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末又给自己打了一杯咖啡,去了阳台。阳台的小茶几上还留着白海青剩下的半包烟和打火机。季末思忖了一会儿,抽出一根点着了,学着白海青的样子吸了一口,呛得直咳,眼泪都流出来了。
莫狄神色凝重地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意识到自从自己认错了人,觉得季末就是救了自己的那个向导,就再没追问过刑侦部的寻人进展。陈剑后来去地下二层看他,也只是看看他,像是慰问,别的什么都没说。
也许陈剑是知道了季初的死讯,怕告知自己之后再引发精神域暴动不利于恢复才……
电梯门开了,三层到了。莫狄走了出去。
刑侦部的人步履匆匆,每个人都要么捧着电脑要么夹着档案,各做各的事情。他们的精神体也神情严肃,要么乖乖在原地待命,要么就在跟主人一起工作。莫狄扫了一圈,没有发现陈剑。
“哟!莫狄来啦!”有人跟他打招呼。
莫狄看那人走来,认出这是当年把他送回塔的警员之一,他叫毕大星,是个哨兵,他的肩头站了一只叼着便签纸的鹦鹉。
“星哥。”莫狄笑着打了招呼。
毕大星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手下的肌肉触感非常好。“好小子!真结实!恢复得怎么样?”
莫狄:“现在吃药控制得挺好的。”
毕大星:“怎么想着来刑侦部啦?找老陈的?”
莫狄点了点头。
毕大星:“那你来的可不是时候。老陈昨天晚上就走了,边区那边有点事,塔里好几个部长都过去了。”
莫狄沉默了一阵,然后道:“我其实是想问问我当年的案子,那个救了我的向导最后找到了没有?”
毕大星恍然大悟:“你是想问这个啊。但这个你还真得等老陈回来,我们只负责案件的收尾,后续的找人是老陈在做的,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看莫狄一直紧皱眉头,毕大星“害”了一声。“这么不放心,我带你看看老陈那边的记录哈,来!”说着就带他走向自己的办公桌,登上了内部系统。
“咦,奇怪……”毕大星嘟囔着。“难道后续工作不属于案情,老陈没记吗……”他翻翻当时的案卷,没有任何之后的记载,于是对莫狄道:“小莫,老陈确实没在这上头记什么后续的找人,这也确实不是办案的范畴,毕竟有些活雷锋就喜欢做好事不留名,不一定好找……你等老陈回来问问他吧。”
莫狄沉声道谢。
从刑侦部出来,莫狄深吸一口气才觉得好一些。刑侦部虽然不像精神力监测部那样全员哨兵,但也是哨兵数量远远超过向导的。哨兵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精神力会不自觉地溢出,这对莫狄来说,是信息量爆炸的场所,让他感到头痛。缓解头痛最简单的方法,其实就是放出自己的精神力施压清场,五S哨兵的能力在这点上绝不用怀疑,然而这是对付敌人的手段,他不可能这么对塔里的工作人员。他想回到季末身边,在季末跟前呆着的时候,就很安静很舒心,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都非常有安全感……
莫狄一下愣住。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正是七年前儿童游乐场里……
可是在街边救了自己的人,又是季末的哥哥。他记得那张脸,确定无疑。
难道是兄弟会有相似的气场?莫狄想。
走进人类再进化研究部,映入莫狄眼帘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年轻的向导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烟,在阳台上咳嗽,等咳嗽停下了,又吸一口,然后再咳。秋天的风挺大挺凉,冷风夹着烟往肺里灌,说不上来的酸爽。
莫狄一下子想笑。阳台上的季末真的很像“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郎,明明就抽得不舒服,还非要把这根抽完,别扭又固执。他几步走过去,轻轻抽出季末手里的烟。
“不会抽就别抽了。”
季末又捂着嘴咳了几声,然后泪汪汪地看着莫狄。
这是问完了?知道他恩人是怎么死的了?
莫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面前的向导双目含泪,脸颊绯红,像是……被人欺负过。掩饰一般的,他吸了一口手里的烟。
看着莫狄的双唇覆在了刚刚自己含过的位置,季末微微睁大了眼。这是他刚抽过的!
然而莫狄完全不介意。他深邃的眉眼掠过季末,然后看向远方。含了一会儿,他轻启双唇,吐出一阵烟雾。轮廓分明的下颌骨,凸起的喉结,微抬的下巴。季末看了一会儿就别开眼,觉得嗓子有点干。莫狄的精神力随着烟雾的消散渐渐朝季末袭来,在他四周环绕,温度逐渐上升变得暧昧。
“咳。”季末清了清嗓子。
莫狄看向他。
季末从那双眼睛里倒是没看出来什么深仇大恨。可能刑侦部那边的案情记录比较平铺直叙,就作为意外事故简单记录了一下,没有提到自己?
季末抿唇把最后一声咳咽下去,想着该怎么开这个话头。直接说“你知道我杀了你一见钟情的恩人了”吗?啧,怎么说都不合适。
他叹口气,决定暂且搁置这件事,莫狄知不知道他跟季初的事无所谓,只要知道他喜欢的那个恩人不是自己就好。“既然误会已经解开,我们就正常开展工作吧。”
季末转身往屋里走,可那哨兵的精神力还是不依不挠往自己身上缠。他停住脚步,回身。
莫狄仍是深深地注视着他,没有任何恨意,但季末也猜不出来这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想了想,季末还是开口道:“麻烦你把精神力收一收。”都知道我不是你那一见钟情的对象了,还缠着我作甚。
莫狄一愣。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力在努力包裹季末。他赶快定神,停止释放精神力。
季末瞥了他一眼,回屋了。
站在阳台上,莫狄吹了好一阵冷风。
他现在有点迷茫。
他之前那么肯定地说七年前就对季末一见钟情,现在却被当事人告知认错了人,他惦记了七年的恩人其实是他哥。
然而他哥已经死了。
陈剑关于自己案子的记录里没有提到季初,那么季初对他来说只是个全无干系的陌生人,他没有权限也没有理由过问季初意外身亡的案子。想要知道具体情况,要么去问季末,要么就得等陈剑回来。
莫狄把烟摁灭。他想到游乐场里那个冷漠寡言的少年。那人虽然嘴上说着安抚不了自己,但最后还是心软了回来,放出精神体报了警。那样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季末在办公桌前坐下。
莫狄第一天来实习,本来也没指望能开始工作,能先把一些误会解释开就不错,这已经算是取得成果了。
季末打开电脑,七年前莫狄的案情记录还打开在桌面上。季末昨天就把所有的案卷都扫描然后还给了赵昀,留下了电子版。季末输入锁定指令,把电子文档加密。
季末不着痕迹地轻叹一声。
他没告诉莫狄,他笔录里游乐场里的向导和最后救了他的那个向导其实是两个人。横竖自己确实没能救他,游乐场内也没有红外监控,死无对证的事情不如将错就错。
看到那份笔录的时候,季末就愣住了。他没想到当年在那个荒凉的儿童游乐场遇到的哨兵就是莫狄。
那个游乐场是他的秘密基地。每当季末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跑到那里。
那天恰好停电了。不过季末并不怕黑。更恐怖的画面他都见过,黑暗又算什么。他在秋千上荡着,大脑放空,连哨兵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按理来说不该这么迟钝的。向导的五感也比普通人发达,他本不该什么都没留意到,就让一个陌生哨兵近身,何况那个哨兵还故意弄出了声响。
然而让季末感到奇怪的是,那个哨兵的存在让他感觉非常踏实。他的接近完全没有引起自己的警惕,就好像那个人本来就属于他的安全区。他从来对哨兵没有任何好感,但这个愣头愣脑的陌生人,他一点也不讨厌。
以至于他没有产生一点离开的念头,而是让那个哨兵在自己的秘密基地陪着自己。
直到他感受到哨兵的精神力不受控制地波动,他知道这个哨兵的精神域非常不稳定,需要安抚。
可他没有安抚能力。他放不出来自己的精神体。
季末在那一刻对自己产生了极度的厌恶。他第一次遇到个想要安抚的人,却没有这个能力。他是个半残的向导。于是季末只能让哨兵在原地等他,他去搬救兵。
可等他带着急救向导来的时候,空游乐场里早就没人了。
也是。季末心想。人家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听一个陌生向导的话,而且他一个哨兵,也会自己求助的。
季末很快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直到七年后,看到了这份笔录。
那时他才知道,他走了以后,莫狄跑到街上要找自己,结果精神域崩溃。而救下他的人,是自己的哥哥。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自己确实害了莫狄。要是那时带他一起走,或者不离开,他就不至于跑出来找自己,然后精神域受到几乎不可逆的创伤。
而在这件事三年后,他将莫狄的救命恩人,自己的亲生哥哥,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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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心软
“我潜意识里也挺愿意的,实话。——季末《无关记录》”
季末冲着阳台道:“吹够风了就回来,白部雇你来是干活的,不是吃白饭的。”
莫狄把手里的烟灭了,抓了把头发,深吸一口气回屋。
他走到季末那里,问道:“我的具体工作是什么?”
季末把一个档案袋放在桌上,推给他,避免了一切肢体接触的可能。
莫狄接过,刚想打开封条,就听季末道:“在正式开始工作之前,我有三点要说。第一,在这里工作的任何内容都是绝密,如果你泄露给第二个人,我有权向塔申请对你进行处决。”
莫狄的手一下子僵住。他盯着季末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味。季末整个人都是冷的,和在A大讲课时文质彬彬温柔微笑的季老师判若两人。
莫狄似乎被吓住了,季末看着感到十分满意。
他接着道:“第二,除了工作,我们不会谈其他内容。”
莫狄知道,他从季末这里了解季初案子的希望破灭了。
看着莫狄眼里的小火苗渐渐熄灭,季末感到更满意了。
季末说了最后一点:“第三,我们的工作时间紧,强度大,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吓唬完孩子了。季末满意地朝椅背靠过去,一边心里啧啧。刚见他的时候,这孩子多活泼啊,还说着一见钟情,两眼放光,现在那眼里的小火苗被自己哐哐几盆水浇灭,可怜见的。
季末欣赏了会儿莫狄严肃沉重的表情,思考了下,毕竟不能把研究对象吓跑,太严厉了也不行,于是最后补了一句。“如果有任何生活或工作上的需要可以随时向我或者白部报备。”
本来莫狄的头都有些低了,听完这句话,突然就抬起头,眼底的小火苗死灰复燃。
季末表情没有任何波动,然而心里开始犯嘀咕。
……没说错什么吧……?
怎么这孩子吓不住……?还是真有什么大难题?
这两眼一放光,心脏就有点受不了……
只听莫狄问:“任何?生活上的需要?”眼睛还越来越亮。
季末直觉不好。
这娃怎么在抠字眼呢感觉。
但话是他说的,而且他左寻思右寻思都想不出来这么一个大好青年能有什么生活上的需要,于是抿着唇点点头。
莫狄一下笑了。如释重负,又极其开心的表情,让季末一愣。
他没见过笑得这么好看的人。如此真心,毫不掩饰,对人全无防备,好像一轮暖阳。季末偏过视线,低垂眼帘。
能这么笑的人真是幸福。
“我想申请一下,可不可以给我找个住处?”
季末有点惊愕地抬头。“……住处?”
莫狄点点头。“我刚刚离开静音室,现在没有地方可以住。”租房子一时半会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
“你没有家吗?”季末看过莫狄的案卷,莫家那么大的房子,缺你一张床吗?
莫狄沉默了。
七年前,自从他进了塔的静音室,就被莫家切断联系了。莫家不需要一个疯了的儿子。他父亲给了塔一笔巨额转款,足够负担百年的静音室租金和高昂的医疗费。言外之意这就是莫狄的安置费,从此莫狄的病治好治坏,人是死是活,与他们再无关系。
“没有。”莫狄道。七年前就没有了。
一阵风从阳台吹来,送来了冷意。办公室静默着,莫狄看着季末,季末看着窗外。过了一阵,季末抓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嘟嘟嘟”地响着,似乎信号不太好的样子。 季末听着忙音,心里浅淡地想着白海青应该知道怎么申请单身公寓,应该就是领导批一下,不会很复杂。
这种事他原本是不会上心的。莫狄他家给塔的转款足够莫狄一辈子生活在静音室,如果季末够冷漠,他大可以让他晚上继续住地下二层。
可是他不忍心。
这孩子说他没有家了。
跟自己一样。
静音室怎么能叫家,那是疯子的住处,是七年的囚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