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策跟过来,扶着车门问他:“要不你在后,后面躺会儿?”
姜颂摆了摆手。
这路麻子脸一样,走起来咯噔咯噔的。
车上也没个东西垫脑袋,磕磕碰碰的更容易晕。
另一侧的车门开了,顾长浥一声不吭地坐了进来。
邢策看见他也在后排坐下了,也不出声了,把门碰上回去发动车。
车刚开的时候,姜颂还坐得挺直挺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顾长浥离着他近了,身上那种让人心安的气味也浓了。
车一晃一晃的,没多一会儿就把他摇着了。
他身子刚一歪,一双手就平稳地把他接住了。
顾长浥小心地扶着他,护住他还打着石膏的右手,慢慢让他枕着自己的腿躺下。
邢策从后视镜里看见了他的动作,把心里的困惑问出来:“你要真,心疼他,为什么非得那么说话呢?”
“所以我并没有心疼他,”顾长浥认认真真地说:“我只是担心他死了还不上欠我的债。”
邢策挺让他噎得翻白眼,根本接不上茬儿。
没想到顾长浥自己根本不觉得尴尬,还继续跟他找话,“邢叔,姜先生从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些药?”
姜颂叮嘱过这些事都不能跟顾长浥说。
准确地说,姜颂告诉邢策,只要顾长浥单独问他的问题,都不要回答。
但是邢策想到顾长浥一股脑把药扔了那个架势,姜颂也没生气啊!
所以他给了顾长浥一个折中的答案:“反正我早跟你说过他身、身体不好,你少气他。”
他俩说着话,姜颂低低哼了一声。
顾长浥条件反射地护着他的背轻轻捋,“怎么了?”
“疼……”姜颂声音很低,说不清楚。
顾长浥手一按住他的胃,姜颂立刻就蜷身子,“嗯……”
“怎么了?又胃,胃疼了?”邢策也着急,“摸摸烧不烧?”
“没事儿了。”顾长浥声音也很低。
邢策刚想问他怎么知道没事儿,才发现顾长浥不是在跟他说话。
“嘘——没事儿了,”顾长浥一手护着姜颂的胃,一手轻拍他的背,“没事儿了。”
姜颂的眉头紧紧皱着,手指攥住顾长浥的大衣,把昂贵的布料扯出无数细褶。
“他以前就经常做噩梦?”姜颂生病那几天顾长浥就发现了,有时候他似乎并不是真的在痛,而是梦见了很痛的事。
这邢策是真不知道。
他抓了抓头,“我又不,不常跟他住一块儿,住一块儿也不睡,睡一块儿啊……白天看着都,都正常。”
顾长浥没说什么,看着姜颂的目光更沉了。
邢策觉得姜颂依赖助眠药物的事没什么不能说的,万一顾长浥还能管管他呢?
他稍微跟顾长浥透露了一些,“他之前有一阵睡不好到,到医院看。医生就给开的你刚才看,看的那个药,就是他常,常吃的。”
顾长浥的脸色没什么起伏,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有他的手在背上轻轻搭着,姜颂好像睡得安稳了一些,呼吸渐渐绵长了,一路上都没怎么动过。
姜颂睡的时间并不太长,醒过来的时候离着目的地还有一段。
但天色已经暗了,可以远远看见村镇的灯光。
他揉揉眼睛,从顾长浥腿上撑起来,惺忪地看了看他,“压麻了吧?”
顾长浥扔给他一件厚外套,“快到了,穿上。”
姜颂接了衣服,睡眼朦胧地不管正反就往身上套,就着一只坏手,穿了两遍都没穿上。
顾长浥捉住他的一只手,略有些粗鲁地塞进一只袖子里,正给他披另一半衣服,人就朝着他怀里歪过来。
他皱着眉要推开,姜颂揪着他的袖子有点动不了,“缓一下,头晕。”
不知道是不是邢策途经后视镜的目光起了监督作用,顾长浥居然没有把他推开,只是替他把衣服拉严了。
在车上睡了一觉,姜颂下车的时候精神已经好多了。
他深吸了一口深山里的冷冽空气,看见路口站着几个老人,打着手电筒似乎是在等他们。
邢策已经和这边简单联系过,跟姜颂介绍了一下,“这是村长和书记。”
村长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看见姜颂站在中间,立刻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您是今年给我们建学校的姜先生吧?”
顾长浥才是大主捐。
姜颂准备把他往中间让,但是顾长浥从后面微微撑住他的腰,没让他往后退。
“他是姜颂,这次白云山计划的主捐。”顾长浥如同换了一层皮,看起来温和有礼,就像是跟在姜颂身边的一个晚辈。
邢策看了他一眼,冲着村长笑笑,“没错,姜先生是主、主捐之一。”
“都姓姜啊……”村长小声嘀咕了一句,又抬高声音,“姜家对我们白云山,有大恩情。”
旁边的书记脸色却微微沉了沉,没说什么。
村子在山林深处,车子开不进去。
一行人靠着三把手电筒,踩过泥泞的山路。
“姜正忠是……?”村长和姜颂并着肩走,开口问他。
“他是我伯父。”姜颂躲过地上的碎石,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即使被夜色遮掩,也不难看出这地方实在是有些原始。
要说吴家的钱如果真金白银地砸进来,怎么也不会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村长轻轻地“噢”了一声,又问他:“吃过饭了吗?这么晚了,一路上肯定很辛苦。”
姜颂自己没胃口,但是毕竟顾长浥和邢策都饿着。
他就没客气,“没顾上吃,路上比较赶。”
听他这么说,村长好像挺高兴的,“那等会儿就上我家吃去,叫家里给你们杀只鸡。”
村子里的路比上山的路好走些,姜颂稍微放松了一些,没看到地上一块凸出来的碎瓦片,趔趄了一下险些绊倒。
好在顾长浥就一直在他左侧跟着,见他一晃立刻就把他扶住了。
姜颂刚刚站稳,顾长浥就在他身前蹲下了,“姜先生,上来。”
和独处的时候不一样,顾长浥的声音明显客气了许多。
村长呵呵笑着,“这个小后生真懂事。”
姜颂轻轻推了顾长浥一下,示意他起来,“我自己能走。”
顾长浥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次背着其他人的方向,那双眼睛映着山里的寒凉月光,比山溪还要刺骨。
“姜先生,你是不是忘了……”他一开口,姜颂就投降了,“行行行,我不耽误大家时间。”
他确实累,没力气跟顾长浥较劲。
而且顾长浥身上暖和,趴起来很舒服。
“你看着点他,他手,别碰着了。”邢策打开手机闪光灯给他们照亮。
顾长浥把姜颂背好,走路一点不显得吃力,又很友好地问村长:“和姜先生一起的,还有一位吴总,他没来吗?”
问起吴青山,村长有些犹疑,“吴总……不会亲自来,每年都是不一样的代理过来。”
姜颂轻声重复,“代理?”
村长点点头,“代理,据说今年会是位姓杨的代理。”
“杨广源?”姜颂挑眉问。
“哎对对,是这么个名字。”村长连忙点头,“他说这边路不好赶,大约要明天才能过来了。”
姜颂不由暗暗地笑了笑。
屁股决定脑袋,看来有的人连藏都懒得藏了,直接一屁股坐进了吴家。
村长家还是旧式的砖房,屋子里的摆设不多,一进门的位置上摆着一柜子的奖状和奖牌。
虽然擦得一尘不染,也不难看出历经岁月的沧桑。
姜颂稍微打眼看过去,是一些初中数学竞赛和体育比赛的奖项,日期都是五六年前了。
村长看见他在看柜子里的东西,骄傲中又有些犹豫,“这是好些年前,我们这里考出去的学生送回来的,我们这里的学生不是不聪明的,就是学习的机会少。”
村长家里准备了不少饭,有鸡有鱼的。
村长自己不大动筷子,一直不停让客人吃。
姜颂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心里都是村长刚说的话。
碗里突然多出来一块挑过刺的鱼,姜颂朝顾长浥看过去。
顾长浥刚收回筷子,一副温和的样子,“姜先生多吃点儿。”
“哦。”姜颂心不在焉地在鱼肉上咬了一口就放下了。
鱼肉带着大山特有的鲜美,并不是不好吃。
只是他心里装着别的事。
吴家年年捐钱,年年都有白云山的份儿。
怎么这些年过去,反倒像是停滞在姜父最后的捐助上了?
“姜先生,”顾长浥的筷子缓缓放下了,“多吃点儿。”
姜颂被他看得头皮发紧,只能又把鱼肉夹起来慢慢吃了两口。
“姜先生爱吃鱼?”村长把鱼向他面前推了推,“这鱼都是山里野生的,你们在城市里应该吃不到。还有这鸡,也是山上跑的土鸡,不喂饲料的。”
盛情难却,姜颂又从盘子里夹了一小块鸡肉。
但其实他一天吐了好几次,胃口并不大好,也只是放在碗里不吃。
村长看着他没吃,又关心,“不合姜先生胃口?”
姜颂只能又把肉夹起来,“怎么会?我觉得味道很好。”
顾长浥把自己的碗伸过去,“给我。”
村长有些不解地看他,顾长浥很温和地解释,“姜先生胃不大好,晚上吃了肉容易不消化。”
“哦哦,那是我们考虑不周全了。”村长忙把蛋羹推到姜颂面前,“姜先生,您吃这个。”
其实姜颂什么都不想吃。
但是他不知道如果自己不吃,顾长浥又要作什么妖,只能慢吞吞地吃蛋羹。
“我们白云山的小学,现在建得怎么样了?”姜颂感觉吃饭的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
村长碗里的饭只动了一点。
听见他这么问,村长脸上的笑意似乎有些难以为继,“姜先生,今天咱们先休息。明天等着杨总来了,我带着你们一起去学校看看吧。”
姜颂和邢策对了一下眼神,笑着跟村长说:“好啊。”
“宾馆在镇子上,现在过去有点晚了,路也不好走。要不在我家凑合一晚上?”村长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征求他们意见。
姜颂实在有点累了,但是住在别人家里他又有点过意不去。
“那就给您添麻烦了。”顾长浥年纪小,摆出一副乖巧的样子来,有些学生气。
“不麻烦不麻烦,”村长笑呵呵的,“就是家里还剩两间空屋子,可能得有两个人挤一间。”
邢策立刻优先发言:“我跟姜总一间,另外一件给小顾住着吧。”
顾长浥没当着村长点破自己的身份,邢策也就把他的大名避开了。
“行行,不过大屋里就一张大床,是我儿子和媳妇儿原先住的。”村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们都是男的,住一起应该没事儿吧?”
“没,没事儿。”邢策大大咧咧地在姜颂身上拍了一下,“比我亲,亲哥哥还亲。”
两间屋子挨着,邢策跟姜颂进了一间。
晚上山里湿气有些大,村长特地给两间屋子里抬了两盆炭火,但被褥还是多少泛潮气。
“这被子这么潮,你身上行,行吗?”邢策有些发愁。
姜颂之前骨折过的地方一到阴雨天就酸疼,到了这种湿冷的山里肯定受罪。
姜颂故作轻松地耸肩,“还行,习惯了。”
“你别硬,硬撑,到时候晚上烧,烧起来,都没地方看!”邢策想起来顾长浥,又是一肚子火,“你退烧药是不是也给那个小,小王八蛋扔了?”
他话音刚落,“小王八蛋”就在外面敲门了。
邢策把门拉开一个小缝,“干嘛?”
“我那屋比较舒服,邢叔跟我换一下吧。”顾长浥的脸只被灯光照亮一半,另一半则完全隐在阴影里。
“不用,这屋也,舒服。”邢策不由分说就要关门。
顾长浥的一侧嘴角稍微弯了弯,“邢叔,你不会觉得我会对姜先生做什么吧?”
邢策看着他那个笑,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不做什么你,换过来干什么?”
“他欠我钱,我要看着他。”顾长浥声音压低了。
他高大的身体微微前倾,笑容从黑暗里完全地融了出来,英俊阳光得不像真人。
邢策却已经快被吓麻了,一声不吭地从门里退出了,后知后觉地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窝,窝囊废。”
顾长浥进来的时候姜颂倒是不意外。
他正在把自己团进展开的被子,“你改过捐款项目明细?”
村长从头到尾没提过顾长浥,唯一的解释就是顾长浥自己把自己从明细上抹了。
“我不需要亲自参与这么多。”顾长浥拖着行李箱进来,并不解释太多。
但他这么一说姜颂就明白了:顾长浥把自己捐的那一份标成他的名字了。
“你可以让金秘书跟我说一声的。”姜颂缩进湿凉的被子里,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然后呢?姜先生现在欠着我的债都还不清,”顾长浥不无嘲讽地看着他,“再加一笔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不一样啊,暂时还不起是一码事,记在账上是另外一码事。”姜颂累了,说话有些含糊。
顾长浥又笑了,低头理箱子的手微微一顿,“姜先生跟别人算账马马虎虎,跟我算账倒是连这块儿八毛的都记得清清楚楚。”