,最后只留下了那些琐琐碎碎的小事,和那一句没大没小的“梦儿”。
分化成Omega之后,医生说他不能感受和释放信息素也都有是可能和那场高烧有关。
孟惊雁觉得是他杀了小影子。他的几乎不怎么说话的,从早到晚黏着他的,连名字都被他忘了的小影子。
别的他都不后悔,因为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力不可及,但是他后悔自己为什么吝惜最后的那个拥抱。
在反复的自我质疑中,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为了不让小影子伤心,还是单纯的想证明自己是个男人。
小影子死的时候抱着石头,是不是把石头当成他了?这种后悔慢慢发酵出了各种不同的东西。无数个黑暗的夜里,孟惊雁都在噩梦里大汗淋漓地醒来,耳畔还回荡着一个委屈的小声音:“哥哥为什么不抱我?”
这种由懊悔、自责、愤怒、焦灼编织而成复杂情绪,最终融化成了一根极为细小却面目全非的尖刺,卡在他的心窦上,让他的心脏跳一下就疼一下,让他寝食难安又让他遍寻不获。
孟惊雁望着白布后头那一星几乎微不可见的蓝,那根刺又开始作祟,看不见的疼痛从胃开始,自上而下地拼命地挤压着他,像是要把他肺里的空气都驱逐,可是他一滴眼泪也没有。
因为没意义。
孟惊雁转身走进黑魆魆的浴室,衣服从身上滑下去。空气中氤氲着半凉不热的水汽,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阵的鸡皮疙瘩。水是半温的,他摸出一块肥皂从头打到脚,又飞快地冲干净,就当是把这操、蛋的一天冲走了。
第二天没到五点,孟惊雁的闹钟就响了,他飞快地洗漱完穿好衣服。等他出门的时候,于晨的二手索纳塔已经在门口打哆嗦了。
“孟哥,快点上车,我给你带了个肉夹馍!”于晨是个圆脸,还带着一副圆形的玳瑁眼镜,显得他格外圆润。他的嗓门很洪亮,要不是孟宅没什么近邻,肯定有人得告他扰民。
孟惊雁锁好大门,快步上了副驾驶,哪怕现在日子比不得从前了,于晨总觉得孟惊雁还是怕冷,按着他的老规矩,把车里的温度调得不低。
孟惊雁接过于晨递过来的早餐,低头看了一眼:“最近不是得降脂吗?”
于晨噗嗤一笑:“孟哥,你最近照过镜子吗,你现在哪儿还有脂可降啊?演那个情场失意的男二号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今天上午是场硬戏,我这经纪人当得不大合格,不能给你争取多好的资源,但是早饭我总得让你吃上。”
其实孟惊雁心里很清楚,他没有好资源的问题根本不出在于晨。孟家出了事,墙倒众人推,多少人急着和这个飞快塌陷的大漩涡撇清关系,生怕和孟家扯上一星半点关系。
先不说有能力拉孟惊雁一把的门户不多,人总是不会嫌自己钱多。虽说孟惊雁早年也没多仰仗孟家多少,但眼瞧着孟家的大厦已倾,孟惊雁也堕落成了一个半温不火的小演员,也不像是能再次蹦回龙门的,八成要上岸做哪家的吸血小白脸,谁黏上谁倒霉,谁都不愿意去当这个高成本没回报的好人。
在他们看来,如果不是还要指着孟惊雁还钱,把他直接在娱乐圈封杀都不为过。
第3章
这么浅显的道理于晨怎么会不明白,但是当年孟惊雁刚签进潮娱工作室的时候,就是让于晨带的。孟惊雁一路摸爬滚打,有段时间也算在圈里混得风生水起,每天占据热搜头条,于晨没少跟在孟惊雁身边吃香喝辣。
只不过那时候孟惊雁的流量无根无基,全靠着他的身家背景加持,孟家一垮,他的那些整日里形影不离的亲朋好友就全都作鸟兽散,只剩下了一个于晨留在他身边。于晨跟着他换了经纪公司,还偷偷把跟着他赚的钱拿出来给他填债,虽然那点钱对于孟惊雁的债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也没被他接受,但是孟惊雁却很难不把于晨的好记在心里。
于晨现在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让他心里好受点,所以孟惊雁也只是安静地吃着肉夹馍,没说什么话。肉夹馍晾了一路,火烧早就发皮了,里头的肥肉也已经淡淡泛了白,带出一股猪肉的臊气。五个月前,这种东西连孟家的垃圾桶都不配躺,但是现在孟惊雁却风轻云淡地把它嚼了咽了。
“孟哥,”于晨像是有点难以启齿,他舔了舔嘴唇才接着说:“今天早上拍摄组给我来了个电话,说今天跳海那场戏……不用替身了。”
孟惊雁正在拍的是一个小制作电影,剧情俗套无比,他出演电影里的炮灰男二号,对女主掏心掏肺掏钱,最后光芒万丈的男主一出场,女主就一个乳燕投林飞向了男主的怀抱。而他这个角色因为和女主纠葛太深,碍眼又碍事,直接被安排了跳海自杀的结局。
“不用替身?”孟惊雁重复了一遍,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对,”于晨打了下方向,朝海滨大道开了过去:“他们说替身昨天晚上突然发高烧了,今天气温又大幅降低了,那人就暂时替不了了。”
孟惊雁一下就明白了,这一定是宋云开的把戏。这次电影的导演黄有成也是个玩票的小开,还是宋云开的狐朋狗友之一。当初宋云开把孟惊雁从潮娱工作室接过来,就直白地告诉他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接了他这个烫手山芋,他但凡有点感恩的心,就该有什么演什么。三番五次下来,给他安排的都是这种二世祖玩票性质的翻车货。
昨天晚上他没给宋云开面子,宋云开就要借着黄有成的手给孟惊雁一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知道在灿星是谁说了话算数。
于晨小心翼翼地瞥着他的神情:“我知道,你不该受这委屈。但是当初你跟我说过,不管碰上什么难,你都得为了一个人扛,你不告诉那个人是谁,但是你自己总知道……”
“我知道。”孟惊雁不用他苦口婆心劝,他没打算为了这点事把饭碗砸了:“没替身就没替身吧,不过就一场戏。”
话虽然是这么说,当孟惊雁第七次站在悬崖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本来就有些恐高,虽然缓冲布就撑在两米下面接着他,悬崖底下一卷一卷的白色浪花还是不停地给他带来轻度的眩晕。
黄有成眉头紧蹙着,看了看上一条录像,拿着一个大喇叭在后面喊:“剧务,你们怎么做的准备?这镜头根本连不上,我得说多少次你们才能明白?电影画面是一帧一帧的,但是读者的观感必须是流畅的!你们这一拼接,到时候人家还以为角色刚刚失恋就下海洗澡了呢!视觉冲击力呢?!不行这个地方拉远景,角色得真的跳进海里!”
于晨一听要让孟惊雁真跳,不干了:“那怎么可能?今天都快零下了,而且这个高度跳下去……除了Alpha以外,Beta替身都不能这么真跳,孟老师是Omega啊,真跳就出事了!”
黄有成不以为然地冷笑:“我可不是这么听说的,谁说孟老师是Omega了?你们要是不拍,那今天就收工,违约金你们灿星承担。”
于晨从包里翻出合同来,指着给黄有成看:“该用替身的地方不用替身,怎么还成了我们违约?”
黄有成摆摆手,挥苍蝇似的:“那你跟你们宋总说,跟我说没用。”
“于晨。”孟惊雁知道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宋云开玩的幺蛾子,多说无益。何况他稍微估摸了一下,自己水性不错,真跳下去顶多吃点苦头,出不了什么大事。他朝于晨摇摇头,于晨就愤愤不平的闭上了嘴。
动作指导跟孟惊雁讲解完跳海的技巧,海里的剧务也都纷纷就位了。
黄有成懒洋洋地喊:“十一月二十三日,七镜八次,action!”还没几秒钟他就不耐烦地“卡卡卡……孟老师,您怎么这么不在状态?您是失恋!失恋您懂吗?不是去旅游区玩蹦极!您找找感觉,要忧伤,要有情绪。想想你家家破人亡的事儿!想想你背的天文数字!悲伤不悲伤?忧郁不忧郁?多么现成的情绪,你就调动起来本色出演呀。你是活不下去了,要自杀!”
孟惊雁站在悬崖上,凛冽的海风把他略显宽大的外套吹得猎猎作响,勾勒出他瘦削修长的身型,在黑沉沉的阴云下,本来就是一种宛如实质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